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入了城中,玄烨的一张脸都是死气沉沉。方才那老农的话字字如刀,将他这一国之君的颜面着实扫了个干净。
唐瑶一路跟着他,心知他必是因着那老农的话感到不快,一入城中,便在街边买了一个肉包子递到了他眼前。
“公子常年吃惯了那山珍海味,难得出来一次,何如尝尝这街边的小吃。也算是真的体察了一回民情。”
唐瑶一边笑着一边将包子塞到了玄烨手上。玄烨接过那包子,脸上的苦笑又深了几分:“你这是变着法儿的在骂朕不知人间疾苦吧。”
唐瑶莞尔,挑眉道:“小女不敢。只是公子,从来这一家之主便不是好当的。就如这包子,要用面,用肉,用油还要用上不知几何的调味品方能制成。可这些东西,公子又可曾知道在京中价值几许,在外地又价值几许么?”
玄烨哪里能懂这些,古来帝王便是那端坐庙堂之上指点江山之人。他原以为只要知人善任,便可治理好这江山。可如今一看,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遑论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玄烨声音低落,前时出门时那股子意气也早不知去了何处:“朕原以为,朕这般克勤克俭,当能不负老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谁成想,如今看来,一切都是个天大的笑话。”
唐瑶知他今日已然受了千般打击,也不想再去雪上加霜。只是这机会难得,若是能让他看到这天下民生疾苦,便是犯上一回想来也是值得的,遂转头正色道:“皇上勤勉,可有想过底下的人是否同皇上一样勤勉?您这般,是否有些太过异想天开了?”
玄烨一愣,正欲开口,却听唐瑶已然继续道:“且不说这朝廷每年的赋税贡品一路运到京城会有几多损耗,那些地方官员为了够上数量,便是不想,也不得不多征收一些以防万一。便是这每年孝敬朝中大员的银子,时下里年节的冰敬,碳敬,您以为又有几人愿意往自己的腰包里掏银子?”
唐瑶话到此处,一声长叹,随手指了指街边的一个小乞丐同他那看上去已然垂垂老矣却还要出来行乞的爷爷同玄烨道:“有道是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年节里宫中大宴群臣时,公子,您可曾想过您吃的每一口酒菜都够这些老百姓生活好几个月了么?”
玄烨哑然,他如何能想到这些?唐瑶还未及他开口,已然将话说完:“您想不到,也许,您还会觉着今年懂得贡品交的这样多这样好,百姓们都丰衣足食,您这是在与民同乐吧。”
一语罢,唐瑶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她自然知道,这番话说出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自古君心难测,若是一着不慎,许就是满门之灾。
所幸玄烨登基至今,尚算得是励精图治之明主,听她如此说,只愣了一会儿,便哈哈笑道:“好丫头,从来没人敢如此和朕说话!唐瑶,很好。”
这一下唐瑶方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续道:“即是皇上认可了臣女所言,皇上,臣女还请您以天下苍生计,早日整顿吏制,将那些祸乱朝纲的蛀虫统统拔去。”
玄烨听到这里,本欲一口应下,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唐瑶知他必是有难言之隐,只试探着问:“皇上可是有何顾虑之处?”
玄烨无奈一叹。从嘴角扯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你只知这天下百姓之难,却未曾看到朕之难。朕幼年登基,接下的是这大清朝一片的锦绣江山,却也是我满人入关几十载道不清的沉珂旧疾。”
唐瑶恍然,前有鳌拜,后有三藩,再看那前明势力至今都不容小觑。少年天子面上的无限风光,实在也是用那每日里如坐针毡的不安换来的。
只是……唐瑶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明所以的遗憾之感,不由自主的便道:“幼时常听人道,鳌拜是大清第一巴图鲁。先帝在时便威吓四方,令那等鼠辈闻风丧胆。只可惜……”
“哼!”
唐瑶的话还没说完,玄烨已然冷哼出声,不再去看她。
“无耻的老匹夫,不过是个仗着一身蛮力便想以下犯上的莽夫罢了!有何可惜之处!”
不过眨眼功夫,玄烨的脸上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冷气森森,直叫人望而生畏。唐瑶心知自己说错话,玄烨少年登基,先帝的几位顾命大臣里就属这鳌拜胆子最大。
便是同为顾命大臣的苏克萨哈到最后都难逃鳌拜之手,想来彼时不过是个稚子的他在鳌拜手上吃了多少苦头。
“臣女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唐瑶垂头,一副犯了错的模样。因着近日里心情本就不好,玄烨见着她时便是那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今这一惊之下,更平添了一份翩若惊鸿之姿,玄烨心下不忍,随即摆摆手道:“罢了,早先便说了,没有什么皇上,只有公子,你不必如此拘泥。”
唐瑶听他如此说,这才稍稍宽心。可玄烨却像是仍有余怒未消,虽是宽恕了唐瑶的失言之罪,却还是郁郁的添了一句:“那等老匹夫,若是不尽早除之,迟早会成了这大清江山之害!如此这般的话,今后可莫要再说了。否则,若是落到那等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只怕是连朕都未必保得住你。”
这番话虽是真心之语,然唐瑶却总觉得这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赌气的意思在里头。故而听他如此说,唐瑶也不过是笑笑,答了一句:“臣女遵旨。”便也没再过多言语。
一路将玄烨送至宫门口,临到告辞之时,唐瑶终究是忍不住心中所想,将玄烨叫住。
玄烨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是这般依依不舍之态,随即笑眯眯的停在那里想着听一听她要说的话。
唐瑶心中一声轻叹,随即道:“皇上,这天下是皇上您的天下,然这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贞观政要有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臣子如何去用,百姓要如何去管,不正是如这舟在水中如何去行么?臣子如剑,皆有双面。一切,都在皇上手中罢了……”
一语罢,唐瑶没再等玄烨的回答,立即便告辞离去了。
翌日一早,宫中便传来了康熙的口谕,只道是让唐瑶入宫去协同大理寺一道调查今次这桩案子。
口谕传来之时,正遇着苏景言下朝归来。苏景言瞧见唐瑶送走了那传旨的公公,似笑非笑的打趣她:“如今你这本事倒是愈发的大了,我竟不知,这圣旨是这般好请的。”
唐瑶讪讪一笑,不想多言其他,也不曾提起昨日在外偶遇康熙一事。只道是皇上大抵觉得她还有些许用处,便想着将她一同唤进宫里去查查。
苏景言却是心情甚好,也不想去多管些什么,只同她道:“即是皇上传你的,便快去了吧。只一样,在宫中凡事谨言慎行,切不可得罪了贵人,惹祸上身。否则我可帮不了你!”
唐瑶顿时觉得近日是越来越瞧不清眼前这个二哥了,前两日里阴晴不定,昨日又关怀的甚是过了头,今日这眉眼间,可全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难不成这近日里是要变天了?还是这苏景言被人下了什么降头不成?
话虽这么说,唐瑶还是领受了苏景言的一番好意。她同苏景言眉眼弯弯的笑了笑,柔声道:“二哥实在担心的过了头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此番也不是第一回入宫了,还是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
苏景言看她心情似是比昨日好了不少,便也没有再言其他。只是想着今日宫中似乎是那人当差,便又有些不放心。
唐瑶像是看出了他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所谓哪般,临行之前只对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道:“二哥实在是小瞧我了,便是真的放不下,我是那等会坏了事情的人么?”
苏景言自然知道她不是那等会因着儿女情长之事而耽误了大事的人,只叹了一口气,轻轻抚上她的头,略有些无奈的道:“我当然晓得你是个识大体的,只是……罢了,快去快回吧,便是有了委屈,也要回来哭,可莫不要让那些外人瞧见了。”
唐瑶一笑,淡淡然随着那宫人走了。徒留苏景言一人在原地感叹。
罢了……便是遇上,就遇上吧……总归还是有个家的。
这边苏景言千般担忧,万般牵挂。那边唐瑶却是刚一入了宫门边遇上了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今日当值,一身甲胄同平时又是另一番形容。
见着唐瑶,纳兰容若立即便想上前。可又思及前日里那般的不欢而散,便也没想上前。
谁成想他这边还在踟蹰不前,那边唐瑶见着他,却是大大方方的走了上来。纳兰容若心下一喜,正欲要开口说话,唐瑶却已经先福了身子,朗声道:“小女见过纳兰大人。”
纳兰容若本来在宫中见到她,心中还有一丝隐隐的雀跃,又因着她主动上前,眼角眉梢具是爬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还未曾到达眼底,便被唐瑶的一声“纳兰大人”唤的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