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果说:“想一切皆为虚幻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真挚原来是一个传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忠贞原来是一部小说,当初要死要活的,如今还不是红光满面。”
白杨回过头瞪着延果哟哟哟了起来,说道:“不错嘛,中国的和尚知道英国的爱情。”
延果答道:“世界大同嘛。”
白杨说:“大不同,别跟我扯终归一掬尘土半捧沙。就算是土,还分红黄,就算是沙,还分粗细。能同吗?”
延果说:“忘了夕阳下山百花红了,话可是你说的?不跟你扯这些,看你气色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白杨说:“那是,山水林中,岂知还有笑春风。醉歌倾倒,葱姜蒜小炒。旧日时光,云散池中央。心情好,一路小跑,面向山花,呱呱呱。”
说完的白杨问延果:“看你气色也不错嘛。”
延果说:“还行,晨钟暮鼓,心中自有佛祖。树下飞花,田里种豆摘瓜。”
白杨说:“惬意啊,无牵无挂,无欲无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自在。”
延果说:“一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智慧啊。”
白杨说:“也不一定。”
延果问:“何解?”
白杨指着右手边的那座宝塔说道:“哪塔以前是藏经阁,现在粉刷一番,我进去看了看,靠墙的地方全都隔成小格子。该不是安放骨灰的吧?”
延果说:“嗯。”
白杨说:“都是些等着享受佛光恩泽的主儿,这样做就能消孽障?就能上天登仙?”
延果说:“听听佛音总是好的。”
白杨说:“佛祖也不容易啊,感化了活人,还得料理死人。”
延果说:“你这话里有刺。”
白杨抬头看看天,说道:“没,我在想一件事,当年白蛇被压在雷锋塔下,多孤单,多郁闷,限制人身自由啊。这些人是咋想的,外地人也就算了,很多本地人也把骨灰存放在寺庙里,后代有个啥好事,要给点钱花花,还得专门跑寺庙里来,不然烧金烧银骨灰盒里哪位也收不到啊!不放寺庙里,天宽地阔的,多自在。他们咋想的,让先人坐牢一般。”
延果说:“地狱管得也严。”
白杨说:“可好歹地狱功能齐全,设施完备,有菜市场、有交通局、有银行,那塔里能有啥?即不是天庭的管辖地,又不是佛界的开发区,说好听点超度,说现实点旅馆,天天隔着窗格看天,日日陪着和尚修行。”
延果说:“你这么一说,倒挺有意思的,魔由心生,心静自然凉,心安即是归处,自在便是如来。”
白杨说:“是啊?我现在就挺自在的,那我就是如来了,我既然是如来了,你为何不拜啊?”
延果问:“你不自在,你心里有事,所以你不是如来。”
白杨说:“我心里能有嘛事?”
延果说:“这就要问你了。”
白杨说:“能有啥事?”
延果问:“是不是吴雨的事?”
白杨瞪大眼睛看着延果说道:“咋就是吴雨了?”
延果问:“以前是因爱生恨,现在是因爱生怜。”
白杨摇摇头,说道:“不懂。”
延果说:“前一段日子,吴雨来大风寺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白杨问:“她来干嘛?”
延果说:“她说,当初的你就是在合合寺静坐的。”
看了白杨一眼,延果说道:“吴雨憔悴了。”
白杨呆呆地看着远方,人就到了合合寺。
比起大风寺的深谷幽兰来,合合寺由于在城郊,显得热闹些,白杨、吴雨、洋洋常去。去合合寺,除了烧香,还吃素饭。合合寺的素饭,五元一人,多炒些青白苦菜,炖点萝卜老瓜,口味谈不上好,能吃,管够。
吴雨不大喜欢去,但白杨和洋洋却很痴迷,一来可以爬山,二来可以去丛间林里寻写小动物。每逢周末,吴雨下乡整夜不归的时候,白杨就和洋洋早早起床,把车停在合合寺停车场,然后爷俩顺着寺庙旁边的山谷跑上一圈,一圈下来,汗就出了一身。
有时吴雨也会参与,但次数不多,记忆中也就两三次。吴雨在的时候,一家三口跑步的节奏就会很慢,白杨和洋洋都会停下脚步等吴雨,那种阳光撒在脸上的暖,时至今日,依旧热得让人回味。
知道吴雨外面有了人的白杨去合合寺静坐,晨起的朝阳也这般撒在佛祖前白杨的脸上,白杨就想起了纳兰容若的“当时只道是平常”。其实一家三口一起晨跑的时候,白杨就不把当时当平常了,可任凭白杨如何去抓,以往、当时、后来,终究成了一阵风。
见白杨目光痴痴的,延果就岔开了话题,说道:“看你儿子,挺喜欢你这红尘的。”
白杨嗯了一声,说道:“说来也怪,两人挺投缘的。”
延果点点头,说道:“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白杨嗯了一声,说道:“虽然佛家四大皆空,但毕竟还在红尘里渡人,如今有了新主持,你可以四大皆空,别人怕难以做到菩提明镜,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渡己?”
延果又从石佛前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嘴,说道:“眼里有,天涯海角,近在咫尺,眼里无,立身左右,犹如无物。”
白杨嗖的一下,跳到了石佛的底座上,问道:“扯淡?为何不去找她?”
延果问:“找谁?”
白杨说:“你的红尘,找你的荔枝。”
延果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有啥红尘?”尽管延果笑得干净利落,但白杨的话还是让延果那一瞬间的心瓷了。
延果有红尘。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尽管不知道延果的红尘姓啥名谁,但延果心里尘土飞扬,荔枝飘香。
知道延果心里有尘土的时候,正好是吴雨跟白杨摊牌前一月的某个夜晚。
应是2016年3月的最后一天,有雨。
雨从早下到晚,玉平的街道上全都灌满了水。
玉平的街道每年都在挖,每年都在修,每年都在喊,决不让市民饱受雨水之苦,可每年,只要雨水稍微来上一天,大街小巷,就得水漫金山。
对于玉平常年施工的道路,玉平的市民已经习以为常,有人编了这么一个段子来形容玉平的路:山西的柿子河北的桃,玉平的马路天天刨;新疆的葡萄辽宁的瓜,玉平的马路天天挖;德州的扒鸡北京的鸭,玉平的马路坑洼洼;广东人说,广州发展太快了,我一年没回去就迷路了。上海人说,上海发展太快了,我半年没回去就迷路了。北京人说,北京发展太快了,我一个月没回去就迷路了。玉平人说:这算个屁,我早上去上班,晚上下班,路没了。
玉平的路如同一个乞讨的人,干净了,整洁了,全市人民都觉得不自在,看那那不对劲。修了差不多七八年,挖了差不多七八年,就没干净整洁过一天。
入夜的时候,检查好洋洋的作业,待孙天瑜和洋洋看电视的档口,白杨去了大风寺。
大风寺的西院,延果正独坐亭中,看雨。
亭外的雨让一瓣桃花落了下来,笔直的、毫无挣扎的、彻底绝望的落了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水。落了地,就有泥和着水扑了上去,撕扯、翻滚,然后花瓣四脚朝天、支离破碎、眼睛翻白。
桃树旁一丛紫竹,滂沱夜雨下,已看不清竹竿上的紫斑。
见白杨北风北雨的进了西院,延果问道:“大雨滂沱的,咋就来了?”
白杨说:“城里的雨寡白寡白的,还是你这里的雨好,桃红柳绿。”
延果说:“还桃红柳绿,你没看见一地落红吗?”
白杨抖抖衣服上的水,说道:“也没个可以去的地儿,在那都觉得头晕,东南西北的旋转,还是你这里好。”
延果说:“你的到来很应景,我突然想起句词来,你来合合。”
白杨端起延果沏的茶,抿了一口,说道:“好啊,说来听听。”
延果右手敲打着竹椅,念道:“玉平城浅,大风寺孤,红尘滚滚来路。今,夜雨寄北,无人共剪西窗烛,废池乔木。”
延果念完,白杨拍手叫绝,说道:“好词啊,大雨之下,玉平城的确浅,可城浅情深啊,那滂沱大雨就是情。大风寺孤,却有罗汉无数,那阵阵梵音把世人西渡。玉平对大风,一个是平地之王,为世人居,一个是山中之子,为仙人隐,故而城为平地,寺招山风,平则为浅,风过则孤,且这个大风即是寺名,又暗合今夜之风吹雨打。滚滚红尘,铺天盖地,满城风雨,诸届之神,我孤身夜访大风寺,的确一步三回头,我看世人,诸神看我,这孤虽然形单影只,却淹没了来路,红尘滚滚来路贴切啊。《夜雨寄北》即是词牌名,又切合了今景,无人共剪西窗烛为《夜雨寄北》之词,废池乔木为《淮左名都》之曲,巴山夜雨李商隐伤的是情,废池乔木姜夔伤的是国,国殇情殇,半路遭殃,好词啊!”
延果朝白杨举举手,说道:“经你之口一说,的确好词。那你合合?”
白杨又抿了一口茶,说道:“不好合,你这词难度太大,一般人接不住。”
延果问道:“你是一般人吗?”
白杨说:“肉体凡胎的。”
延果说道:“你能的。”
白杨点燃一支烟,在亭子里踱来踱去,看着院中一天的雨水落在放生池里噼里啪啦,又抬头看看东院的房檐,自言自语道:“有了。”说完念道:“白叶楼远,浮萍池碎,深深浅浅无泪。明,雨晴烟晚,双燕飞来垂柳院,无色红笺。”
延果猛的一拍大腿,赞叹道:“妙啊,大风寺东院后山有片白杨林,雨夜之下,站在西院的亭子里,眺望东院,白杨树、东院的僧房且不正是烟雨朦胧,且不正是白叶楼远。又看看看我们所处的亭子旁,放生池里的一池浮萍翠绿,雨落万点沙漏,且有不碎之理,白叶楼远,浮萍池碎,妙。再看深深浅浅,此时的玉平城在风雨中,大街小巷肯定污水横流,你入院时高一脚低一脚的夜行,白杨树跟东院在夜风中的摇晃,放生池浮萍在夜雨中的支离破碎,何止一个深浅了得,深深浅浅的确无泪”。《雨晴烟晚》是词牌名,把美好赋予,双燕飞来垂柳院为《雨晴烟晚》之词,比无人共剪西窗烛更胜一筹,我把何当改成了无人,而你则是原文引用,且双燕对无人,妙啊!无色红笺为《思远人》之语,绿水新池满的是冯延的凄凉苦闷,泪弹不尽临窗滴的是晏几道的“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都情深意重,好词啊!
其实白叶楼有更深层的含义,但延果不知。白叶楼,那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梦,见延果也像刚才自己恭维他一样恭维起自己来,于是说道:“好啥子,倒是你的解读,精准扶贫一般。”
站在亭子里的两人哈哈笑了起来,延果问白杨:“词儿有了,该有个名的。”
白杨说:“要啥名儿,青灯古佛的。”
延果说:“还叫踏春。”
白杨说:“不如叫荔枝。”
延果说:“风马牛不相干啊。”
白杨说:“咋不相干了,无人共剪西窗烛,废池乔木。能写出这样的词儿,别告诉我你没有红尘。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想念你的红尘了,想念你的荔枝了吧。”
延果呵呵呵的笑了,两人再也没有言语,闷头喝茶。一院的雨水,狂风暴雨后就成了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还有延果的心。
白杨说得没错,延果有红尘,延果的红尘叫杨沐。
杨沐跟延果同一年进的大学,作为当年校园一枝花的杨沐,自然是万众瞩目,老实本分的延果总是默默地在远方看着杨沐。直到毕业,杨沐都不知道延果是谁。
遁入空门之前,延果姓张名珙,说起张珙,知名度不高,说起张生,那就如雷贯耳了。
《西厢记》里,张珙就是张生,张生就是张珙。可现实生活中,延果不是张生,没有八拜之交的武状元朋友,更没有河中府尹的显赫身份,甚至《西厢记》里的剧情延果都不曾经粘上丝毫,延果有时候也想,自己要是张生该多好,跟崔莺莺有上这么一段,人生无憾。这么想的延果会在几秒后否定自己的想法,暗念罪过,然后猛念阿弥陀佛。
喝了半天闷头茶,延果说道:“今晚咱俩合了这一词,好比清泉甘露。”
白杨说:“我看是一味心肺汤,汤被你熬成了乳白,心肺切得很薄,放点盐巴薄荷香菜,白白的心肺,绿绿的春,热腾腾一碗端上来,别无分号。”
延果说:“感情你是开馆子的,堂馆设在东门,门口两个炉子,炉火正旺,里面肉沫四溢,皮黄肉白,炉上还吊一瓦钵,内置祖传秘汤,一滴入锅,汤醇而浓,香绝而淡。”
白杨抱着延果说道:“感情你才是行家里手啊。”
延果说道:“年轻时造的孽,阿弥陀佛。”
白杨说:“别,洒脱点,啥造孽不造孽的,你看我,万千烦丝,与你雨中一叙,忧愁清零,合诗好啊,飞星逐月的。”
延果问:“你以前跟人合过诗没?”
白杨说:“合过,我曾经网络上跟一女子合过诗,可惜......。”
延果问:“咋了?”
白杨说:“她得了癌症,骨灰撒在了黄浦江。”
延果双手合十,念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白杨说:“冥冥之中,总有那么些人,与你擦肩而过,开一朵最艳的花,然后风一般的散了。”
延果说:“缘起缘灭,缘尽缘生。”
白杨说:“她的网名叫闻闻。当时她帮一家文学论坛做管理,我在网络上到处浪迹,她听人介绍说我如何了得,就多方寻找,联系上了我,想请我去他们论坛做评委。”
延果说:“那你肯定坐地还价了。”
白杨说:“那是,我说,合诗吧,中意了,不要聘礼。”
延果说:“感情你是等人八台大轿把你娶去。”
白杨说:“那是,难得有人请我,架子不能有,气场总得足,没风都得鼓捣电风扇吹两下的。”
延果哈哈哈的笑了,说道:“说诗。”
白杨说:“我写了首《一滴雨》。内容大致如下:你是我今生一张着墨不多的素描/走了又走,瞧了又瞧/天为谁春,玉平黄昏/一滴雨,哼着小曲/站在院中,长发随风。”
延果说:“她和啥?”
白杨说:“还是《一滴雨》,是这样写的:“你是一把占据我青春的琴/秋天的水深不过你的眼睛/我的梦就立在你的窗外/几声稀疏的鸟鸣把我狂热的思念酿成一滴雨/一滴从你屋檐下抖落的虎背击空。”
延果拍手说道:“好一个长发随风,虎背击空。”
白杨说:“直到她去世当天,我才在论坛上看到她本人的照片,论坛全部成了黑白,唯独的她的照片,光彩照人,有网友在音乐地带贴了一首《你的样子》,忧伤的调子像呜咽中的小河。唉!”
白杨在雨中想念闻闻的时候,延果也在雨中想念杨沐。杨沐跟延果没有合过诗,但杨沐跟延果说过一句话。
当时,延果和杨沐到图书馆里借书,都看中了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书是延果先找到了,杨沐见延果手里的《阅微草堂笔记》,失望的对旁边的同学说道,我要找的书被人借走了。当时延果就把书给了杨沐。
杨沐跟延果说过一句话,只有两个字,“谢谢。”
听白杨说起闻闻,延果就想:“其实在佛祖香里,她跟杨沐是合过诗的。”
在延果的潜意识里,延果这样对杨沐说道:“静中楼阁深春雨。”
杨沐则应道:“远处帘拢半夜灯。”
虽然现实生活中两人没有合过诗,但脑海里却异常真实,一草一木,清晰可见。
白杨跟延果坐在石佛前促膝长谈,晓露和洋洋则在丛林里发现了好多花。黄的像云,白的像雪,蓝的像海。
大风寺的花真香,赏花其实就是赏心情,多好的阐述。大风寺不但花香,风也美,看着白杨跟延果在山脚闲侃,晓露就觉得大风寺的风跟海水泡软的鱼一样,幸福的吐着泡泡。
延果用头冲丛林间指了指,对白杨说道:“红尘诱人啊!”
白杨笑了笑,说道:“诱个啥子,在你眼里,不都一样,无非是一身臭皮囊,然后就是一架白骨头而已。”
又闲扯了几句,见延果依旧心静如水,没有因为退位而影响心境,晓露和洋洋刚好从林子里来石佛前,白杨就告别了延果。
延果问道:“不在寺里用饭了。”
白杨说:“不了,红尘事多,吃素体虚,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