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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血海仇,孽缘情深

2017-10-09发布 7177字

樊川北岸,曾经齐国的土地上,早已哀草四野,败木丛生。那座被大诗人杜旻赞为“横川坐望江山北,跨马而觑天下雄”的江北城,也已悬插白龙帝旗。

冰凉的雨,稀里哗啦落下,敲打在这座千年古城灰青色的城砖之上,衬出几分迭世的衰唱,城关堞楼上戍守的白耳精锐眼神中尽是睥睨之色,再过不久,他们将南渡樊川,直取临都,完成十七年前大将军廉珂未竟之业。

这是这支白耳当有的骄傲,一如两年前千人袭胡、取了北胡头蛮单于项上人头、致草原分崩离析再无南望之势那次,若再下临都,他们当名传后世,千百年来为世人传颂,如同周武帝的那支陷阵营一般,刀锋所向,众望披靡。

夜色渐起,雨势未减,若非借着大雨的掩护,姜漓想要避开城关上的白耳,怕也绝非易事。当然,以她形意巅峰,臻至化境的武道修为,拔刀叩关,一步一人杀上城关也未必不能。但江北城中,还有两个与她修为相仿的武道宗师,瞧见了这样蛮横的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

白小乙被姜漓留在了城外,“若我今夜未归,权当我死了,回去告诉齐子川,守蓟云城尽力即可,不求死战。若城破,叫军中将士也是,卸甲归田,不要平白送了性命。”

李牧芝并非弑杀之人,只要缴械投诚,他是乐意给齐国这些平民百姓一线生机。北赵之所以联合荒人,为的可不止是齐国这一地,他们是要图谋天下的,而民为国之本的道理,李牧芝还是懂的。若大齐命势如此,守下去,或许真没有什么意义了?

姜漓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个扬刀杀敌、南征北战、血染赤甲的炽炎军主呢?也许在那支云箭射上城关,将故齐太子姜宸的那封家书送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吧?可若退却,她又将如何面对父兄?不知道,姜漓只觉得自己大脑中一片混乱。这十几年,过得太累,若是今夜再也回不去了,对她来讲,对齐国来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解脱……

眼前雨帘垂丝,溅落在姜漓清瘦的脸颊上,姜漓眨了眨眼,嘴角无奈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这累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只是为了解脱?大齐国等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只等到一个轻言放弃的公主?那么多人留了那么多血,到最后,被自己一句累了就给抵过。

抬着头,将那双晶莹的眼眸投向深邃雨夜的天空,漆黑一片,看不到远方,看不到晨曦与黎明交织的光。可是,太子哥哥,你应该在看着我吧?看着你这个懦弱的妹妹,在这里逃避漫天诘责。

姜漓没来由攥紧了刀柄,似乎只有握着这柄焰雀长刀,她才能从新找回自己,找回那个说出“女子学剑若何,当执刀悍蔽,劈斩天下”的那个姜漓。

师傅为了追求武道极致,只身上了连天阁,寻那秦刀嬴缺问道昆吾山,纵然身死,他当是无悔的吧?

堂堂霖煌剑魏子高的弟子,怎么可以有逃避的想法。

她是大齐的帝女,是炽炎军的军主,也是一名武者。若是天下逆难,她当用这柄刀,斩断乱根才是。

姜漓坐在屋檐,把目光投向江北城城守府的书房之中,青灯盏盏,那个男人,应该在里面读书吧?

六年前齐国大朝试,他就异妆而来,夺了当年朝试的一甲魁首不说,还差点儿被父皇指着要赠他做大齐的驸马。应该是为姜芍选的驸马吧?管他呢,总之能见到他就好。

后来她领着他一道去招摇山平乱,等着某一天突然醒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天,在战场上与他把酒言欢,或是将他擒来,做自己的麾下之将,到时候可得问问他,当初为何要异妆来临都参加朝试,是当是她大齐无人吗?要不然就用宦寺十八般折磨人的手法伺候他,让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看看他乞怜求饶的样子。

可是半年之后,父皇薨天,三王争位,一切,都不一样了……

姜漓嗖的一声从屋檐上旋身而下,身形轻盈,脚尖在青石砖凹处一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稳稳落在地上。

杜旻在诗中虽盛赞江北有雄城伟立之势,但江北城唯一让世人称道的不过是它地处要冲的格局落位。也正因历代皆为兵家必争之地,江北地利虽重,布局却不算大,加上南岸有蓟城巍峨,渡江过后往来商客半日可达青州城下,江北作为中间过渡歇脚的地方,齐国历代君王,也没有扩城重建的打算。

李牧芝十万大军入城,让这小门窄城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所幸北赵军纪严明,这次攻伐齐国的目的又是以齐国富庶鱼米为帝王之基,并未有当年廉珂破城七十时的大肆破坏与掠杀。就是拓跋云麾下的荒人,在李牧芝大军钳制下,一些恶劣行径,也收敛许多。

城守府中值守的白耳精锐并不多,李牧芝本就是武道宗师,白龙枪法宛若鬼神,哪里又需要人护卫,因着这场大雨,姜漓一路而来,并未见过执枪寻曳的将士。

一直到书房门前,一直到她停下脚步,屋中那人,都无半点反应。雨声遮掩了沙沙的翻书声响,姜漓没敢抬动脚步,踯躅间,被雨水润湿的纤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姜漓闭上眼,长舒一口气,突然听屋中那人沉厚的声音传来,“可是翼珂?”

李牧芝手下有四员大将,单龙城攻守兼备,有统军之才;左庆义擅长攻伐冲阵,白耳战骑能与西秦陈玄到的玄甲精骑一战,全赖左庆义扛旗之功;汤伯耘擅守,且守中有攻,用兵不循常理,乃北赵太傅书剑客赵晴歌的关门弟子;而李牧芝口中的翼珂,乃是寒门杨氏之将领,最善谋略,有鬼佐之才,惊世之谋。这个时间点儿若是有人前来,多半是杨翼珂无疑。

屋中灯盏微微晃动,李牧芝伸了个拦腰,站起身子,扭了扭脖颈,似乎有些乏了,“进来吧。”

姜漓愣了片刻,面无表情,上前推开屋门。

“可是江岸有异动?”书房中有一镶嵌翡翠玉石的孔雀屏风,将书房一隔为二。李牧芝一身白衣,腰上嵌玉犀带,帻巾束发,剑眉隆准,自然一番英气逼人。合上书,脸上微露笑容,显出轻松神色,李牧芝朝屏风外而来。

“还是临都城那边儿,联系上了?曦后……”

李牧芝突然呆立在原地,盯着姜漓,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何止吃惊。

七月的余热混着樊川江岸雨水落下的微凉,拥挤的江北城中显出一阵闷热。姜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门没有掩上,外间雨水淅淅沥沥,有水珠顺着房檐滴滴窜下。

时间仿佛静止,雨水在空中凝滞,两双眼眸,仿佛穿过千年隔世的雾纱,将她和他的影子,深深映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牧芝蓦然启唇,微微一笑,朝那张雕花镂空的漓花木桌案一指,“坐。”随即上前,想要给姜漓沏一壶琉璃汤色的武夷山大红袍。

“不用了。”姜漓站在原地,并未有半点上前的动作,“到城外说吧。”

姜漓缓缓转身,抬脚出门的时候,听到背后声音传来,“好。”

两道身影在落雨的矮城中腾挪,没有惊扰到此时在城中巡守的将士。穿雨而过,姜漓的身形在江北城南榆树林前停下,并未进林,转身望着李牧芝顺势落下的身影,姜漓突然取下头上戴着的斗笠,同李牧芝一样,任凭雨水落打在眼帘前。

“怎么过来了?”李牧芝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低韵的沉着,却又透出一份出尘的空净。他的歌声很美,在去招摇山的路上,姜漓最喜欢听的,就是他的歌声。

北地雄阔的歌声,江左婉转的小调,他喜欢在月下,舞剑饮酒,然后放声高歌,炽炎军的将士,总是喜欢围着这个晟明殿前金榜及第的状元爷,没有半点读书人的盛气凌人,也没有所谓的孤高自傲,平易近人,或者说,温润如玉。

姜漓痴痴看着雨中的李牧芝,看着他一袭白衣云靴沾泥,“想过来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李牧芝应该知道姜漓会问什么,但依旧平静如常。

解下蓑衣,身子突然轻了不少,姜漓长舒一口气,开口问道,“我大哥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姜漓的大哥,自然就是曾经的齐国太子姜宸,也就是文熙十三年只身入质北赵邯都的齐国质子。在北赵,他被赵帝封为天澜公子,虽说不是阶下囚,但日子过的并不好。

入赵之时,所有人都以为姜宸自此会一蹶不振,然而这位齐国太子却以卓然之姿和惊世之才让世人震惊,自白马寺辩难始,他的才情、他的风骨,让整个北地的士子都对其倾慕不已。

而其中结交最为深厚的,便是当年临都铜驼门外随姜宸一起入赵的白耳军将士李牧芝。在一些北赵权贵、鄙劣文人对姜宸施以羞辱之时,李牧芝总会在第一时间替他解围。两人虽是敌国之人,却为莫逆之交,六年前姜漓收到姜宸入质过后的第一封书信,正是李牧芝异妆入齐带来。

然而父皇被大皇兄一党刺杀,临都城中陷入三龙夺位乱局,再到后来四哥登基,做了而今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齐国帝王,自己欣然提出派遣使者入赵迎回太子哥哥时,他却在邯都突然身死,从此阴阳永隔。

李牧芝望着姜漓,他从没想过,招摇山后,他还能在这样的雨夜,这样静谧的时刻,见到那个让他心中始终带有一丝依存的女人,那个在白沙城下,执刀守关,死战不退的女人。

“本宫,大齐帝女,舞炎公主姜漓,执刀守城,死战不退!”红裳染血,长刀舞风!

那时的她,是何等意气风发,那时的她,是何等娇媚动人,他不曾想,那个天澜兄口中常常挂念的皇妹,竟是这样一个,让人见了,便永不敢忘了的女人。可是,他是李牧芝啊,他哪里能爱上任何女人,他哪里有这样的资格?

“姜漓,我……”

“我只问你,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姜漓的声音陡然增强,如嘶吼般,在寂寞的夜,划过落雨的天空。

在那一瞬间,李牧芝只觉内心绞痛无比,他身上承载了太多,隐藏了太多,又哪里能跟这个女人说得清楚。

李牧芝突然想起姜宸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真的很羡慕你,牧芝,能用手中剑,搏一搏这个天下,祝君功成!”

他李牧芝要的是天下啊,姜漓,你可知道,是整个天下!

那些儿女私情的羁绊、侠骨柔肠的寄托,都该被他手中长剑一一斩断,没有谁能阻止他,无论谁,包括这个本该他挚爱一生的女人。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李牧芝声音一冷,朝姜漓问道。

“有,我就在这儿杀了你!没有,我在蓟云城等你。”四年了,自太子姜宸亡故已经四年,这四年,姜漓无一日不想当着李牧芝的面问出这句话。可是……她害怕听到,听到那个她所笃定的真相。可终究,已经到了樊川,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时若不问,就再难得到答案了。

李牧芝的目光如霜冰一般,沉吟了许久,盯着姜漓的灼热眼神,没有说话。

他不愿撒谎,尤其是在这个女人面前。

可不回答,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告诉我,是不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伴着夺眶而出的泪,朝李牧芝倾轧而来。

李牧芝站在雨中,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直直地盯着姜漓,很平静地说道,“是我,是我递给他雉尾酒,是我为他抬棺扶灵。这样可以了吗?问够了吗?姜漓,你想问的,想知道的,都是我,都是我李牧芝做的!”

她本想等一个也许一辈子都不愿意听到的谎言,本想默默地提着刀,回到樊川南岸,本想坐在蓟云城头,看千军万马蜂拥杀来,然后她拔刀,跳下城关,就此了结这离乱的一生。

可是,她终究等到了那个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惶遽、颤抖、逃避,这一刻,姜漓的声音,仿似在被雨水泥泞的尘埃中挣扎。

李牧芝笑了,“为什么?他是大齐的太子,我是赵国的将军,王要他死,他还能活吗?”

北赵的王?一个六岁的孩童。李牧芝,你当我姜漓是什么?

背上长刀拔鞘而出,雨水顺着刃口被一一切开,分散在刀刃两面,姜漓沉刀而下,刀尖没入地面,一声呵斥,宛若雷霆,“告诉我,为什么?”

焰雀刀出,姜漓的怒火,再难压制。

李牧芝面色如常,甚而至于带有几分嘲弄般的戏谑,“天澜兄风华无双,姜漓,你认为我们会怎么做?让他回到齐国,让他成为齐国的王?还是让他永远离开人世?姜漓,你告诉我!”

这一生呵斥,仿佛是对一切谎言的蔑视,李牧芝的声音,穿雨而过,贯入姜漓耳畔。

李牧芝,若我还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若我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我会相信你,我会的。

可是,你可知道,李牧芝,你的谎言,就如同三岁稚子的谎言一样。留着太子哥哥,你可以牵制齐国做多少事,可以让而今那个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人忌惮多少?你可以不放他,你可以囚禁他一生,但你偏偏让他去死!

李牧芝,你当我姜漓傻吗?

“李牧芝,我只想知道,当初你进宫与我四哥相见,究竟说了什么?”是啊,李牧芝,四年前,你白衣来齐,在晟明偏殿中,同姜昌究竟说了什么?难道就为那一纸婚约?还是瞒天过海,设下一番泼天算计?

李牧芝嘴角邪侫,“姜漓,我以象山以北五百里求娶大齐舞炎公主,你说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反悔了,姜漓,悔的是你!不是我李牧芝!”

可是李牧芝,我为何会嫁给你?在父皇驾崩之时,嫁给一个敌国的将领?

“我给了你机会的,姜漓,若你嫁给我,我可以放天澜兄回去,甚至可以助天澜兄登上大齐的帝位。可你拒绝了,姜漓,你拒绝了!你本该戴上九凤金冠,披上鸾凰嫁衣,站在邯都城头,同我一道君临天下,可你拒绝了!这是命,是命,你懂吗?姜漓!”

是啊,嫁到邯都,就算李牧芝要杀太子哥哥,以她十大宗师的武道能力,还不能从邯都中一个人?

太子哥哥,难道真是阿漓,杀了你吗?

泪水连珠,从凄凉的眼眶划落,姜漓闭上眼,想将自己陷入永夜的黑暗,却发现那个人的影子,就在黑暗尽头,挥之不去。

“为什么是我?李牧芝,为什么你选中的是我?换做姜芍,换做姜敏,有何不可?”发丝凌乱,在雨中癫狂,这些话,她很早就想问他。是非她不娶,还是因为,戏谑与玩弄的借口?

李牧芝哈哈一笑,“大齐舞炎公主姜漓,一个胭脂榜上的绝世美人,一个统军数千破敌十余万的沙场将帅,这样风姿绝华,我李牧芝为何要换选她人?”

或许,李牧芝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算到姜漓乃是大齐最后的中兴之将,若姜漓归赵,哪怕姜宸登基,灭齐,也不过反掌之间……而他李牧芝,将凭借姜漓的辅佐,君临天下

“那我再问你,我父皇,可是你所杀?”姜漓拼命摇着头,不愿去想这一切,却不知为何,脱口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李牧芝愣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怎么知道的?难道三王夺嫡出现了纰漏?又或者,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怀疑,还是质问?

“我只想听实话,李牧芝,也许明日,也许后日,我们定然会在沙场刀兵相见,我不希望最后这一刻,你也在骗我,不要这样,李牧芝,不要毁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我希望你是一个英武不凡的男子,是一个哪怕心狠手辣也坦荡磊落的男人……”

良久,仿佛蝴蝶飞过了沧海,带着天荒,带着地老,带着海枯石烂和鲛人泣泪的歌唱。

“是!”李牧芝点下了头。

廉珂布局近四十年,才让王振成为了齐闵帝姜显身边的大貂首,成为了那内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也正是如此,才会成就四年前的那场临都皇城之中悬疑未决却又铁案如山的红丸案,魏王姜克弑父杀君,乱谋江山,太傅荀石同兵部尚书兼左将军司徒文奉越王姜启之命率军平乱,炽炎军军主姜漓星夜驰援临都,却见证了自己的四哥,那个温文尔雅如沐春风的晋王殿下,连同禁军统领薛甫、元武卫统领肖墨才、太尉李彦成等人平定二王之乱,坐稳了晟明殿中那张棠金赤龙座椅。

没想到啊,天衣无缝的计谋,算准了天下,却算不准一个女人的质疑。可是姜漓,哪怕任何一个人问出来,我都不希望是你。

“呵,”姜漓一声轻哼,嘴角突然挂上笑容,凄厉如画,惨淡若血,“李牧芝,姜芍呢?我姐姐姜芍呢?也是你是不是?”

景泰二年,安阳公主姜芍嫁入北狄,成为老狄王的翎雀阏氏,可是仅仅一年过后,荒人灭狄,安阳公主姜芍被乱军凌辱至死。

那年她登上北去的嫁车时,她还在南国的疆场,她对槿汐说,告诉阿漓,她姐姐没给她丢人……

这时间一晃,已经两年过去了。

李牧芝看着姜漓,看着这个已然癫狂的女人,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想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拓跋云也不想,但安阳公主当时触怒了北荒左谷蠡王拓跋烛……”

李牧芝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女人,拔刀拖挂于地,奔袭而来。

转瞬及至,姜漓手中长刀横扬,挑起雨水中的湿泥,刀尖,直至李牧芝胸口而来。

杀父、杀兄、杀妹……

李牧芝,若我姜漓长刀不扬,还有何面目见父兄于地下?

今夜,若你死,我提剑黄泉再杀你。

若我一人死,往事成空,终不过解脱罢了。

然而李牧芝站在原地,并未动弹,他平静地看着姜漓,看着那个身着赤凰甲的女人朝他奔杀而来,手中握着的那柄承影剑,未见半点寒光出鞘。

他释然一笑,突然松开握住剑柄的左手。李牧芝是个左撇子,但凡左手剑客,若武道大成,定然是天下宗师之属,李牧芝也不曾例外,十三楼宗师榜上,舞炎公主姜漓位列第六,白侯李牧芝位列第七。一战之力,当是势均力敌。

然后李牧芝没有动剑,没有反抗,平静如常,甚而至于比往常更加平淡。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姜漓,看着那柄焰雀长刀的刀尖直直而来。

姜漓没有收手,没有停留,没有看那个男人的瞳色,她只是知道,他杀了太多她挚爱的人……

然而当刀尖就要触到,李牧芝左胸心口之时,焰雀刀尖瞬间上移,撕拉一声,划过李牧芝的左肩。

鲜血,贯透白衣,滴滴落下。

姜漓停下,站在雨夜中,方才还是冷漠的声音突然间有了一丝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李牧芝抚着肩,单膝在地,嘴角上的笑意突然浓烈。然而他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没有去看她娇媚背影如何在大雨中孤单憔悴。

时间静止,一刻钟,两刻钟……一直到,姜漓提刀而去。李牧芝缓缓起身,摸着肩上的伤痕,心中不知作何打算。

榆树林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而出,望着姜漓离开的影子,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留下她?”的确,留下舞炎公主姜漓,蓟云城不战而破,旦日可下临都,擒杀那位锦衣冠冕的无知齐王。

李牧芝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东皇甲在身,她如何杀我?”

的确,天下至宝,东皇软甲。即便是姜漓手中的焰雀长刀,又如何以寥寥数刀破开东皇甲的防御?若秦刀嬴缺亲来,或许一刀可破,但自李淳歌后八百年,不过一个嬴缺而已。

或许李牧芝想说的是,留下她的人又如何?天地间只有一个姜漓,留不下她的心,这世间就再也没有姜漓了……

飘零的雨,稀里哗啦在地上泛起水花,活着泥土,掺杂一分孤独与寂寞,寡淡之味被樊川江风送入鼻息,李牧芝愣愣地站在雨中,良久之后,才提着剑,转身离开。

那个黑袍男子,缓缓放下头上黑色帽布,盯着李牧芝的背影,缓缓说道,“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四十年,算是一辈子了吧?回去跟夏江说一声,这辈子,我不愧对族里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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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赵安庆十年秋,赵显帝赵懿病薨天銮殿,钦命大将军廉珂、白耳军统领李牧芝、左央阁大学士谢东、右相安道义四人为顾命大臣,佐新王赵镇登基。至冬月初八,大学士谢东及右相安道义离奇暴毙,大将军廉珂致仕,皇太后李文珺拟王命,封李牧芝为摄政王、左骧大将军兼丞相一职,自此,王命无出左骧将军府。白侯李牧芝,正式登上逐鹿天下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