说起挑夫班的邓祿喜,除了在朝鲜死去的兄弟,在归国人员中,可能没有比他的人生之路更曲折,也更具传奇色彩的了。
他于1960年第一次获减刑出狱,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回到了甘肃定西老家。那地方严重缺水,丰年尚难吃饱。老婆早带着孩子改嫁了,自己还被戴上了坏分子的管制帽子,活的眼看就要去见阎王老爷,无奈之下只好假装去偷农业社的耕牛,被贫下中农暴打一顿后,果然又进了班房,过上了吃不饱、但绝对饿不死的的生活。
又一次减刑出来,正好是1968年,社会上流行搞文化大革命,他暗自思忖了一番,自己识得几个大字,都是在部队扫盲班学的,算不得啥知识分子,这文革,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可是回到家乡一看,立即就明白了政治形势,是谁说,文革就是革知识分子的命呢?它的要害,是革一切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命!有历史问题的人,那是铁板定钉跑不脱的,不死也得扒三层皮呀!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毅然扒上了一辆往新疆拉煤的火车,开始了他的逃亡之路。不是他想逃,是不得不逃,再不逃,他预感自己的四肢,至少要缺少两肢,到底将残缺哪两个部位,有待验证,可他不想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给人做实验了。
之所以要亡命新疆,是因为听说那边地广人稀,条件艰苦,只要是壮劳力,不愁活不了命。
而人活着,不图个活命,还图个啥哩?
乌鲁木齐是新疆的首府,在邓祿喜眼里,比他的家乡定西市要大多了,也繁华多了。他窜来窜去,窜到了一个叫八楼的地方。这地方本是个小地名,被中国人广为人知,得益于后来出了个唱歌的刀郎,他在《2002年的第一场雪》中唱到:“停靠在八楼的2路汽车,带走了乌鲁木齐最后的黄叶”,他把中国人民给唱蒙圈了,都以为乌鲁木齐已经发达到使用立体停车场了,公交车开到八楼去停放了。
实际上,八楼这个地方靠近新疆大学,它的得名,是因为乌鲁木齐的昆仑宾馆很有名,1956年建成的八层楼,长期以来是乌鲁木齐的标志性建筑,当地市民习惯把这一带叫作“八楼”。
邓祿喜窜到八楼,当然不是奢华到有钱去住新疆最高档的酒店,他是去到这最高档消费场所附近,从事最低贱的工作:舔盘子。
所谓“舔盘子”,也并非是真的要把盘子拿起来舔,因为就算他有这个胆,餐馆的服务员也未必给他留这个时间差。他是怀里揣着个破搪瓷碗,假装在店外看风景,实际上眼观六路,密切留意着店内食客的就餐情况,一旦某人站起转身(那时食客都是先买票再吃饭的),他就得冲过去,不管碗里有什么残羹剩汁,或盘子里有块骨头剩馍,他得眼疾手快,倒进碗里就走,然后躲到房子转角的地方,去慢慢享用他的美餐。
又不是打仗,为什么要用“冲”这个词呢?实际上,在大城市流浪、衣食无着的人多了去了,不打冲锋,能轮到自己混个肚儿圆?那真是“梦里娶媳妇”,想的美!
在八楼一带混久了,邓祿喜就混出点名声了,因为他坐牢的资历很深,那些丐帮人员都对他挺服气,逐渐就推他做了帮主,希望他主持一下分地盘啦,处理丐帮成员纠纷啦等事宜。
当他手下有了一帮人员后,他就不再满足于混个肚儿圆的状态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人离不开钱,应该利用这些社会闲散人员,搞钱!
对于无业游民来说,又不会耍魔术,这钱咋搞呢?他想出了两条计策:利用那些孤苦伶仃的老年人,分散在繁华街道,用乞讨之法;再把小孩和青壮年组织起来,搞小偷小摸。这都是来活钱的路子。另有一帮打手级的人物,帮他暗中执行盯梢任务,谁不老实,就修理谁!
不用说,那时社会上还没有“抢劫”这个概念,所以他也称不上是在搞“黑社会”,有点打擦边球就是了。
他的日子很快就过得舒适起来,在二道沟维族聚居区那边租了套房子,把一个流浪的河南少妇马英收为己用,过上了“喝小酒、唱小曲、睡小妞”的幸福生活。
这马英薄有几分姿色,本来是跑到新疆来寻夫,夫没寻到,先把自己寻成了许多流浪汉的灭火器,后来又把自己寻成了邓祿喜的压寨夫人,见他能混得开,也就铁了心跟他混。其直接后果是给他连生了三个女儿,当然,都是没有户口的黑人。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偶尔遇到公安机关打击,也折过几个小兄弟,不过倒也平安无事,他隐藏得很深,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也不知道他的落脚点。
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了,周总理、朱德委员长和毛主席逝世了,四人帮垮台了,邓祿喜慌了。他意识到社会将发生重大变化,这时他开始考虑后路了。
思来想去,他觉得继续保留一帮人马讨钱,按说是犯不了大的王法的,组织人搞扒窃,不出事则罢,若出事,这辈子恐怕还得表演三进宫。而已经坐过两次牢的他,真心不想再进去了。只有没坐过牢的人,才会傻到“羡慕”坐过牢的人。
所以,他决定抽调一部分精壮人员,到昌吉州那边的天山脚下,开始去养羊。
这支人马相近三十人,他设了正副组长进行管理。种羊的钱他出,搭窝棚的钱他出,大家的吃喝费,他也出。所有的收成归他,由他根据手下人的表现,进行再分配。
羊吃草,养羊比养猪成本低,而且更值钱,关键是在新疆,羊肉更有市场。最大的成本是人工,而偏偏对他来说,人工是最不值钱的。
有人看到这里要问了,天山,可以自由放牧吗?告诉你,那个时代,做什么都是自由的,因为没人去这样做,也没人管。
就这样干到1982年,邓祿喜手上真的有钱了,他把摊子扔给手下几个人打理,带着马英和三个女儿去了西安。在他眼里,西安才是真正的大城市,他希望自己能成为西安的荣誉市民。
却说新疆的事业正在风生水起之际,他为何要急流勇退呢?一方面,见到他赚钱的人开始来跟风,他觉得再搞下去,未必还能像原来那么好赚;另一方面,内地的改革开放开始了,许多坐过牢、有点胆量的人,现在都出来贷款开公司跑生意了。
他觉得这样更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嘛,我邓祿喜,也要当老板!于是,他在西安雁塔区注册了个“福禄禧商贸公司”,开始做起生意来。
那时社会上所谓的“老板”,多是做皮包生意的,介绍信、收款收据和公章都揣在皮包里,在招待所包个房间,门口竖个牌子,就算一家公司,而且十有八九是没注册的。他们天天都在忙着交换“商品信息”,一会儿是自己手上东北的玉米或高粱有几百个火车皮,一会是手上有粮站的标准麻袋几百万个,最不济的,也要说自己手上有陕北积压的红光苹果多少个汽车。
邓祿喜听了这些牛逼哄哄的话,只是摇头苦笑,他做生意,不打算这样做。他要来货真价实的生意,譬如他的家乡定西,虽说山穷水恶,但确实出产着全国最优质的马铃薯、黄芪和党参,他就到处找买家,专门经营这些农副产品。
那时的家乡人民,手上有好东西,但完全没有商品经济意识,抱着金娃娃哭穷。而这恰好给了像邓祿喜这样有头脑灵活的人以机会,他靠贩运马铃薯每斤只赚二分钱,也发了大财,而黄芪、党参等高档药材,更是让他日进斗金。当那些靠买空卖空的所谓老板们,亏的裤儿也没得穿、银行天天逼债的时候,邓祿喜靠他的眼光和智慧,早已赚到了超过500万的身家,这在八十年代,差不多算天文数字般的财富。
因此,当商品房的风一吹起,他就全款购了两套大户型,不仅把自己和马英弄成了名正言顺的西安市户口,还捎带把三个女儿的黑户,给弄成了阳光灿烂的的大城市户口。
安居才能乐业。八十年代末,邓祿喜又停止了搞农副业产品的生意,他要从事高大上的文化产业了!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的人,为啥要搞文化产业呢?此事说来有点话长。
洮(tao)河是甘肃境内黄河流域的重要水系,卓尼县紧邻定西,那里自古出产我国四大名砚——洮砚(其余是肇庆的端砚,徽州的歙砚和山西新绛及山东泗水的澄泥砚)。邓祿喜从小耳濡目染,他知道洮砚非常值钱。尤其是喇嘛崖的老坑料,随便一块,不但比翡翠值钱,还相当于得到了一块千年古董。
洮砚的产地是在卓尼县洮砚乡,藏巴哇、柏林三乡境内的喇嘛崖、苟巴崖、水泉湾、卡古直沟、青岭山、圈滩沟、崖沟、鹰子咀等处,主要的产地是洮砚乡的喇嘛崖、苟巴崖、水泉湾、现在在洮河流域的岷县,羊沙也有产出。
洮砚以其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发墨快而不损毫、储墨久而不干涸的特点饮誉海内外,历来为宫廷雅室的珍品,文人墨客的瑰宝,非达官富豪,只能在传说中听听而已。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洮砚之名贵,贵在其材料之难采,以及雕工之精细。
就拿名声在外的喇嘛崖来说,洮砚历史上的管理在宋代是将军王韶,后来是赵土司。明代是杨土司,就是卓尼土司旺秀,后来一直由历代杨土司管理。
喇嘛崖位于洮水东岸,正处于纳儿村和下达窝村的中间。此崖峭壁耸立,崖顶与水面的垂直高度约500米。洮水紧贴壁底流过。它与东南方的苟巴崖,正南方的卡古崖形成——座形似笔架的三角形山峰。这里原来是青松翠绿的奇山秀峰,脚下洮河滚滚北流。喇嘛坪上以前有个喇嘛庙,这座崖的外形也极象一项喇嘛僧帽;又因宋,明间掘石洞口曾凿过一幅喇嘛神像;再加上传说中的砚工祖师曾是—位学识超群的喇嘛,三合而—,当地人就将此崖称为喇嘛崖。
喇嘛崖的东、北方与其主峰相连,西方与土坪、喇嘛坪相接,唯有正南是裸露的岩石。陡峭如刀削。洮砚石料矿就分上、中、下三层夹在岩石之中(至于崖底深层中有无矿石料层,就不得而知了)。崖脚直插水底,下层矿带层距水面仅数米,明清时曾在此处编筏掘坑采石。
那时洮河两岸的植被覆盖良好,水源充足,洮河水位很高,下层矿带紧贴水面,洞窟与水面齐平。采石时,要等到枯水期编制木筏,才能靠近石坑。估计这就是赵希鹄所云:“石在临洮大河深水之底”的根据吧!
现今因为洮河两岸植被破坏严重,许多山泉小溪枯竭,再加上河床的自然切割,洮河水位日趋下降,洮水流量仅剩解放初期的三分之一左右。所以。下层矿坑离水面的距离越来越高,现在反而无人开采。
中层距下层约30米,据说是宋代老窟的所在,但因旧洞口被一九五八年的引洮工程的流砂掩埋,无从寻找。现仅有一九五八年后期凿的两个洞窟。因洞内窄狭,又在峭壁之上,开采条件极为艰苦。所以开采时断时续。
上层距中层约50余米,矿层的有用厚度居三层之冠,约在0.6米到1.5米之间。
邓祿喜自1989年开始,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耗在了洮砚乡,但喇嘛崖,说真的,他只上去过一次。去过一次之后,他就觉得没必要再上去了,一是有了年纪,体力方面支撑不住,二呢,有了点小身家,他不想再犯这个险。
是的,稍有不小心,人如果跌落下去,能不能把老骨头捡回去,尚且是个未知数,何苦来着。
不过,不管有多难,他只坚持做喇嘛崖的石料,而且一定要找当地最好的砚工来制作,雕琢成器。
也许,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他只得到了三五方洮砚,多的时候,也不过十来二十方,这就是他的心血和收获。
以这个产销量,要满足港澳台、国内和东南亚的市场需求,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生意,想不火爆也不可能。
说起来他能打开港澳台和东南亚的市场,还是靠的一个狱友的帮忙。
那个家伙叫钟奎,是广州番禺人,当初也在志愿军部队服役,是十五军的。他犯事的情形与赵光荣有点类似,不过赵光荣是在战斗中被俘的,还没被敌人抓走,又被自己人解救回来了。钟奎却是在夜里站岗时,被敌人的特工小分队捉了“舌头”,连夜弄进一个村庄,在一家鲜族老乡的房子里突审。出于“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理,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实打实地招认了,那几个韩国特工觉得他的“认罪”态度不错,有点放松了警惕,熬到后半夜,都犯了一会儿迷糊。
而钟奎一想,自己落在了韩棒子手里,恐怕天亮后凶多吉少,一见有了机会,就赶忙展开了自救。说起来此人在解放前混的不大光彩,他本来就是个“二级钳工”(即扒手),手上的活干净利落,所以左搞右搞,竟然给他挣脱了绳索,于是乎拔脚便跑。
他跑了,打盹的敌人也醒了,立即开展追捕,哪里还追得上?只得胡乱打了一阵枪收场。
可是敌人收场了,自己这一方却不可能收场,审来审去,给他弄了个叛变投敌的帽子戴上,结果他就成了邓祿喜在内蒙时的狱友。
钟奎自认为当“二级钳工”也算技术工种,免不了经常要拿出来吹牛,甚至吹嘘说,解放前有一次他在广州海珠桥头,伸手把一个阔太太旗袍的布纽扣解开了,还把她勒奶布内藏着的法币给摸走了,那女人连半点感觉也没有!
众人啧啧称奇,围绕着那香艳的勒奶布联想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有的人就趁机要拜他为师。邓祿喜一直瞧不起像钟奎这种货色,他认为人可以行骗,甚至可以放抢,前者靠智力骗财骗色,后者靠武力在江湖混饭,但人不可去偷,这是做人的道德底线问题。
钟奎知道邓祿喜对自己不大感冒,就特意给他露了一手:“喂,老邓,你也别给我装什么清高,这样吧,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我请你抽烟呗!”
在监狱里,请人抽烟是最高的礼遇,要比这个礼遇更高级的待遇,无疑是请人吃蒸肉啦!但现实吗?
请抽烟却是真有可能的,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总是有烟抽,哪怕一支烟,匀着四五个人都抽了两口,那也算在抽烟呀!
邓祿喜的烟瘾本来很大,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才“戒”了烟。但会抽烟的人,一听那个烟字,眼珠子立即不动了,就只会盯着钟奎看,盼他给自己递一支烟过来。
钟奎见他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嘲笑道:“丢你老母,索嗨,烟早就放晒咗你口袋,仲要睇(读tai)住我,去食屎啦!”(翻译:草泥马,煞笔,烟早就放进你口袋了,还要盯着我看,去吃屎吧!)
监狱是所社会大学校,时间长了,南腔北调大家都能听懂一些,邓祿喜一摸,果然从衣兜里摸出一支莫合烟来。
所谓莫合烟,在这里是指用报纸包着烟丝,所卷成的小拇指粗细的烟。在狱中,莫合烟的受欢迎程度,高过任何进口或国产的名牌烟,原因很简单,因为它真的很燥,真的有劲!
邓祿喜得到这个宝贝,不用说高兴得魂飞魄散,当即有人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根火柴,往他的衣服上一划,啪的一声着火了,给他恭恭敬敬地点上了。
邓祿喜抽了第一口,那完全是燃烧的报纸,这股烟一吞进肺部,整个肺就像农民夏天在地里点燃了秸秆,那种烟熏火燎实在是让人蛋疼啊!他咳了两声,急忙来了第二口,这是纯正的烟味了,一口下肚,他根本舍不得吐出来,就让那股烟气在胸腔里千回百转。好不容易从鼻孔里溜了点烟子出来,他又赶快吸上了第三口!
这第三口烟入喉,气沉丹田,那真是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而且脑海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就像他在草丛中抽烟,突然见到金洙玄走过来了,给他嫣然一笑,露出了迷人的丰臀。。。
自然,当他还沉浸在美好的联想之际,他手中的莫合烟早已被人取走,这是狱中的老规矩,朋友圈每个人仅限两口。
因为这两口烟的恩赐,自此后他也与钟奎成了好朋友。
世界很大,然而世界又很小!话说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邓祿喜被老婆马英拉着到钟鼓楼去散步消食,走着走着,他眼睛突然一亮:娘的,刚才从旁边走过去的那个人,看样子蛮眼熟呀,是谁呢?
拍着脑袋想了一阵,他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当年的狱友、“二级钳工”钟奎吗?他是广州人,跑西安来做什么,莫不是恶习不改,跑西安来搞老本行了?
可是一看,却不像那么回事。因为当年钟奎说过,但凡做小偷的,手上都得有点遮挡视线的“幌子”,比如报纸啦,挎包啦,甚至伞啦,搭着的衣服啦等等。不然,当你下手的时候,苦主不知道,但旁观者可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做小偷的人,眼睛是到处乱瞟的,不会专注地盯着某个人,某个方向,这是他的戒备心理使然。
如果按这个理论去看,钟奎这也是来钟鼓楼玩了,他空着手,优哉游哉的样子,绝对不像是来“揽活”的。
想至此,邓祿喜扔下马英,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先试探性地喊了一句:“钟奎!”
那个被直呼其名的人侧过头来,认真地观察了邓祿喜一阵,叫出了声:“你是老邓?”
于是,一场“他乡遇故知”的桥段,就此展开了。
邓祿喜也算个念旧情的人,花钱请吃请喝请住,还专门陪钟奎在西安市内玩了三天。钟奎非常感动,这才给他交了老底,原来他是到西安来倒腾古董的。他有个亲戚在新加坡,历来就是做古董生意,所以这两年,他有空常到西安、郑州、洛阳一带来转悠,从那些文物贩子或盗墓贼手上淘点货,上次从咸阳一个盗墓贼手上,捡漏搞到了一个青铜器小件,只花了六千元,一转手,赚了这个数,他对着邓祿喜比了两根指头。
“赚两万?”
钟奎一见,嗤嗤地笑了。
邓祿喜立即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对方是说赚了20万!不过呢,这事到此为止,说穿了也没意思。
要说邓祿喜最大的收获,是与钟奎临别时,他随口的一句话。他说:“老邓啊,你不是定西人吗?你家乡产洮砚啊,如果是老坑,这玩意比我们广东的端砚还值钱 ,你干嘛不玩这个,那些马铃薯用火车皮拉,值几个钱呢?”
洮砚值钱,邓祿喜从小就知道,但他从来没把这事跟自己挂过钩。听他这样讲,也顺口问了一句:“我知道洮砚值钱哩,但我搞出来,卖给谁呀?”
钟奎一拍大腿道:“就卖给我嘛!这玩意,有的比翡翠玉器还值钱,有的比古董还值钱呀!”
邓祿喜来了兴趣:“卖给你也行啊,你拿去又怎么卖呢?”
钟奎说:“后面就不关你的事了,反正做这个,比倒腾文物好,我这是在血盆里抓饭吃,也正想改行走正道哇!我能确保你的货,卖遍东南亚,要不要合作,一起发财?”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互留地址和大哥大电话,一项新事业就这样开始了。
还真别说,这活有它的苦,也有它的乐,重要的是,轻轻松松地就赚上了高雅的钱,这钱花起来,感觉比贩马铃薯上了档次。
到了1992年春,深圳人雇人用麻布口袋装身份证排队,在股票交易所外面排队填表等摇签,这么大的事,没有理由不惊动邓祿喜,他自然是那些雇人排队的老板之一。不用说,钟奎也是之一,他们搞合作,都赚大发了。
忙乎了一段时间,原始股都买到了手,这下坐等股票升值发财了,于是闲了下来,这次轮到钟奎当地主,招待邓祿喜了。
广州其实不大,当时好玩的地方,无非是越秀公园、中山纪念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等等。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把邓祿喜流回五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算个少年儿童,也许他还会喜欢去广州动物园看看,以他的阅历,现在他对动物的兴趣已经不大了。
在逛黄花岗烈士墓时,钟奎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解当初发生起义时的战斗场面,这些场面都是广州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邓祿喜听着听着,思绪就回到了朝鲜战场。是的,他的眼前出现了战火硝烟,他看见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呐喊,在冲锋,而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中弹,以各种常见的姿势扑倒,从而成为了血肉模糊的烈士。
讲故事的人只知道,人死了,大概就是死了,可是,我邓祿喜知道所谓烈士们最具体的死状,包括他们身体各部位的洞穿伤势,以及他们肢体的残缺情形,我还能分析出他最致命的那一击,源自何处,以及他临死前的痛苦程度。
因为我在挑夫班干过,我亲手掩埋的烈士,成百上千!
成百上千的真人啊!在烈士墓前,他庄重地摘下了鸭舌帽,为烈士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走出黄花岗大牌楼的时候,邓祿喜突然问:“老钟,刚才会儿我突然十分想念战友们,你想他们吗?”
钟奎想了一阵,叹口气说:“说不想他们,那是假的,我常常在梦里还会见到他们,而他们有的人,已经牺牲四十多年啦!真是一日为战友,相思一辈子啊!”
“就是,一日为战友,相思一辈子哩。”
二人一路无话,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
邓祿喜回到西安后,觉得广州之行触动很大,他不知道与自己一同犯事的老鲁,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也不知好人吴一凡,最终调回原部队了吗?还有张国力,蒙着那么大的冤,能洗得清不?还有花心大萝卜袁子弹,懂得积谷存粮的老雕,胆小怕事的陈勇敢,没有叛变却被诬为叛徒的赵光荣,还有几个不大想得起来名字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吗,如今在哪里,过的怎么样呢?
现在自己好歹总算过上了舒坦的日子,自己应该行动起来,寻找挑夫班的老战友们,组织聚会了!
这样一想,越想越急,他决定给十二军人事局写信,寻找向春风。因为向春风当时是副排级干部,没有犯任何错误,如果他没有牺牲,那就铁定找得到他!
等啊等啊,等了快二个月,某一天,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信,看信封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信封上是一行红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向缄”,打开一看,果然是向春风的亲笔信!
向春风的亲笔信啊!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飞快地浏览完了这封信,然后再回过头,一字一句地读,最后,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味,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襟。
向春风当了正军级干部,离休了;当初和他同级别的老鲁,当了一辈子农场工人,如今老年痴呆了。
吴一凡回到了原部队,立了功,转业到成都兵工厂当了一辈子书记;张国力却为洗清沉冤奔波了一辈子,刚刚平反落实了政策,如今却查出患了肝硬化,正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
袁子弹回到家乡,跑了一辈子的大货,赵光荣却叛变去了敌方,生死不明。
向前进,老雕,陈勇敢,王二蛋,他们的遗骨都永远留在了朝鲜。
邓祿喜好想大哭一场,为自己,也为那些牺牲了的,以及幸存下来的战友们。
啊!战友,一日为战友,相思一辈子啊。于是他选了个日子,带上老伴马英,以及三个外孙、外孙女,去西安小寨兴善寺西街55号,专程为牺牲了的战友老雕、向前进、陈勇敢、王二蛋等人上香烧纸,并祭奠了两大盘白面蒸馍,两大盘切好的五香牛羊肉,并祭洒了四杯西凤酒。
见他在磕头跪拜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外孙女晓红忍不住问:“外公,你这是纪念谁啊,你为什么要哭呢?”
外公说:“小孩子,不懂莫要问,我是祭奠战友,也是纪念我自己的青春。”
说完,他自己去大兴善寺殿内,跪在菩萨前的草墩上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为张国力和老鲁早日恢复健康,祈祷祈福。
如果菩萨显灵是真的,他虔诚地希望,用自己的跪拜,能打动大慈大悲的菩萨。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