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吼的北风卷着杂物在半空里肆无忌惮地奔腾,但有打在人脸时,便会让人感到刺骨的痛。
卧房里,晓遥已经在打开的窗子前站了半个时辰。她双目微闭,任凭一阵阵肆虐的寒风袭来,拍打在自己柔弱的身子上,脑海里却不时闪现出昨夜的一幕:自己和丽媛乔装改扮,好不容易翻过夏宫高高的围墙,却在落地的时刻看见了一个凄凉的背影。
“你要去哪儿?”那背影转身厉声问道。
怔了半晌,自己的底气竟是那么不足:“我……我要离开这儿!”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跑到哪儿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背影神情决绝,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我要去米利坚!”自己的决心仿佛更加坚定。
背影一下子怔住了,似乎对自己的这个答案没有任何准备。米利坚,那里的确是他鞭长莫及的地方。
“你哪儿都不能去!”背影的神情虽然黯然,但态度依然丝毫不可商量。
自己怯懦了:“求求你!不要把我关在这个牢笼里!”
背影摇了摇头,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天边:“你是我养的一只鸟,我必须把你关起来。”
……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丽媛走来,轻轻把窗户关上,却被她拦住。
“小姐!您已经在这儿站了半个时辰了,快回去免得着凉!”丽媛说着搀扶微微发抖的晓遥坐在椅子上,又转身拿过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我这般狠心?”目光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晓遥的神情像是自言自语。
丽媛心中一沉,知道晓遥是在说中元,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皇上太爱您了!他不想和您离得那么远!”丽媛想让晓遥宽心,可话说出来便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
爱我?呵呵!爱我为何让我伤心?爱我为何不给我自由?
“他杀了晃儿,却像个没事人似的。难道我的弟弟就白死了么?”晓遥又想起陈晃,泪水像掉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自从陈晃死后,她几乎每日以泪洗面。看着满屋子的富丽堂皇,她觉得都是多余的。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进宫,后悔不该心甘情愿地被圈养在这黄金的笼子里。若一家人还在阳江多好!虽说日子苦些,但晃儿总不至于送命,自己也不至于每日像囚徒一般生活。
我愿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只想换回弟弟的性命!只想换回自由!她在心中默默念道。可是能吗?
“小姐您不也听说了么?皇上大封陈家,就连府上的一切用度他都包了。皇上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弥补啊!”看着泪水涟涟的晓遥,丽媛在一旁哀劝道。
晓遥摇了摇头:“我不要什么弥补!我就想让晃儿活着!他杀了晃儿,再做什么都没用了!”
“小姐,您要理解皇上。他杀了少爷也是迫不得已,也许他的苦衷比小姐您还多呢!”
“苦衷?呵!”想起昨夜那张冰冷的面孔,晓遥冷笑一声。
丽媛怕晓遥又伤心过度,忙在一边道:“小姐,快别说这些了!您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千万不能再忧伤啊!”
微微颔首,晓遥的腹下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原来的病根非但未彻底痊愈,反而在陈晃死后愈演愈烈。那痛在身上,也在心里。丽媛看出了晓遥的痛苦,便忙把窗子关上扶着她坐到床上歇息。
“小姐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呵呵,说得容易。看来自己的苦楚是无人能体会得了了。晓遥轻轻闭上眼睛,任凭万般忧伤在心中激荡。
“启禀娘娘,梁大人来了!”片刻后,孟祥童悄悄地走了进来。
丽媛一愣,不知梁安富此时来有何贵干?按说这夏宫也算后宫,外男无皇帝旨意是一定不能随便来的。当然,老爷除外。他是小姐的生父,可这梁安富……
“宣他进来!你们都出去吧!”
晓遥的吩咐打断了丽媛的思绪。孟祥童身为夏宫管事太监,当然知道晓遥这么做十分不妥,可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再阻拦。娘娘已经好长时间没露笑脸了,也许是想找自家人说说话呢?他暗忖道。
两人领命出去。梁安富一脸苦相地走了进来。在朝为官数年,他早已深谙官场之道。眼下皇帝和陈家人的关系非常微妙,何况娘娘单独召见又不合规矩,自己有心推脱不来,可又不忍。毕竟还是一家人,这会子摆出避之不及的架势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给娘娘请安!”他一拱手,把头埋得很低。
“起来!坐下吧!”
“谢娘娘!”
梁安富把屁股轻轻搭在椅子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父亲还好么?”晓遥半坐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
梁安富被问得一头雾水。自从升任工部尚书,他便带着娥眉与陈继善分府。陈继善的近况应该问思如才对,为了这点事怎么急匆匆召自己前来呢?
可晓遥的问话又不能不回。他站起身:“回娘娘的话,老泰山先前一直闲在府中。前日到微臣的衙门看了看,略坐了一会……”
“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丧子之痛呗。可这些话自己是万不能跟晓遥说的,以免她悲上加悲。
转了转眼睛,梁安富只得搪塞:“回娘娘,微臣还有公事要办。娘娘若没什么要紧的事,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晓遥见状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慢着!”
收回迈出的腿,梁安富又只好转身回来。
“听说你在津门做了好多生意?”晓遥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梁安富一怔。朝廷早有明谕,各级官吏不得经商,以防以权谋私。可自己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藐视国法,在津门明里暗里开了好多的店铺。
好端端的,她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梁安富心里倏地有些没底。
“回娘娘,那都是微臣家人胡乱弄得……”他遮遮掩掩。
晓遥没有理会,直接开门见山:“十里洋场最大的烟馆就是你的吧?”
“这……”梁安富一时没弄明白晓遥究竟想干什么?
晓遥的表情一下又痛苦起来:“我有腹痛的病根,听说烟馆里的福寿膏能止痛,给我弄来些。”
梁安富头皮发麻。福寿膏虽有止痛的功效,但却是令人极度上瘾的东西,朝廷明令禁止,除了十里洋场哪儿都不许买卖。若是公然弄进宫里给娘娘用,自己的脑袋还想要吗?
“娘娘恕罪!微臣一时糊涂,弄了这不该弄得东西!微臣这就回去,让他们关了烟馆,从此再不做这害人的买卖!”梁安富赌咒发誓,声音颤抖。
晓遥却淡淡一笑:“姐夫,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可是……可是微臣真的不能把那个东西带给娘娘啊!娘娘若是有恙,传谕太医院来请脉开方就好。不必……不必碰那东西……”
梁安富深知福寿膏害人不浅,只能用来敛财,要是沾上了,除非一死,否则几乎戒不掉。
“太医院的方子都不好用,所有我才动了这个念头。”晓遥轻轻走到梁安富身前,一双明亮的眸子略略发出挑逗的眼神,“难道姐夫就眼睁睁的看着妹妹我活活疼死么?”
眼前的晓遥让梁安富感到十分陌生。他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午后黄昏,当这个小妹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她的姐夫后,眉宇间蓦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亲切……
如今,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看来陈晃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梁安富没办法安慰她,更不敢答应她的要求:“娘娘,现在大越到处都是洋医。若是太医院的方子不管用,可以让内务府帮忙找个洋医来……”
见他还是推三阻四,晓遥的脸色忽地难看下来:“梁安富,我问你,建造这夏宫究竟花了多少银子?”
梁安富的眉毛动了一下。夏宫是他一手督建的。工匠、物料都是他一手挑选,里面也是大有猫腻。六十万两的款项中,有近半的数目都入了他的腰包。
“回娘娘,夏宫用银在户部有案可查。娘娘若是想知道,可命内务府传户部官员报账即可。”
“呵呵!”晓遥哼了一声,“户部的账本我不感兴趣。可我怎么听说当初六十万的款项有一半都让你揣回去了?”
梁安富吓坏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苟且之事晓遥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娘娘!这是没有的事儿?一定是有人栽赃微臣啊!”
看着梁安富那死德性,晓遥心中顿生鄙夷:“你冤不冤,天知道。我若是跟六扇门的于铁知会一声,让他帮你洗刷冤情,你会怎么想?”
提起于铁,梁安富吓得魂飞魄散。六扇门神通广大,只要稍加用心,自己的这点事丑事便会暴露无遗。三十万两银子啊!足够要了自己的命!他猛地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人见人怜的小妹了。如今的她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
“娘娘!微臣糊涂!望您念在娥眉的份儿上,饶恕微臣吧!”惊恐的泪水夺眶而出,梁安富磕头连连。
“妹妹饶恕姐夫,姐夫也得可怜妹妹不是?”晓遥淡淡说道。
梁安富万般无奈,只得答应晓遥:“微臣一切都听娘娘的!”
见梁安富告饶,晓遥微微一笑:“那这福寿膏……”
梁安富把眼睛一闭:“明日定将送到娘娘手中!”
“好!一言为定!”晓遥微微颔首,“我累了,你跪安吧!”
慌忙爬起身,梁安富狼狈地逃了出去。在走出宫门的一刻,他蓦然发现,这天寒地冻的季节,自己竟然汗流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