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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柳暗花明

2017-10-10发布 8340字

1986年,张小力师范学院毕业了,分配回大同地区一家重点中学教高中,不过工作地点在农村集镇。第一年他的正工资只有56.5元,每个月拿几元钱的洗理费补助,合起来月收入64元。吃饭在学校食堂,米面是国家供应的,荤菜每份三毛钱,素菜五分钱,所以开头几个月,他每月孝敬老爹10元钱,老妈10元钱,自己还能在席子下藏10元钱。他的举动搞得父母感动的不行,逢人便夸小力懂事、孝顺,深感这个儿子太有出息了,太争气了。

谁知好景不长,小力开始谈恋爱了,而男孩子一谈恋爱,往往意味着经济赤字的开始。

这场恋爱是突如其来的。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江老师有个女儿叫小燕,当时在上高三,长的蛮乖巧,嘴巴很甜。小力本不认识她,她有一天在晚饭后、上晚自习前,突然来他的单身宿舍串门玩。那时的宿舍是平房,小力每月只需象征性地交一毛三分钱的房租,从工资里扣。这一玩,一来二去就相互熟悉了,后来就演变为,只要小力晚上没辅导课,小燕铁定会偷偷溜出教室,到他这里串门谈心。要是哪一天小燕没来,小力就有些失魂落魄似的。

青年男女本就是干柴烈火,玩来玩去,就拉手了,拥抱了,接吻了,互摸了。自然这也就意味着,二人认为自己爱上对方了。

二人并非真正的师生关系,年龄又相近,所以心理内疚啥的,倒真没有。只是有一次小力问小燕,你这样天天晚上溜出来不上自习课,不好吧?小燕告诉他,自己对读书没兴趣,翻年后,父母找关系,要安排她去县城上班了,他这才心安。

二人很快就进入了水深火热状态。开春后,学校工会组织了一次春游,包了两部旅游车,拉上全校教职工去繁峙县平型关战役纪念馆参观,这事是早就计划好的,他们二人也针对性地计划好了。那天早晨,办公室主任发现小力没来,就扯开嗓子大喊,可是小力托人带话说,自己感冒了,不想去。结果等到车子一走,小燕就摸到小力的单身宿舍了,钻进了他的热被窝。二人不用说成就了一番好事,小力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表演了一场六出祁山的好戏。

世界上本来无所谓秘密,这场好戏的直接后果是:小燕怀孕了,后来他俩不得不到另一个镇医院去悄悄做了人流。偏偏小燕做完手术后,那一段时间老是流奶,弄得胸罩和内衣有了奶渍,她妈妈在洗衣服时给发现了,一拷问,纸包不住火,她就啥都招认了。

小燕的妈妈陈老师是一个小学教师,长着一双势利眼,她认为张小力是个凤凰男,而小燕是独生女,关系着她的晚年幸福指数,所以她极力反对这场恋爱。于是在一个晚自习后,她上门找到小力,拉出校门外边边散步,边谈判。谈判的内容有易有难,容易的条件是要小力赔100元营养费,最难的那个条件,是要小力立即断绝与小燕的恋爱关系。

东拼西凑的,100元营养费很快赔上了,却说这情人之间,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只能说明面上没来往了,可是等陈老师去上课了,这边的激情就又开始燃烧了。

却说陈老师在暗中布置了一些眼线,于是把他们偷偷私会的准确次数和时间点,给汇报的清清楚楚。这下子陈老师觉得忍无可忍了,她直接坐车到了张小力家里,打上门去兴师问罪。

张国力和晴姑陪着笑脸,请她坐,她不坐,请她喝水,她也不喝,她歇斯底里地要求张国力和晴姑要动用家法,强力制止张小力的流氓行为,否则她一定要去告张小力强奸罪。

张国力听她越闹越不像话,就黑着脸不搭话了,任随她胡言乱语,倒是晴姑有时候还和她怼几句,无非是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之类。陈老师几次都想提到“打胎”,可话到嘴边,觉得这事对张小力没什么杀伤力,终于忍了,最后气咻咻地走了。

张小力听到了风声,也急忙赶回了老家,陈老师没见着,见着了也闻讯赶来的哥哥大力。大力把他堵在屋子里,只问他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和小燕到底发展到啥程度了?小力说,睡了五十多次,打了一次胎。他又问第二句,假如不谈这恋爱了,你会死吗?小力想了一阵说,应该不至于吧,我凭什么要去死?

于是大力拉着小力出门来见父母,说,小力花了一些钱,但睡了人家五十多次,还打了一次胎,抹平了。从此以后不准再跟那个燕子往来,他的个人问题我来负责,矿上老矿工的女儿多得很,咱们矿工的女儿最正派,老子还看不惯那些臭老九呢,拽什么拽!

后来燕子进了县里二轻局一家单位去当合同工,二人果真断绝了往来。大力也真的介绍了一个矿工的女儿秦莉给弟弟,他们谈的挺顺利,在1988年五四青年节就结婚了。

完成了小力的婚事后,张国力松了一口气,觉得属于他的家庭责任和义务,他已经全完成了。这时他老觉得肝区隐隐作痛,就觉得自己一生一事无成,得抓紧再过问一下自己的事了,不然死了也不甘心。于是他提笔给老鲁又写了一封挂号信,这次是约他到山西运城来散散心,顺便陪他去董秋云家乡看看。不管有没有结果,去看一眼董秋云,他就算安心了,他说。

万没想到的是,老鲁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并热情地约好了在运城相会合的时间地点。

运城正好处于大同和开封之间的中间地段,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张国力和鲁正彬这一对阔别三十五年的老战友,终于再次重逢了。

他们约好的见面地点在火车站站前广场。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三十五年过去,显然这刀已经钝的卷了口,在两人的脸上只刻画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而这些沟壑却将当年平滑的青春面孔给扒拉得认不出了原型。张国力还好点,经过一番猜测和辨认,他确认了那个戴着鸭舌帽,既有点像农民、又有点像退休工人的人,就是当年拿枪搞特供的老鲁。而尽管已经大声喊了他好几次,并明确说自己就是张国力,那个鲁正彬却仍然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看样子他的反应不是一般的慢,还是从眼前这个山西老羊倌的身上,已完全找不到当年战友的模糊影子了呢?

如同大家所熟悉的那样,中国人久别重逢的常见镜头,并不是热烈的拥抱,更不是贴面亲脸,也不是正规的握手。他们是把四只手胡乱地攥在一起,就那么使劲地摇啊摇啊,嘴里都不停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眼里就滚出了泪花。

他们的行李都放在旁边,与广场相比,显得那么的渺小和孤独。

他们就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每人二元五角钱,就包了间双人房。本来张国力抢着要付房钱,老鲁坚持说自己的经济条件要好些,一定要自己来付旅馆费,张国力就懒得争了。晚饭是吃的羊汤配烧麦,张国力无论如何要尽地主之谊,老鲁也就不争了。

在回旅馆的路上,张国力顺便称了一斤卤猪耳朵和猪脸肉,并买了一斤水煮花生,打了一斤散装白酒,看样子是打算和老鲁打开话匣子聊天了。

老鲁现在说话的节奏比较慢,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停下来,愣着眼睛想很久,然后才能接着说。他说,自己的条件也不算好,到三十岁时,才讨上了一个当地公社供销社的女售货员做老婆,有俩儿一女,老大当兵后当过排长,转业后安排当了交警。最争气的是老二,考上了郑州大学,这也是河南省唯一的重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省科研单位工作。女儿读书不行,现在已经顶替她娘进了供销社,在谈朋友啦!

“老张,董秋云是个好同志,我是亲眼见到她跟敌特搏斗牺牲的见证人。如果没有她的牺牲,我这辈子的遭遇不会比你好,你信不信?所以你一提要去她的家乡,我立即就答应了。她算是我的恩人,人呐,不能忘恩负义,不能忘本。你瞧,我把给她上坟的东西都准备齐了,都在包里。”

张国力睁大了眼睛,问:“董秋云在家乡还会有坟?她的级别应该是就地掩埋才对吧?”

“咳,就地掩埋是真,但她是烈士,有证书的,遗物也寄回来了,家里人不会埋个衣冠冢啥的吗?”

张国力听了,沉默了一阵,表态说,自己明天也要准备一下,这个坟,必须要上。

后半场的话题,都是围绕董秋云的牺牲和后事而展开,说到后来,不知是酒劲的原因,还是疲劳的原因,二人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他们去客运站买票,先坐车去了闻喜县城,又买票去了区镇,最后倒车去了乡里。一打听,“八里台”这个村子早已改名了,好在不少热心人给他们指路。张国力急忙在乡场上买了些香蜡纸烛,并买了几个当地很有名的“闻喜花馍”和“煮饼”装进口袋里,打算做祭品,然后二人就朝董秋云的老家赶。

运城的地形地貌同陕北差不多,这里多的是塬而不是山,经常走在路上,见着是平地,而实际上是在“山”顶或半山腰行走。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经过问询,有老人说,前面拐弯处第三家,就是董秋云的弟弟董东方的房子。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子,土墙房,土围墙,院门挂着锁。一眼望去,阶檐下横梁上,吊着一串串的老玉米棒子,以及串起来的柿饼。几只鸡在院内悠闲地散步,不时咕咕地唱几声咏叹调。似乎没有养看家狗,有的话,早就疯狂报警了。

大概是少有外地人来此地的缘故,他们在院门前只抽了一支烟的功夫,屋主董东方就得到口信,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挺客气地把客人让进院内。他在院里安放了一张用黑漆油得发亮的小圆桌,再扯过几把竹椅子,然后提过来一个保温瓶,拿两个印着“农业学大寨”和“人民公社好”的旧搪瓷缸子给泡上了茶,再给客人敬了一支黄金叶香烟,这才坐下来陪他们说话。

抽着烟喝着茶聊着天,董东方这才闹懂眼前这二位,原来是姐姐当年的战友,这是专程从大同和开封赶来给姐姐上坟了。

数十年后还不远千里赶来悼念姐姐,仅凭这份战友情,就足以令人感动了。董东方立即向他们表示真诚的谢意,并马上带路,让他们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路不太远,穿过一片枣树、苹果树和柿子树林,在一块地的边缘角落,那里有一个不太大的土堆,也不见一块墓碑。“到了,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姐姐的衣冠冢啊。”董东方的声音,你根本听不出什么感伤,平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张国力在坟前先用火柴点燃了纸钱,再在纸钱上点燃了蜡烛,用盘子摆好他的花馍和煮饼做祭品,用三九二十七根香拿到蜡烛上点燃,然后作了三下揖,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大通,最后磕了三个头,这才把九炷高香在坟头插好,站起来,再作了三个揖,礼成,站到一旁抹眼泪去了。

接下来,老鲁也按这套仪式操作了一番,站起来,也用袖子抹了一阵眼泪。

这场面,看得董东方鼻子也有点酸了,他想,传说中的战友情,这得多深呀!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刚才眼前这二人跪在姐姐灵前,心里对姐姐所说的话,是完全不同的!张国力的内心独白是:“秋云,我来迟了,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你会一直待在920医院工作,不到505,你也就不会牺牲。我愿你的英灵永远安息,请原谅一个有罪的人。”而鲁正彬所念叨的是:“董秋云同志,您用自己大无畏的牺牲,给我带来了新生的机会,没有您,我绝对过不上这一生的平安幸福生活。您是我的恩人,我祝愿您在天堂过得好。”

回到小院,董东方全家人都回来了,他的孙子孙女愉快地吃开了供品,手里拿着煮饼和花馍不算,还对老鲁带来的黄桃和苹果罐头特别感兴趣,大白兔奶糖也先装进衣兜再说。

董东方的儿媳妇一个劲地责怪小孩不懂礼貌,可是老鲁很高兴,他说,他改造了一辈子盐碱地,如今盐碱地能结出这些胜利果实,这是一个老农场人的骄傲和自豪!让后辈人能吃上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很开心。大白兔不是自己的成果,这是上海的名牌产品,想当年要是在战场上给每人分配一把大白兔,那战斗力得加强好多倍啊哈哈哈。

本来张国力和鲁正彬的意思,是趁着天色还早,赶紧问问情况就得走,不然赶不到集镇,今晚的住宿是个大问题。可董东方是个很热情的人,他真心实意地挽留二位客人,无论如何要将就住一晚,来一趟不容易,这样走了,他会一辈子过意不去的。他边说,还边拿眼瞟他的老伴。他的老婆见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露出笑脸,也诚意挽留客人,并吩咐儿媳妇跟她立即进灶房弄饭。

这餐饭的主食是油泼裤带面,冷菜热菜搞了六七个,家里泡的枣子酒,冰糖放的挺足,说起来这已经是农家待客极大的热情了。

在酒桌上,自然又聊起了当年920司令部政治部寄回来的遗物的问题,特别是董秋云的那一份申诉信的问题。董东方说,关于这个事,文革前十二军政治部就来函询问过,1983年,十二军的专案组还派了三个人来家里调查过。这个怎么说呢?当时是我大(即父亲)在负责处理治丧的事情,人也忙乱,我曾看过姐姐的那封亲笔信,内容是说,她是被冤枉的,那个姓张的副连长也是被人陷害的,请求组织上纠正错误,给予平反。但这信后来去了哪里,根本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当着祭文给烧了也不一定。也搞不懂几十年都过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有人要找这份材料呢?

张国力听了这话,停止了喝酒吃菜,做声不得。老鲁见状,迟疑了一会,忍不住说道:“董同志哇,不瞒你说,现在坐在你旁边的这一位,叫作张国力,他就是信中的张副连长。想当年,他和你姐姐打算谈恋爱,被人暗算,搞了个假的捉奸现场,两人都受了处分,才有了后面你姐姐的牺牲,和他这辈子的苦难生活。你说冤不冤呢,冤案是不是该平反呢?”

此言甫出,在屋子里吃饭的董家人,都朝墙上看去,墙上挂着父母的遗像,还有董秋云的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看上去她端庄秀丽,甚至有几分古典美的风采。看完了照片,再看眼前的张国力,他活脱脱就是一个陈永贵书记的翻版。

说张国力与董秋云被捉奸,谁信呢?

张国力知道自己年轻时也算一表人才,可这些年的风霜雨雪打磨,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模样?见大家都满怀狐疑地瞧自己,他只好腆着个老脸不说话,假装抿了一口酒,借机掩饰一下尴尬。

好在董东方算最快回过神来,他研究了一下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姐夫的人,就举起酒杯说:“张大哥,不管怎么说,人相聚,总是缘分。你为这事吃了一辈子苦,这个冤枉是应该平反的。这样吧,我敬你三个酒,我先干为敬!如果有必要,我愿意为你写证明材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张国力也看了看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小舅子的人,心里有一些感动,他连忙举起酒杯道:“兄弟!你姐姐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配不上她,她是我们中华儿女的骄傲!我们一起喝吧。”

老鲁看着这阵势,就差一层窗户纸快要捅破了,觉得挺有意思,就忍住笑,也提杯陪酒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东方还真写了个证明,署了名,还按了个红指印。在张国力的提示下,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还写下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为了表示没乱写,又跑去村民委员会盖公章。村支书也写了一行字,证明他是烈士董秋云的亲弟弟,按了指印。

趁着这股热乎劲,鲁正彬也提笔写了封证明信,说明他是董秋云牺牲时的见证人,并亲口听到了她的临终遗言,提到了申诉信的内容。末了,他也郑重其事地签名,按指印,还留下了身份证号码和联系地址。

拿着这么两张来之不易的证明,张国力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并给董东方留下了通讯地址,吩咐他万一有了什么新情况,一定要及时告知自己,这才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他们一走,儿媳妇就忍不住笑了,她说:“这个张国力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配不上我姨哇!我姨会和他通奸?打死我也不信!”

董东方听了“通奸”一词,出于为尊者讳、也为死者挽尊的原因,脸色立即黑了下来。他儿子一看大大的表情,马上对老婆接了一句:“就你逼话多,拿个大馍还塞不住嘴吗?”搞得自己婆姨的脸色也跟着黑了下来。

张国力和老鲁回到运城市里,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张国力有心请老鲁去大同玩,但考虑到家境不算太好,所以请的不算诚心实意,有点言不由衷。老鲁哪里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就坚决推辞。临别前,张国力跑去买了三斤柿饼和二斤煮饼做礼物,老鲁推了一阵,最终收下了。

运城的柿饼很有名,柿饼是什么,无需赘言,但这“闻喜煮饼” ,有必要交代几句。首先,这个“饼”其实不是饼,而是圆团状的,弹性很足,用手可以压成饼状,松手后又慢慢恢复成类似南方麻丸的造型。其次,所谓的“煮”,绝非水煮,而是因为当地人把“油炸”叫作“煮”。它的最大特点是掰成两瓣后,能够拉出二三寸长的闪亮亮的蜜丝,剖面显露外深内浅、色泽润亮的栗色层和红白分明的馅心,品尝时不皮不粘,甜味纯正,酥沙而不腻,带有芝麻芬芳,越嚼味越浓,佘香不尽,存放百日,色、香、味不变。

二人到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热烈地握手道别,谁也想不到这是他俩最后一次的握手,而且是永别。

张国力回到家里,非常高兴,立即把情况给吴一凡和向春风写信作了通报,并附上了他和老鲁的合影照片。他们都很快就复了信,吴一凡说他已经在办离休手续了,恐怕这下能抽身的时间会比较多了,非常期望有个机会能和老战友们聚聚。而向春风这时已经是正军级干部,他建议张国力要趁热打铁,把最新材料寄给十二军政治部,继续申诉,并提醒他,在寄材料前,一定要将原件复印下来备查,并且寄件的凭据也要保存好。

三个多月后,张国力突然收到一封挂号信,是十二军政治部寄来的,他不知是祸是福,手颤抖着,好长时间不敢打开信封,就把信拿回了家里。

晴姑见他拿着一封信,神神叨叨的样子,她不识字,就问是谁的信,是啥内容。他说是十二军来的信,还没看,不知是啥内容。晴姑说,看了不就清楚是说啥了吗,装神弄鬼作什么?

张国力叹了口气,挥挥手,说,这样吧老婆子,你今中午给我弄两个菜,我先要喝几杯压压惊,然后再拆信。死活都是一刀,我宁愿死的麻木点。

晴姑嘟嘟囔囔地去给他弄下酒菜,边炒菜边抱怨道,看看你的那副脸色,黄中带黑,还要喝,总有哪一天,你要死在酒上!

张国力听了,知道女人也是真心为了自己好,可是我一辈子过成这样,要是再没有一点抽烟喝酒的乐趣,还过的有啥劲呀!

酒饱饭足后,张国力黑黄的脸上泛起了两块酡红,见他又抖抖索索地拿出了那封信,晴姑连锅碗也懒得去收拾了,忙凑到旁边来看信。对于信上的文字,她是一个也不认识,不过她懂得分辨张国力的眼神和脸色哩。

张国力用力地撕开封口,把纸拆开,认真地看起信来。看着看着,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随后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情形把晴姑吓坏了,要说嫁过来这么多年,张国力默默垂泪的样子他是见过几次的,但嚎啕大哭,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也吓得快哭了,赶忙去给他捶背,边捶边安慰他:“老头子啊老不死啊,你这是怎么了?莫要吓我哦,好大个事嘛,几十年都过来了,还有啥看不开想不透的事嘛,你就别哭了好不好?”

张国力又呜呜地哭了一阵,突然转成了笑脸:“老婆子啊,我这是高兴啊!快,你去通知所有的人回来,要他们买鞭炮来,今晚好好庆祝,要请客!我终于平反了,要落实政策了呀!”

什么,要平反,要落实政策了?这么说,国力要恢复干部身份和待遇了,比村长还大了?而我,莫非也成了干部家属么?

晴姑喜笑颜开地跑出家门,逢人便讲,老张平反了,要落实政策了!她的话,能听懂的人很少,因为绝大部分的年轻人,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她是个疯婆子呢!只有那些中老年人,才隐约知道她所言何事。

当天晚上,亲朋好友凑了三桌,女婿范志远和儿子张大力、张小力,都出钱买了大鞭炮,稀里哗啦地放了半个小时不止,搞得远近的居民都以为张家在办红白喜事。

在正式开席前,张小力受父亲委托,站在阶檐下,以一个人民教师的风范,一本正经地宣读了文件:

“张国力同志,您好!关于您所申诉的1951年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后,920医院原保卫科副科长郑大庆等同志涉嫌弄虚作假,诬陷您和董秋云同志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一案,经过长期以来的调查和甄别,现得出政治结论如下:1、该案事实不清,依据不足,当事人涉嫌弄虚作假,打击迫害干部群众,现根据有关政策,宣布对原处分予以撤销,恢复张国力同志的党籍、军籍和干部职务;2、由于时间久远,相关当事人已经死亡,不再追究责任;3、落实政策和待遇的具体工作,请张国力同志持本人身份证前往户口所在地的区(县)级人民武装部办理。此致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二军军委政治部、组织部、人事局(盖章),1988年12月19日。”

大家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于是全场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掌声。参加家庭聚会还要鼓掌,大家都没这个习惯呢。

张国力下午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中山装,特意去理了个发,头上那块来历不明的帕子取掉了,也像老鲁那样戴上了鸭舌帽,并又去照相馆照了张相,名为“1988年蒙冤三十七周年平反纪念”。这会出场,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几分干部气质了。一晚上也没见他吃什么东西,就只见他忙着挨个敬酒,不光给亲友敬,还给老婆儿子也敬,说感恩的话,说道歉的话,几次都语音凝噎,说不下去了。亲友们自然也是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说到落实政策,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是急不来,你急,人家是按流程办事,一步一步来,急也没用。二是别想讨价还价,政策都是硬杠子,一道一道地卡,卡到哪里算哪里,任何人说话也没用。三呢,说白了,给你落实政策,你态度得放端正,不管受过多大的委屈、吃过多少苦,好歹你算活到了今天,得学会感恩,少到各部门来抱怨发牢骚,说那些没用。

就这样紧赶慢赶,总算在年底前拿到了补发的各类工资补助共八万多元,而且按副连职办了退休手续,以后每月按232元领退休工资。

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当然如果有人非要觉得三十多年都按副连职算,不合理,那就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算出个合理的待遇了。

这些事办完,他给向春风和吴一凡、老鲁都发了信,附上了新照片,对战友们几十年来的关心、照顾和东奔西走,表达了内心十二万分的真诚感谢,并提出,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希望跟老战友们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