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遥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握画笔,看着案前的一张画纸,神情专注。纸上只有几笔,勾勒出的是一个男子的轮廓。这个轮廓高大威武,虽未画出五官衣着,但仍然能看出这是个一身正气的男子汉。
非离的眉目在晓遥心中已然模糊。虽然她一直念念不忘,可握在手中的笔却难以下落。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勉强想起心中残存的形象,颤巍巍地在纸上画好五官。
她放下笔,把头向后靠了靠。画中男子的眉目神情还是难以令她满意。除了那双皂白分明的眼睛,她觉得其它的那些都不是非离的。
难道自己会渐渐淡忘他吗?
一阵腹痛猛然传来。她赶忙起身走到床上躺好,气喘吁吁地喊来丽媛。
看见晓遥又犯了病,丽媛眉头紧锁。
“小姐,您又疼了?”
晓遥已不能说话,只是使劲点点头,斗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四处蹦落。丽媛赶忙从柜子里拿出烟枪和福寿膏递给晓遥。
“快,点上!”晓遥的声音虽然微弱,但丽媛仍能看出她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开口的。
自打吸上梁安富从津门弄来的烟膏子,晓遥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几日就上了瘾,每日吸烟的次数和烟量也逐渐增加。若是瘾来了不吸,小腹便会剧痛,难以忍受。
丽媛慌慌张张地划着火柴。一缕烟吸进肺里,晓遥顿觉轻松了许多。
“小姐,好受点了么?”丽媛掏出帕子,轻轻拭去晓遥脸颊上的汗渍。
晓遥没有说话,又接连猛吸了几口,神思蓦然恍惚。
“他多长时间没踏进这屋子了?”
幻境中,丽媛的声音也是那般空洞:“快正旦了……皇上忙……”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脚步,屋子里安静下来。
“花花!”
正迷离间,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花花。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人知道。难道……
她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非离站在自己的面前。他面带笑容,正如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高大威猛。
“花花!你真的忘记我的样子了吗?”非离张开臂膀,想要拥住她。
“没,我没有。”倏然热泪汹涌,她也张开怀抱跌跌撞撞地奔向非离,“求你带我走吧!”
就在她要投进那微暖的怀抱时,却惊觉扑了个空,一下从幻象里醒来。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屋子,晓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非离,是我辜负了你……”
大年夜,皇极殿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群臣频频向皇帝敬酒,溢美之词赞不绝耳。以往点到为止的中元今夜却来者不拒,他一次又一次地喝干了杯中之酒,让一旁的侍者大感意外。
中元本不想设宴款待大臣。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朝廷变法、恩师过世、皇家水师成军、陈晃一案……每一件都搞得他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他真的累了。特别是处死陈晃后,晓遥对他的态度让他心灰意冷,身心俱疲。他想大醉一场,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于是,今年的筵席较之以往更为丰盛。他一次又一次喝干了杯中的美酒,希望自己能醉得彻底。
侍者又给他斟满了陈年佳酿。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竟觉这酒的味道是苦的。
席散,中元几乎酩酊大醉。本想借着酒力让心中的愁苦挥发出去,不想反倒借酒消愁愁更愁。连月不见晓遥,他表面不露声色,可心中牵挂得不行。有几次散朝后,他无意识地向夏宫的方向走去,可每走到一半便幡然醒悟。
去了又能怎样?
她的心已被深深的伤过,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了。
酒席宴上的喜庆祥和并未让他欢喜,反而叫他黯然神伤。此时,他的心境和群臣离去后的大殿一样,空空如也。
那夏宫难道不是自己建的?晓遥难道不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整个大越都是自己的,为何自己却不敢踏入夏宫半步,更不敢去和她好好说说话?
愁绪和酒劲一起涌了上来。中元跪趴在龙案下,呕吐不止。两个随侍吓坏了,忙过来捶打后背。良久,他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却只还在那里干呕。
“我去传太医!”一个随侍怕他出事,转身要走。
中元一把抓住了他:“不,别去!朕没事。摆驾……去夏宫……”
皇帝的声音十分含糊。两个随侍没听清,一下愣了。
“是说去夏宫么?”二人嘀咕了几句。
皇上好久都没提到过那个地方了,怎么此时喝成这样倒要奔那里去呢?
方才要去传太医的那个随侍胆子大一些。他跪在地上轻声问道:“万岁爷,您是说摆驾夏宫吗?”
中元没有说话。另一个随侍有些不耐烦,便催促道:“皇上到底说的是什么呀?”
“皇上……他睡了……”那随侍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后宫的晚宴吃得更久。除了晓遥,其他嫔妃都来了。她们在小娱的带领下,一一向李太后拜年敬酒。一过子时,李太后和黎阳夫人便熬不住,回宫休息去了。剩下的嫔妃和命妇见太后不在,便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小娱一向随和,对一些不拘小节的人也不怪罪,因此席上的气氛越来越欢快。
荣欣强打起精神端坐在椅子上。满桌的山珍海味竟提不起她的一点食欲。虽说已吃了洋药,可她的病也没见太大的好转。洋药刚服下时,症状还略微能缓解些,但片刻之后,神思随着药效的消退又开始不安起来。这顿年夜饭她本不打算来吃,可思前想后还是来了。景仁宫的另两位主子都乐呵呵地来给太后拜年,她不想让旁人觉得自己矫情。她知道,自己的病在许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李太后倒是很和蔼。虽然她不是很了解荣欣,更对她的病一无所知,但还是嘘寒问暖,给了她些许安慰。
耳边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荣欣又感到头晕,身体也莫名疼痛。她挺不住了。在李太后离席前,她就挺不住了。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好好的静一会。
“皇后娘娘。”她起身给小娱道了个万福。
小娱正和君雪等人有说有笑,见荣欣起身来到自己身边也忙站起来:“妹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众人见皇后站起来,也都不说不笑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呃……”荣欣一时语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率先离席,可若是硬撑下去又实难办到。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这鸦雀无声的氛围让荣欣倍感难堪。她红着个脸,欲言又止。
好在小娱通情达理。她握了握荣欣的胳膊,微微一笑:“难受就先回去吧!反正母后也回宫安置了。”
荣欣心中万分感激。她又施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喧嚣。就在她快要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议论自己。
“这个病秧子!听说入宫前就总梦游,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惨死了,进了宫还总撞见鬼,如今又得了怪病,谁都治不好……”
后面的话荣欣不敢再听下去。她脚下生风似的回到景仁宫。宫门口,两个红红的大灯笼照得四周一片火红。然而,它们在荣欣的眼中却是惨白的。
两个宫女服侍她梳洗已毕,又把药端到她面前。
“主子,该用药了!”
“先放下吧!”荣欣摆摆手让她们退出去。
两个宫女把药放在桌子上便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荣欣一人。她站起身,来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日渐肥胖的身躯和面庞,她潸然泪下。
自己原本就不漂亮,如今吃了这么多的药,身体愈发肥硕,脸上赘肉横生。
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好似在梦里一般?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药片上。草药洋药都已吃遍,可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好转。难道自己的余生就要这般过下去了么?她走过去,拿起药片放入口中。
洋药的效用让她暂时轻松了一些。她钻进被子里,回想着自己童年的一幕幕。那时候,爹娘、外公、外婆都在。他们每个人都很疼自己,特别是外公。记得自己有一次跑着跑着摔倒了,摔得很痛,哭得很凶,是外公抱起自己,又把他花白的胡须放到自己的手中。自己把玩着外公的胡须,渐渐忘记了疼……
然而,这一夜又是噩梦连连。一觉醒来,那种恍惚的感觉又缠上了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宽大而又肥硕的脸,她愈发觉得自己丑陋。
她又想起昨夜别人对自己的议论,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心底燃起:与其每日生不如死,受人侮辱,不如就给自己来个了断。早死早托生!
外面的宫女听见屋内响动,忙推门而入服侍她梳洗。简单用了些早膳,她正要到院中散步,忽见中元走了进来。昨日的一番痛饮让他吐得翻江倒海,待到回宫休息时又睡意全无。辗转了大半夜,他也早早地起床。
“荣儿,觉得好些了么?”
中元的关怀让荣欣热泪盈眶。她知道,若没有皇上,自己早就流落街头,冻饿而死。看着华发满头的中元,她哽咽不住。
“皇上……臣妾感到好一些了……”故意扯了个谎,她不想中元再为自己操心。
“哦,那就好。”中元笑了笑,“朕已经给简王发了报,让他在米利坚寻访名医,不惜重金请到大越给你医治。”
这个消息并未让荣欣为之一振。她知道,自己无论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管用了。
“臣妾多谢皇上。”虽是笑着,可她的声音还是很发颤,“只不过皇上还是别为臣妾担忧了。天底下那么多的事都要您一个人管着,臣妾这点小病跟天下大事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荣欣的一席话让中元感到不自在。他拉着荣欣坐到床上,伸手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大过年的,怎么哭了?高兴点!嗯?”
“是,高兴点。”荣欣点点头,用力露出一个笑容。
中元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散在背后的秀发:“朕既然把你带来,就是要你好好的。如今你生病,朕就是再忙也要来看你啊!”
荣欣把头埋在中元的胸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了,她想。
“启禀万岁爷!内务府的公公让奴才来问问您何时起驾?”一个小太监在门外跪倒。
今日是正月初一。按制皇帝要率领文武百官去城中的道观、佛寺和清真天主教场去烧香祈福,以示四海归心。
荣欣轻轻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中元,心中有万般不舍。中元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好好在这儿等着,晚上朕再来和你说话。”
皇上,中元大哥,你我恐怕是再无说话的机会了。荣欣的眼圈又红了。她忽然想到什么:“皇上,臣妾入宫十来年了,还一步未迈出过这宫墙呢!今日斗胆向您求道旨意,让小丫头们陪臣妾到宫外走走吧!”
荣欣的恳求让中元无法拒绝。虽说后宫在外面行走不合规矩,但只要她的病能好,哪怕只是心情好一些,自己也是愿意让她出去走走的。
“嗯,这样吧!”中元略加思索道,“朕派几个侍卫跟着你们。天黑前回宫就好。”
“多谢皇上!”荣欣起身要拜。
中元一把拦住她:“哪儿那么多礼数?你身子弱,今后就免行跪拜吧!”
荣欣从心底感激起中元。这么好的人,自己竟不能与之常相伴,真是福缘浅薄。她用力掩饰自己悲伤之情,对中元露出微笑。
中元起身走到门口,忽地转身:“别玩的太晚,等我回来。”
八名侍卫身着便衣远远地跟着荣欣和几个宫女。京城的繁华并未让她有太多的留恋,倒是那几名宫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吃玩了一番。
日头转西,几个人都逛累了。一个鼻尖冻得通红的宫女望了望天,对荣欣道:“主子,天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荣欣摇了摇头,眼神发直:“等等。你们陪我再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