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退位
元旦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五,2017年1月6日,白杨的小说《白叶楼》终于完成了前三卷的初稿。按照杭州双火跟白杨的合同约定,《白叶楼》字数不能少于五十万,通过几番校对,《白叶楼》字数最终确定为五十五万四千字。完成校对工作的白杨一头砸进被窝,再也不想动笔,再也不想去碰《白叶楼》,那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翻滚、折腾,沟沟壑壑、明碉暗堡,把人撕扯得生不如死。睡了整整一天的白杨把《白叶楼》的完稿QQ上传给了杭州双火的编辑疏影横斜。
疏影横斜看了稿子,建议白杨再写下去。
白杨就写了一篇《请带我走》传给了疏影横斜:
过去的一年,我终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一个人,一盏灯,一本电脑,一盒烟卷。
在公园里,在停车场,在山野丛林,在空旷的街头,甚至于在医院里点滴的时候,我的笔都未曾停过。
人,不用背起行囊,也可以把江湖从头到尾的走一遍。
江湖,所谓的江湖,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刀光剑影,有的是十八年的月落乌啼,有的是桂花飘零的江峰渔火。
纸张上的江湖,笔尖上的人生,七个月五十五万字的创作量,半夜写得上吐下泻,继而干呕、发冷、抽搐、满眼金星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希望身体能再给我点时间。
特别是当我两眼发黑,瘫在地上一定不动的时候,这种希望老天再给我点时间的想法就更加的强烈。
我怕,我真的怕我会倒下去。
白叶楼,我是必须写完的。
这个必须没有明码标注,但却横在玉平的大街小巷,挂在白马之南,紫塔之巅。
为了这个必须,七个月里的我如疯子一般,整日整夜的将自己一遍又一遍的疯狂榨取,我一如风烛残年的行将就木,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不再像当年干净湛蓝的九寨天水。
我的眼睛干枯了,手指麻木了,脑子混沌了,就连强颜欢笑的脸庞也公式一般、教条一般的横斜在平面素描的稿纸上。
我并非亲朋好友及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坚强,我是一个八岁孩子的父亲,一对暮年老人的儿子,一个饮世间水,吃人间粮的凡人。
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平凡,也必须承认自己的脆弱,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下挂在半空的那份不肝肠寸断。
白叶楼,原定计划写四卷,春蚕死、夏莲开、秋月白、冬雪漫。作为编辑出身,又为文化公司谋事的您,自然是希望我把冬雪漫写完的,毕竟小说的整体性、可读性意味着市场的回报及效益。
但稍微有点语言常识的人都知道,冬,太过于寒冷。且不说天寒地冻、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雪窖冰天、雪虐风饕这些成语的狰狞,只看那一树光秃秃的枝丫,就能感受到冬的样子了。
无论多么惨烈的江湖,终究是需要一抹绿色来装点的。
我得活下去。
活在血红的世间里。
哪怕这红透着腥、透着暗、透着刀光的寒,我也要把它当成春花一样对待。
基于此,冬雪漫胎死腹中,半壶纱浮出水面。
这么说吧,我很喜欢白叶楼里的主人翁,白杨、晓露、洋洋、陈曦、笑笑、黄三、覃亮亮,冯老师,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陪我走过了2016。
但他们的使命已经终结。
在白叶楼开放式的结尾中,他们的哭、他们的笑、他们的悲,他们的喜,都成为了一个过去。
接下来的时代,应该是属于半壶纱的。
半壶纱里的白杨不想再当白杨,应该有个更诗意的名字,那姑且暂叫白如水吧。至于晓露,虽然晶莹剔透,但过于短暂,有个名字应该很适合,林潇潇如何?
白如水,林潇潇,还是蛮诗情画意的。
如水人生潇潇雨,半盏琉璃一水空,何必非要琴音四起,为嘛非得曲散人终。且留一份白,且寄语如水。
有句话咋说的,想忘与江湖。
对,相忘于江湖。
江湖里的爱恨情仇,就让它沉浸在岁月的沙漏里,让窗外的风把一切抚平,让俗尘的酒把一切沉睡。
就让我白白的笑一个吧?
就让如水带我走吧?
别再戳心了。
把《请带我走》传给疏影横斜的白杨走出了昏睡一天一夜的房间。
见白杨起床,孙天瑜忙问:“想吃点啥子,我去做。昨天整日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
白杨反问道:“不想吃东西,要不去大风寺敬柱香?”
孙天瑜问:“咋才起床就说上香这事?”
白杨说:“梦里见了菩提。”
孙天瑜说:“那我去准备香火。”
白杨嗯了一声,就拨通了晓露的电话,问道:“昨天昏睡了一天,刚起床,去不去大风寺敬香?”
晓露回道:“不去,一天一夜没理人家,凭啥跟你去?”
白杨咳了一声道:“昨天昏天暗地睡了一天,手机放客厅里了。”
晓露哦了一声,问道:“感冒了?”
白杨说:“没,刚睡起来,喉咙有点干。”
晓露说:“你过来吧,我这里刚好有润嗓子的。”
接了晓露,载着孙天瑜跟洋洋,四人就去了大风寺。
一月的大风寺,虽然草开始吐绿,树开始纳新,但天依旧寒冷。由于下了两场冬雨,寺外的烧纸坑前,火红的鞭炮纸被风雨浇淋得褪去了那层纯正,加之香灰尘泥染了一身,灰头土脸的。
一年未来,寺门口新添了两座石狮子,气吞山河得很。右边原来的小平房的斋堂也被推翻重建,雕龙画凤,煞是好看。斋堂后来,僧客的宿舍楼虽然没有新建,但墙体被重新粉刷,从寺外的山坡上往半开的窗户里一瞅,僧房里整得跟标间似的,有卫生间,还有电视挂在墙壁上。左右看了看,又回到寺门前,抬头一望,寺门口上方的屋檐下,大风寺的牌匾上方,挂了一抹红布,大风寺几个大字也被金粉粉过,正沐浴晨风。
见状的白杨心里笑道:“延果师傅也入了俗尘,菩提明镜也还需金钱子弟点缀的。”
步入寺中,樱花树下,并没有延果,树下的石桌上,苔藓翠绿,应是许久没有操练。
大雄宝殿内,有僧人身着黄色的海青僧衣,正坐在经幡下木桌旁,敲着木鱼,口里念叨些啥,旁人不大知道。白杨伸长耳朵听了听,能分辨出来的除了“弥嘛哄”外,就全是天籁了。
见一香客跪在佛祖前,白杨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来。说的是一个小和尚,被同门的师兄欺负了,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满腔怒火无处发泻,刚好一香客前来上香,边敲木鱼的小和尚边念道:“弥嘛哄,日你妈个冬。弥嘛哄,日你妈个冬。”由于小和尚念得飞快,而且木鱼声声,香客以为为他诵经祈福,起身香客还对小和尚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想起故事的白杨本想笑的,但强行忍住,待见跪拜佛祖的那香客跟故事里的香客一样起身回礼,白杨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僧人和香客瞅了白杨一眼,白杨忙道:“佛前三声笑,添寿消灾好远到。”
说完的白杨站着对佛祖拜了三拜,还没等僧人念叨,就起身出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门口,白杨刚转身出来,就碰到了一身着袈裟的和尚,人长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袈裟却光滑柔腻,似蚕丝制作。袈裟上图案全是巧匠刺绣,披在身上满身红雾缭绕,又似彩云横飞,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
白杨心里暗道:“可怜了这一身袈裟。”又想起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友善地朝那和尚点了点头,却没料到人家根本没看他,昂首挺胸的进了大雄宝殿。
走到大雄宝殿前面的院子里,就见了当初问白杨黛玉是谁的那位女居士。当时白杨还开玩笑地说道:“黛玉是文殊菩萨的妹妹,如来佛祖修行坐下的灯花。”
骗人终归不好,特别是居士,而且是位女居士。
居士站在右边的楼廊上,正在用右手摘挂在廊柱上的辣椒。白杨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居士脖上挂在一截纱布,再往下看,就见居士的左手被纱布包裹着挂在胸前。
居士显然也见了白杨,依在廊栏上,喊道:“来了该,白老师。”
白杨点点头,说道:“来了,您老身体还好吧?”
居士说:“好,好哩。”说话间下了楼梯,朝白杨走来。
见居士下楼,白杨忙迎了过去,问道:“您老手咋了?”
居士说:“前几天下雨不小心摔了一跤。”
白杨应道:“哦,老古话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才能恢复。您老常年身居仙山,伴佛祖于左右,不要一百天,个把月就好了。”
居士说:“托你吉言。今天还下棋不,我去帮你叫延果。”
白杨说:“今天我看人来了不少,他当住持,应该很忙的。”
居士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延果没能当上住持。”说完,用眼神瞅了瞅大雄宝殿,说道:“主持是刚刚进去那位。”
白杨问道:“穿袈裟那位?”
居士说:“是啊!”
白杨问:“咋没当主持了?”
居士说:“一直没当,原来只是负责。”
白杨哦了一声,说道:“咋寺庙还流行起负责了。”
居士说:“大风寺出过事,方丈被人杀了。”
白杨说:“这个我知道。”
居士说的大风寺方丈被杀一事在玉平传得沸沸扬扬。
2012年2月11日,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男子到玉平市大风寺留宿,凌晨2时许,趁大风寺方丈熟睡之机,两人手掐绳勒方丈脖子,致其死亡。方丈死亡后,二人抢走其现金4000余元、手机一部和一些随身物品。
官方的说法总是言简意赅。
按照民间的说法,2012年,冬,深夜,大风寺外的山林中,刚打完野战的方丈及一妖艳女子被一伙全身刺青的年轻人群殴,有寺院小僧说,那伙人边打边骂,秃驴,大哥的女人你也敢抢。后方丈逃脱回寺,还未来得及报警,被翻墙而入的两青年用绳子勒死房中。
民间的说法难免添油加醋,虽然听起来大呼过瘾,但疑点颇多。
更有传言,方丈平时开奥迪车,用苹果手机。
苹果大风寺内倒是很多,且不说寺院后山的野果如此众多,单说来大风寺的香客,通常一篮一篮的提,寺院吃不完,就捐给玉平市精神康复医院。至于手机,如今这个时代,为了方便联系,每人怀里都得揣上一两个,和尚也是人,总归还活在当下。
方丈死后,又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其个人名下有银行存款四百多万元。
好嘛,凶杀案已经让大风寺鹤立鸡群,存款案又让大风寺频频见报。
存款案发生后,方丈出家前生育的女儿为继承遗产 ,一纸诉状将玉平市大风寺告上了法庭。
方丈女儿认为,方丈个人名下的财产理应属于方丈所有,寺院则认为,根据佛教戒律“一切亡比丘物,尽属四方僧”,遵照佛教丛林规制,即僧人死后其身边的一切财产,均归其生前所在寺院享有,概由寺院集体继承并遵照佛教丛林制度进行处理,其俗家家属不能继承。另《全国汉传佛教寺院共住规约通则》第十四条规定:僧人遗产,归常住所有。因此按照佛教的丛林规制及全国佛协的规约,诉争的款项应当全部归玉平市大风寺所有。大风寺认为,大风寺并非一个生产盈利性的组织,寺院的主要经济来源来自信徒自愿的布施和社会力量的捐赠,尼僧个人也不得从事经营性的生产劳动获取报酬或利益,其所使用或持有的财产也是寺院财产的一部分,因此僧人不能通过宗教活动拥有自己个人的收入和财产。
凶手案在案发后几天内就神速侦破,遗产案却由于争议较大迟迟未得到判决。
当时有位游客在大风寺外的墙壁上曾提诗一首:一个贪字说不尽,自古以来人本性。就是如来也爱财,唐僧金钵换成经。你骂如来收庙供,我咒佛祖假善心。只收钱财不做事,吃喝嫖赌样样精。世人做恶求佛陀,地狱门前僧道多。可气如来泥胎做,强盗都能成正果。
由于受凶杀案影响,大风寺香火锐减,门可罗雀,如今苦心经营了六七年,算是小有人气,好嘛,住持又成了别人。
如今居士说起方丈被杀,白杨才明白,延果同样是临危受命,有着跟自己同样的人生轨迹。
听完的白杨淡淡一笑,身在红尘,又且能跳出红尘,扯淡。
见白杨笑得诡异,居士看了看大雄宝殿,生怕如今的主持怪罪,双手合十,说道:“延果师傅就在西院的僧房里,刚刚我都还看见的。”
白杨说:“好的,您老忙。”
西院僧房,白杨去了,并没有见到延果,放生池里的水缩在石桥下,冷瞅着白杨。
见延果不在,白杨又去了后山。
大风寺后山,有尊石佛,高三丈,宽十尺,汉白玉雕刻,背靠青山,面朝玉平,笑得慈目善目,笑得花非花雾非雾。
延果应该在。
走到后山,踏着厚厚的落叶,再把眼睛往石佛旁的供桌旁一放,果然,延果就坐在供桌旁,正盘着腿,嘴里吃着个梨。
白杨老远就喊道:“好嘛,香客贡献给佛祖的,你倒先下了肚。”
听白杨这么的一嚷嚷,延果笑着把啃得半缺的苹果放在膝上,双手合十,朝佛祖拜了一拜,然后又把苹果塞到嘴里,边嚼边说:“香客放下的不仅仅是苹果,还有无数的烦恼和苦楚,我是替佛祖了了世间这些烦心的事儿。”
白杨笑道:“你倒充起善人来了。”说完也盘腿坐了下来,抓过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塞了满嘴,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也替佛祖了了这世间的烦恼。”
延果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蛮有慧根的。”
白杨朝地上呸呸了两口,说道:“佛渡有缘人,像我这样吃香喝辣鸡鸭鱼肉的,能有啥慧根?”
果说:“佛祖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些的。”
白杨说:“可我计较。”
延果呵呵了两声,专心致志的啃起苹果来,把苹果核啃得小巧玲珑,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陪孙天瑜为佛祖添香油的晓露回头不见了白杨,就和洋洋一路寻来,老远看见白杨正跟一个和尚坐在佛祖面前啃苹果,顿觉有趣,就走了过来。
见晓露来,白杨对延果介绍道:“微风晓露曼清晨,淮水悠悠草色馨。牛背玩童横短柳,一笛吹皱万家春。这是我的红尘,名叫晓露。”
延果吟道:“凌晨过杏园,晓露凝芳气。初阳好明净,嫩树怜低庳。你这红尘,绚丽多姿啊。”
晓露应道:“清吟晓露叶,冬赏朝阳枝。两位大诗人的红尘晶莹剔透啊。”
晓露话毕,白杨和延果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见白杨和延果在石佛前聊得正欢,晓露和洋洋就爬到林子里去找野花野草。
一边啃苹果一边看晓露和洋洋背影的白杨问延果:“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