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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碧波漾,红裳北去

2017-10-09发布 3964字

白小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着姜漓的,兴许是文熙二十二年,又或者是二十三年?管他呢,都无所谓了。除了手中那张弓,他脑子里不喜欢记其他的事,但总之是好些年头了。

照理说他一个白阀的嫡系子弟是不该跟在姜漓身边儿的,毕竟当时魏王、晋王、越王三系争位,太皇太后白雉跟他白阀一家是一直支持大皇子魏王姜克的,而漓公主,应该算是晋王姜昌、也就是当今圣上一系的。

作为白阀年轻一辈中武道天赋最强之人,他本该统领大军,在那场夺嫡之战中为白阀鞍前马后,却不曾想,竟是离经叛道地入了炽炎军。到后来晋王登位,白阀满门抄斩,自个儿却得以苟延残喘、活了下来,竟也算是为白阀留了根,当真是造化弄人!

只是白小乙从来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这些年跟着姜漓南征北战,从招摇山打到三川郡、从津阳郡打到淮江城,再到后来驰援渔阳、死守青州,他看着姜漓那样一个女人,是如何用自己纤弱的肩膀,扛起齐国大厦将倾的巨木。

白小乙只恨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经世之才,没能多为漓公主做些事,没能让那张清丽容颜多涂上云水斋的胭脂,没能让那身曼妙腰肢多穿上薄纱裙裳。赤凰一甲、焰雀一刀,这些年,还能有谁比他们这些人更能感受到漓公主的苦。

落雨依旧,拍打在蓑衣之上,白小乙又瞅了一眼青骢马侧被护好的箭囊。大雨会影响箭的速度,会影响翎羽旋转的角度,会给箭士施弓造成很大的困难,他必须要尽可能地超水平发挥,才能护住前方纵马的那人。

他的箭都是自己制作,从箭矢到箭杆,无一例外。好的箭士,必须要有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弓和箭,才能达到真正天人合一的仙魂境界。只是可惜啊,武道肉气意仙四境,仙魂境的武者已经八百年未出,更不用说是仙魂境的箭士了。

自夏朝至今,他唯一听过能达到仙魂之境的箭士,怕就只有箭左养由基吧?一箭陨敌、两箭夺城、三箭开山。若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哪里又会惧怕一个小小的李牧芝?

白小乙突然察觉到一丝淡若无物的气机锁定,因为大雨的遮掩,更为虚无缥缈,让人难以察觉。

作为炽炎军的断矛营统领,他教会了八百断矛如何射箭,自然知道潜伏在乌渡口的断矛士已经瞄准了他们。

白小乙掀开箭囊,从里间取出一支稍显怪异的长箭,这枝箭并无翎羽,箭尾处还做出许多漏风的空洞,然而一箭破空之后,竟在大雨中发出“嗖”一声的怪响。

超出白小乙半个身形的姜漓突然勒马,回头手指着一处芦苇丛,朝白小乙问道,“小乙,断矛是潜伏在那里吗?”

白小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片刻,便见两个穿着赤色轻甲的战卒从隐蔽处疾驰而来,到姜漓马前,单膝跪立,拱手沉声说道,“断矛陈岩、乐异参见军主!”

两人装束略有不同,断矛分鹰、隼两队,陈岩为鹰持弓、右手带着一枚铜扳指,为控弓固弦之用,乐异为隼挂弩、身后背有一箭一镞两个挂囊。弓箭的射程比璜弩更远,但消耗更大,因而鹰士的箭会交由隼士来背,以期保存体力。

姜漓翻身下马,说了声“起!”随后问道,“可曾发现白耳踪迹?”李牧芝若真要渡江,定是白耳为先锋,这支名噪四国的天下强军,与陈玄到的玄甲铁骑并称于世,杀戮之重,已经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陈岩二人起身答道,“禀军主,我二人在此守了一夜,没见到白耳过来,东边儿还有三组弟兄,也没有消息。”

姜漓点了点头,“辛苦了,这么大的雨。”二人脸上略有羞赧,又听姜漓问道,“轮替的弟兄多久一换?”

“一日夜一换。”

“还有三个时辰吧?回城后多喝些姜汤,好好睡一觉。别让身子垮了,蓟云城可指着你们呢。”

陈岩二人按手于胸,“诺”了一声,便见姜漓上马,跟白小乙朝渡口处而去。

自李牧芝白马提枪而来,整个樊川沿岸,百姓早已携家带口往南而去。留下来的,要么是走不动的老弱,要么是眷恋故土不舍离开的人。然而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已经知道,樊川落起的这场雨,兴许就是他们这一辈子能看到的最后一场雨了。

李牧芝的白耳不喜杀人,可是那些荒人呢?那些来自北海,翻越白登山而来的野人,早已被讹传成吃人心肝、剜人脑骨的恶魔。听人说这些人两年前跟北赵军神李牧芝一起打败了统治草原一百多年的胡人,带着人马灭突羯、灭狼狄,越战越强,到现在,已经是大半个草原的主人了。

北邙城一役,北荒蛮子竟然开刀屠城,还有人直接把人心挖出来吃了,这样宛若厉鬼的魔鬼,他们那里还奢求能安安稳稳活下去。

齐南诸郡李岩东、秦晗等人已经搭设了粥棚和避难所,虽说未必能解全局之危,但再怎么也能救下更多的人。

可姜漓这里,她是的确没办法再在蓟云城中留下那么多的人的,粮草、间谍、病乱,本就风雨飘摇的蓟云城,哪里还有收容这些人的能力。即便她姜漓知道这些人还留在城外,她也只能置若罔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不久的将来,惨死在刀兵之下。

乌渡口是周献帝自刎樊川的地方,口岸边上原本住着一个村子,听人说是北周遗民,也有说是章帝年间大将张春的后人,为遵祖训守幽周帝鬼怨残魂才在这里安了家。

原本三四百口的人的村子,到现在,也就二三十老弱留着了。毕竟连命都快没了,哪里还在乎什么祖训。

敲开一处略显惨败的木门,姜漓供着身子,随那老丈进了门,白小乙提着弓,也随之而入。

屋中那老小儿明显有些慌张,待姜漓二人说明来意后,也就稍稍放心下来。“贵人勿怪,家中贫寒,的确没什么东西招待了。”

老丈慌慌张张从壁柜里端出来一盘兴许是年前腌制的熏肉干,看着有些发霉,脸上有些不大好意思。就是这些东西,都是他好不容易才藏住的,村里的人合伙儿往南走的时候,家里的大小子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大半米粮都给拿走了,他跟老伴儿加上隔壁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儿能活下来,全靠老汉那一手还没落下的捕鱼的手艺。

可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哪还能天天下河,这嘴上的吃食,也不过紧紧扣扣,勉强度日罢了。等着那一天下不了河,或者被樊川江里的水鬼给拿了去,到时候,这几口子人,怕就只有一块儿到阴曹地府去了。其他几家的情况,大抵也差不多吧。

里屋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咳嗽声,“老头子,家里谁来了啊?”

“老婆子,是外间的客人,遇着雨了,来家里避一避。”

“哦,那你照顾一下啊,跟客人说,老婆子我染了风寒,起不了身,怕是没法儿过去了。”

姜漓听着声音,忙回道,“婆婆,您老歇好就是,我们进屋寻口水喝,赶脚就走。”

坐在木凳上,姜漓嘴中嚼着那肉干,味道很寡,想来是腌制的时候少了盐,掺着潮霉味,不怎么好下口。

“老丈,可有船送我们过江?”姜漓的话才出口,白小乙顿时大惊,“殿……”

姜漓桌下扯了扯白小乙的衣襟,噤住声音,听那老汉说道,“姑娘,这般大雨,过江去做什么?不是老汉没提醒你,这江对面啊,可是有吃人的猛兽,我劝你们呐,还是往城里头躲一躲,要不然,就往南边儿去,这北边儿啊,去不得。”

“老丈,昨夜得的消息,家慈大病,如今一江之隔,我们兄妹二人又怎能不回?”姜漓没问老丈为何留在此处,自然也没有打算特许他们入城,为防备李牧芝,三日前她便已下禁城令,蓟云城现在早已是有出无进。纵然她怜悯这屋中老人,那满城百姓,南岸河山,谁又来怜悯?

老汉听着,心里突然不忍,“这样……”说着咬了咬嘴唇,“姑娘,船是没了的,前些日子被公主殿下征了去,就一条小舢板,怕你们不敢坐。”

渡江之后,为阻缓李牧芝大军南渡的步伐,姜漓已经下了焚船令,樊川沿岸的渔客家中,凡载人过五以上的船只,尽皆焚毁。如今的樊川,船只鲜有,因而就连她姜漓自己打算过江,也得如此麻烦。

“老丈放心,我兄妹二人从小樊川江边长大,水性好着呢。”

那老汉领着姜漓二人往渡口去的时候,白小乙突然一把拉住姜漓,“殿下,渡江做什么?北岸此刻……”北岸此刻有李牧芝同拓跋云的十数万大军,她姜漓只身一人,要去做什么?

“小乙,有一事我要去问清楚,你就在北岸渡口等我,若是今夜过后我未回来,你立刻渡江,叫齐子川勉力守城即可。”

勉力守城,自然是能守就守,若是不能,就从权处之。若说等到元武卫的援军前来,或许尚有一战之力,但……姜漓又怎会不知道,李逸勋前往临都求援,多半无果,那些城里的蛀虫,舍得将恭卫皇城的最后一支力量放到这战场前线?他们怕是还指着能如十六年前那次,割地赔款、质子求和吧?

“殿下!”白小乙顿时急了,他被姜漓唤出来,本来只是说要到乌渡口来看看,哪曾想,一下子竟要渡江去,这让他如何是好?以他形意初境的箭道修为,说重伤可以,但若想要一箭射杀位列十大宗师的李牧芝,谈何容易?再说了,他们二人在那十数万乱军之中,纵有通天修为,如何脱身?而且北赵白耳跟北荒苍虬本就是天下悍卒,只需两千人,便可让他二人力竭而死,更遑论敌营之中还有李牧芝、拓跋云这等宗师级的人物。

如今蓟云城全赖姜漓一人守着,若是姜漓身亡,白小乙敢说,李牧芝大军渡江之日,就是蓟云城城破之时,到时候白耳苍虬一路南下,旦夕可破临都。

这样要紧的时候,漓公主为何会做出渡江的决定。

姜漓突然间微微一笑,“放心,没事的。”说着跟上前面脚步稳健的老汉。

白小乙知道殿下此时意已决,只得叹息一声,随即赶上。殿下选他出来,而非近战更强的鸾卫统领裴菽苇,便是看中他的轻功速度和斥候能力,万一真有事,她需要自己渡江报信。可若真有事,军师一人能守住蓟云城?罢了罢了,且随殿下去看看,真到那时候,就是舍了这条命,也不能让殿下陷在北岸。

马给留在了村子里,这里到渡口的距离并不远,若是今日未归,巡哨的断矛就会到这儿来牵马,老汉也会讲已经捎了这二人过江,到时候齐子川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当时没有告知齐子川,姜漓是怕那个男人咳嗽着血也要拦她。算是任性一回吧,想来很久都没有这样了。

靠在渡口的那条舢板被大雨敲打得摇晃不已,若非樊川边儿上经年的艄公,这样的船,根本不敢掌。

绕在飘摇的芦苇荡中,一下子摒去了岸上种种烦思,姜漓只觉得此刻心境淡若白水,像是置身空灵一般。若能同一人,一辈子都守在这里,看长蒿碧水、芦苇荡去,何等惬意。

只是她终究还是要想问一问那人,问一问这些天藏在心里的疑惑,若是得不到那个答案,怕哪一天死在疆场上,她也会觉得留有遗憾吧?

这一勺碧水漾开,等归来日,也许就是刀兵迭唱,再无休止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