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看着丹墀下攒动的群臣,中元的心没着没落。今日升殿,唯一要议的就是荣嫔吞烟自尽的事。黄子辕等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狠狠打击陈继善的。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殿头官的一声高喝让中元的身体都紧绷起来。他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启奏万岁!微臣有本!”果然,黄子辕率先发难了。
他的言辞有理有据,让中元无可辩驳,更要命的是,周博和王文通等几位大臣几乎将舆论之利尽皆揽到了黄子辕这边。看着一脸铁青的陈继善和梁安富,中元一筹莫展。
难道就没有人替他们说句话吗?他把目光投向了赵宫赞。自打韩德全获罪入狱,这内务府的差事就暂时让赵宫赞盯着。因为他是羽林军都统,掌管宫禁,经常出入大内,故而皇帝管家的角色由他兼任再合适不过了。
迎着皇兄期盼的目光,赵宫赞心中犯难。他出身贵胄,生性放荡,举止纨绔,因此朝中对他忝居要职颇有微词,故而与他结交的朝臣并不多。但陈继善却对他始终恭敬,这让他的内心更加向着陈家人。
不过虽说如此,可晓遥毕竟“劣迹”斑斑,皇帝尚且不好一意袒护,何况自己呢?他在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圣上,臣弟以为东平王言之有理。遥嫔娘娘铸成大错,请杀之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听赵宫赞这么说,中元倍感失望。满朝文武几乎都站在道义的最高点上帮着黄子辕,自己以为赵宫赞毕竟在阳江和陈家人相处过,于情应当向着陈继善三分,可没想到面对汹涌的人言他也怂了。
“不过……”痰嗽一声,赵宫赞忽然话锋一转,“当初圣上在关外遇难,是陈老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四处寻找才使圣上脱险。如此奇功,怕是这大殿上许多人都不及的吧!”
他故意把“一家老小”这四个字说得很重,仿佛是在告诉众人,当初关外救驾,陈家所有人都参与了。
中元暗自佩服赵宫赞的脑子。有罪不假,有功是真。功过相抵,不予惩处。他心领神会,装模作样道:“太原王所言不虚。当初若非老大人一家舍身相救,朕几无生还之理。”
陈继善和梁安富感激地看着了赵宫赞一眼,暗忖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竟会在这种不利局面下对自己出手相救,真乃善人也!
黄子辕见状并不慌张。皇帝的心思他早已洞察,表面上一碗水端平,暗地里向着姓陈的。为此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不会让陈继善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
“启奏圣上!陈老大人救驾有功,微臣并不否认。可他救驾的功劳,圣上已经报答过了。他从一个关外小城主簿一跃而成当朝宰相,又封桂国公,已是恩典大于功劳了。如今怎可居功自傲,飞扬跋扈呢?”
“陈老大人的功劳虽已报答,可遥嫔娘娘的功劳还未另加恩典呢!”转身看了看黄子辕,赵宫赞针锋相对道。
黄子辕微微一笑:“太原王此言差矣!试看我大越,从古至今哪有为一个嫔单独建造那么大一座宫殿的先例?那夏宫耗费数十万帑银,内里陈设应用之物比太后和皇后所用还要奢华。依我看,这娘娘的功劳也早已加恩过了。还有那梁工部,原本只是个木石商人,如今官居二品,位列九卿,也是大大的加恩了。”
“你……”
赵宫赞被他说得没词了,只是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姓黄的!你他妈害死了我儿子,如今还要害死娘娘吗?陈继善狠狠地瞪了黄子辕一眼,心中暗暗咒骂。
中元见赵宫赞被问住,急忙又看了看于铁。于铁身为六扇门总捕头,掌管军机要事,说话分量很重。若能站在陈继善一边,事情定会大有转机。
“长安侯,你是何意?”
“呃……微臣……”
于铁愣了片刻,在心中暗自对比了一番:一方面是得到皇帝暗中护持的宰相,另一方面是站在道义上的郡王。无论是谁,自己都得罪不起。为今之计,只能装傻充愣,保持中立。
打定主意,他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微臣听圣意!圣上怎么说,微臣就怎么做。”
这话等于没说,还不如放屁!中元厌恶地瞪了于铁一眼,又看向汪东升。这么多年,他一直掌管京城防务,又是皇后胞兄。他若支持陈继善,旁人也说不出别的。
“汪兄,你说呢?”
汪东升知道,无论自己替哪一方说话,必然会得罪另一方。可是,眼下皇帝的指望全在自己身上,若自己向于铁那样想着自保,必定寒了圣心。
他略加思索,往上叩首:“陛下,微臣觉得,遥嫔娘娘虽然将福寿膏赠予荣嫔娘娘,但本意并未是要害人。想那荣嫔娘娘常年被病痛折磨,久治不愈下心生轻生之念也是情理中的事情。故而,微臣以为对遥嫔娘娘的无心之过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这几句话简直说到了中元的心坎里。他眉毛一挑,算是对汪东升的赞赏。
黄子辕偷偷白了他一眼。对这个局面他早有准备。他侧目看了看周博,希望此刻他能出马,给与陈氏一族致命一击!
周博领会了黄子辕的意思,立即出班奏道:“圣上,臣等从未说过遥嫔娘娘有故意害人之心。臣等所控诉的只是遥嫔无视朝廷法度,擅自在宫禁之中吸食福寿膏,又把它送给荣嫔。此种行为就是祸乱宫廷。按祖宗家法,祸乱宫廷者当诛!”
陈继善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知道周博是周正儒的侄子。周正儒生前就与自己为仇作对,他的侄子当然不会放过自己。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势,他一时竟想不出丝毫对策。
中元也说不出什么了。这几日他特意查了家法,祸乱宫廷确实是杀头的罪过。
晓遥那弱不禁风得身影不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不管此刻他与她的关系如何,他都要保住这个他今生最爱的人。可是,黄子辕一党咄咄逼人,让他毫无喘息的机会。究竟用何策略,他也拿不准了。
“父皇!儿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正在中元一筹莫展之时,皇太子家灿忽然出班。经上书房几位师傅精心调教,家灿的文章政略较之以往都大有长进。因此,中元便让他临朝听政。一来让他增长见识,再则也是为日后接替自己做好准备。
看着自己风度翩翩的儿子,中元满心期待。
“灿儿,有什么话就说吧!”
“诺!”家灿一拱手,转身对朝臣道,“各位大人,家灿虽然年轻,却也懂得木本水源的道理。遥嫔娘娘吸食福寿膏固然不对,但这福寿膏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话音未落,梁安富吓得一缩脖。他没想到太子出口便针对自己。津门的那个烟馆是谁开的满朝文武尽知。话头一旦引到这儿,那自己的末日可就到了。虽说遥嫔被安了“祸乱宫廷”的罪名,但好歹有皇帝暗中护持。而自己这个藐视王法,暗中给嫔妃送福寿膏的大罪之臣一旦被问责,定是难逃一死。
他越想越害怕,身上已是汗流浃背。
家灿的把矛头指向梁安富的做法让黄子辕也是暗吃一惊。他当然不会放过陈继善这个大女婿。只是对他的控诉还在后面,家灿此时迫不及待地转移话头,莫非是要……
他忽然想明白了,不禁暗自叫苦。
中元也一下看出了家灿的意图。没错,丢卒保车。
家灿停顿片刻,迈步来到梁安富身前:“梁大人,你在十里洋场开的烟馆是叫云雾轩吧?”
梁安富腿都软了。他颤巍巍地答道:“太……太子圣明!”
家灿冷冷一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他又转过身对众人道:“各位大人,遥嫔娘娘吸食大烟的确犯了宫规,可她一个弱小女子,又久居宫禁,怎么会知道有福寿膏这东西?又怎么会染上烟瘾的呢?”
盯着皇太子的脚尖,梁安富大气不敢喘。
“答案就在梁大人身上。”家灿回首一指梁安富,“就是他把福寿膏送入夏宫的!”
“皇上饶命!”此时,梁安富已是魂飞魄散。
他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真是有苦说不出。既不能言明自己贪污被晓遥抓住了把柄,又不能为自己辩护,只能吃哑巴亏。他真恨自己,当初为何财迷心窍胆大包天地拿了内帑……
陈继善也明白家灿的意图。事到如今,要想保全自己一族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要能保住娘娘自己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至于梁安富,他毕竟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
中元也并不想拿问梁安富,可事已至此,除了舍弃他实在是再无保住晓遥的办法了。
“梁安富!”中元两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你大胆包天!竟敢无视朝廷法度,私开烟馆,还把福寿膏送入后宫,真是罪不可赦!来呀!”
殿外金瓜武士听到皇帝喊喝,连忙进来。
“把梁安富押入大牢,革职查办!着三法司严刑拷打,再议论处!”
“诺!”得了圣命,金瓜武士不由分说拽起梁安富往外就走。
千钧一发之际,梁安富飞快地在心中思考应对之策。辛苦半生,好不容易在温柔富贵乡里浸泡数载,他实在舍不得自己的性命就这么轻易丢了。
“启禀皇上!微臣……微臣有下情回禀!”
大殿上所有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梁安富,都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中元一挥手,示意金瓜武士先行退下。
“梁安富,你还有何话可说?”
梁安富大口喘着粗气:“微臣私开烟馆确实犯了国法……可……可给娘娘送烟也事出有因……”
“你待怎讲?”
“回皇上,娘娘待字闺中时就有病根……入宫后,虽经太医院多方调治,但收效甚微……于是便命微臣送些烟膏子来止痛……”
中元有些后悔。方才就应该将梁安富拿下,如今他又把不是推在了晓遥身上,这如何是好?
正懊悔间,他忽听梁安富又道:“可是微臣的确不知娘娘之前就已经有了烟瘾啊!微臣第一次只送入两颗,可娘娘一天不到的功夫就用完了。”
在心中暗叹一声,中元无比佩服梁安富的头脑。他尽管知道梁安富是在胡扯瞎编,可这瞎话却又说得天衣无缝。送福寿膏是为了止痛,而之前的烟瘾与他无关。既与他无关,那又与谁有关呢?责令有司衙门去查吧!查来查去又是一桩无头官司。
真是高明!
如此一来,事情便和晓遥无关了。中元心中暗喜。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黄子辕怎能善罢甘休?他气急败坏地嚷道:“圣上!梁安富这是无理辩三分。他说娘娘之前便染上烟瘾,谁能证明?他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陈继善此时也缓过神来。他怒视黄子辕:“东平王莫要造次!御驾之前怎敢喧哗?不错,你说娘娘之前便有烟瘾确无人证,可你又怎能确认一定就没有呢?”
“我……我……”看着恼羞成怒的陈继善,黄子辕脸色通红,也没词了。
这种局面正是中元最想要的。他暂时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故意板着一副面孔对于铁道:“长安侯,照梁安富这么说之前定是另有他人给遥嫔送过福寿膏。此事你一定要彻查清楚,给朕和列为臣工们一个交代。”
“遵旨!”
于铁答应得痛快,心中却暗忖:查个屁!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到时候随便弄个阿猫阿狗糊弄过去算了!
此刻的黄子辕才明白什么叫做功败垂成。他恶狠狠地偷看了家灿一眼,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个绊脚石除掉。
可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不行,就算打不着眼睛也要薅他三根胡子下来。稳了稳心神,他又把矛头对准了梁安富。
“圣上!就算梁安富说的确有其事,可荣嫔毕竟是吞了他的福寿膏而死,还有他在十里洋场私开烟馆也是不争的事实,还望圣上整肃朝纲,予以严惩!”
“还有,陈老大人身为宰相兼岳丈,负有监管不严之责,也请圣上问罪!”一直未曾言语的王文通也插了一句。
若是一味保全陈继善一族,黄子辕一方定不能善罢甘休。如今晓遥既得以逃脱责罚,梁安富如何惩处便无关紧要了。更何况,他身为朝廷命官,以身试法,给个惩戒也是应该的。
中元心中打定主意,脸色忽地一沉:“诸位所言极是!梁安富!你可知罪?”
宝座处一记响亮的龙胆声让梁安富汗流涔涔。
“臣……知罪!”
“好。梁安富,你本关外之人,沐皇恩而不思图报,竟然作出鸡鸣狗盗之事,朕岂能容你?”
说到这,中元停顿一下,沉思起来。梁安富的心跳都快没了。他隐约感到一把屠刀正悄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朕罢去你一切官职,贬为庶人,永不叙用,查封云雾轩,烟馆所得财产一并没收并罚银十万两!”
“草民谢主隆恩!”忽地如释重负,梁安富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命总算保住了。烟馆没了就没了,自己还有别的生意。至于那十万两白银,在自己看来不过九牛一毛。
黄子辕一跺脚。如此天大的事,十万两银子就了了,真是便宜了他梁安富。他万分不甘地看着大殿的屋顶,心中翻江倒海。
“老大人!”中元看着陈继善,“你身为一家之主,百官之首,看管不严以至酿此大祸,着降官三级仍行宰相事务并罚俸十年。”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陈继善心有余悸。
他双眼一闭,跪倒在地:“微臣谢主隆恩!”
事情总算了结。中元心中大喜。他微微颔首:“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可再提。望各位臣工引以为戒,自当勉力。”
言罢他起身离座。
殿头官高喝:“退朝!”
皇极殿上,众臣各怀心事散去。黄子辕看着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梁安富,心生无限厌恶。他怒视许久,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才拂袖而去。
偏殿里,中元面带感激地看着家灿。方才若不是有他,自己根本应付不了咄咄逼人的黄子辕。
“灿儿,今日多亏你了。”
“儿臣为父皇万死不辞!”听到父皇的赞赏,家灿心里美滋滋的。
看着神采奕奕的家灿,中元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站在先帝身旁。
“灿儿,父皇平日里对你非常严厉,你心里不会恨父皇吧?”
家灿闻听脸色大变,忙道:“回父皇,儿臣不敢!这都是因为儿臣做得不够好,和父皇相去甚远。”
“说的不错。”中元点点头,“听你母后说她已替你物色好了太子妃的人选。只是朕最近政务缠身,心境也大不如前,故而此事就拖了下来。不过你不要心急,待朕把那些事处理掉,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把太子妃娶进门的。”
家灿的心猛烈地抖了起来,方才内心的欢喜顿时一扫而光。母后已物色好了人选?她是谁?不管是谁,都是自己不想要的。自己的心中只有眉心。
“父皇日理万机,天下那么多大事都等着您决断,儿臣的这点小事请父皇不必放在心上。儿臣还小,当以学习理政为紧,不急着娶妻。”他希望中元永远的忙碌下去,纳太子妃的事永远都不要被提起。
中元十分欣慰。他觉得家灿日后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虚心求教、勤于政务、不贪恋女色,所有明君的素质他都具备了。
“好孩子!”他拍了拍家灿的肩膀,眼中尽是慈祥,“朕知道你的心思了。朕累了,你跪安吧!”
“诺!”家灿深施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家灿的背影,方才大殿上的一幕又在中元心中闪过。他不禁愁上眉梢,神色悲哀地自言自语道:“遥遥,我总算留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