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贞观三年(628年)的早春,关外尚寒风凛朔,阙华带领都罗、靳青、翟失之、萨特尔,还有胡特立赤等亲兵,毅然踏上了东去长安的路途。长安,这座东土的伟大帝都,象有一股神秘的魔力在吸引着他。此行,乃是了却他多年的一个心愿,那是母亲居住过的地方,是商路上的人们口中的传奇,是世界各种文明百川汇流的中心,一旦动身,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赶到那里,把自己投进这座城市,去感受他雄浑有力的脉搏,体验他多姿多彩的文化。他鞭指前方,对满怀期待的众人说道:“鹰击长空千里,我等当踏歌长安,喝尽西市的美酒琼浆,看透大唐的筋骨和风韵,乘兴而归,以图日后!”
随行众人更加兴奋,谁不愿意去长安看看呢。行前,大伙都吵吵着想去,阙华则特别想带上王贵去,谁知临出行,王贵的老婆巴娅又生了一个女孩,王贵喜欢得不行,自己就不愿离开了,面对大伙他感觉很不好意思。阙华笑着对大伙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的王特勤都忘了故乡啦。”内心里,他觉得十分欣慰,可汗浮图的弟兄们真正把大营当成了家。
说起来,从当年走出查青河谷,阙华就没有完整地走过商路,这次,算是再次踏上商路,重走熟悉的旅程了。商路,一直延伸到天际。驼铃声声,一队队商贾西出阳关,翻越千丘万壑,横簇祁连风雪,在苍茫戈壁和大漠边缘留下夕阳里的剪影,在无数个晨晓和黄昏,用脚印踏出了世界上最古老而繁忙的掘金之路。大唐开朝立国,以开放的姿态迎接世界各地的商人们,短短十几年,商路日益显现出它蓬勃的生命力。阙华一行装扮成碎叶城的商人,加入到东行的商旅大军里,胡特立赤还特意扮成了波斯人的装束,看上去是特别地道的一队商贾,十几匹马、骆驼上满载金银、车渠、马脑(玛瑙)、真珠(珍珠)、瑟瑟、金刚等宝物,还有郁金、苏合、青木等香,引得同行东归的大唐商人们竞相询价,靳青颇似随行的唐人经济,一一执礼回拒,他们本不是做买卖的,当然不能在到达长安之前把东西就卖出去。
“如今商路上的繁华和热闹远胜于当年。”阙华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都罗,“当年都罗叔叔护送于我,路上遇到的,不仅有强盗,还有美丽的姑娘啊。”
“哪有哪有,我只记得殿下一路的英勇风采。”都罗红了脸赶紧岔开话题,却引来萨特尔的追问,大伙都饶有兴趣想听他的故事。都罗的儿子快十岁了,他的汉人婆娘生完孩子就死了,都罗顾及孩子,一直未再娶。他心里一直没有忘记那个龟兹姑娘白又然,乱世之中,不知人在何方,是否还活着。走在曾经走过的大路上,又快临近龟兹都城了,白又然的音容笑貌突然就清晰地闪现在脑海里。阙华的话引起了他的伤感,他岔开话题,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绪。阙华见自己的话引起了都罗的伤感,便不再言语。眼见都罗鬓角白发渐多,心里颇多伤感。这些年都罗忠心耿耿,与自己生死不离,把一切抛在身后,想来自己亏欠都罗叔叔这些人太多啊。等复国之后一定好好补偿他们,阙华暗下决心。
几场小雨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东行路上已可看到融化的淙淙雪水,一行人兴致高昂,沿途偶尔打猎射雕,比赛箭法,给原本寂寞单调的旅途增添了不少乐趣。按照阙华的想法,一路上避开所有的城镇,只管赶路,寻着偏僻的客栈休憩。毕竟,沿路大小王国、部族数不胜数,专心去往长安最是重要,不能惹是生非。一路上大伙也感叹,要做成一桩买卖真的是不容易,路上要经历多少曲折和艰险。比较遇到的各国商人做生意的方式,众人也是十分的感慨。
“你们看,生意人做生意,背靠的还是国家,国强则生意强,人也硬气。大唐商人最豪气,货物最充足,说话也最有底气。想想我们金山汗国,咳!”路上也遇到了不少突厥生意人,他们表露出的那种小心谨慎,彷徨无措的神态,令阙华十分难受,大家都生怕被人欺负啊。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恢复强大的汗国,让突厥人听着胸膛走在阳光底下,大大方方跟人做生意。从突厥商人的神态,阙华察觉到了多年来颉利的残暴政策带来的严重后果。阙华的情绪低落下来,一行人便加紧赶路。
这一日,终行到高昌以东绿洲沙漠交界处。公孙游道:“拓设,向前三百里乃瓜州以西,大唐地界。”
众人欢呼雀跃,苦行一月,终于要踏上大唐的国土了。抬眼望去,前方一处胡杨树林,正萌发出鹅绿新芽,树林边上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小河北岸则是平缓的沙地,景色怡人。一只肥硕的黄羊正在河边饮水,阙华摆手示意,压低声音说道,“诸位,今天晚上有烤黄羊肉吃了,且看本设箭法。”他引马脱离大道,伏于马上,悄无声息接近正在饮水的黄羊,众人屏声静气等在后面观战,待到射程以内,阙华弯弓搭箭,“着!”一支飞翎正中黄羊的左后腿,黄羊受惊,一瘸一拐地向树林东侧逃去,都罗哈哈笑了起来,一路上,阙华硬要和翟失之比赛箭法,这次又没全中。
阙华脸上挂不住,打马追去,驰过树林,前方黄羊隐去,却见一面旗帜飘扬在前方,细看,颇似金山牙庭常用的军旗,金线绣边,硕大的白色狼头镶于正中。
“此地怎么会出现牙庭的军旗?”阙华心下疑惑,他勒马细察,原来这是一处客栈,客栈上面插着一面旗子,走近看,阙华不由得笑了起来,旗帜乃是真正的牙庭军旗,但是中间用黑木炭划拉了四个大字“龙门客栈”,一面是汉文,一面是突厥文,在风中呼啦啦飘着,映着火红的晚霞,倒也有些气势。
都罗和公孙游赶上来,看到此处的客栈,也觉好笑。“约见不如撞见,既然今日能遇到此处客栈,不如就在此歇息吧。”阙华跟众人商量道。大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客栈休息了,都想找个地方好好沐浴一下,胡特立赤指挥着亲兵把马匹骆驼赶到通往客栈的小路上。
仔细观察地势,公孙游倒吸一口凉气,“这客栈会选择位置啊,不在大路边上,而是跑到沙地和草地深处,有门道啊。”他是江湖老手,自是明白其中有蹊跷之处。
萨特尔毫不在乎,“这老板肯定是考虑到客商休息时的安静吧,管他呢,有好饭吃就行。”
靳青皱了皱眉,“龙门客栈,这名字起得排场,这客栈建的也好有学问,场面大。你们看,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全是二层的土打垒,门口开在底下倒像城门洞。”大伙顺着靳青的手指看去,确是如此,这个客栈坐落的位置,一半,是绿色的草地,一半是黄色的沙坡,二层的土打垒结结实实夯在那里,东西足有四十丈,南北亦有二十多丈,四个门全开,外面也不见马厩,敢情马匹骆驼全都赶进院内,方便照看。一面大旗插在西屋顶上,院内大灶升起浓浓炊烟,又随风飘散。从西域一路走来,众人第一次见这样奇特建筑的客栈。
临近客栈之时,只见客栈西屋的一扇窗户打开,闪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新来的客商,旋即关闭。阙华自言自语道,“这客栈好有意思,且去一住。”
“来客人啦!韦六,还不出去接着!”刚到西门,一个女人尖锐的嗓门传出院外。接着,一个高杆子一样精瘦的店小二颠着碎步走了出来,却是一身书生打扮,酸皱皱说道:“诸位客官,舟马劳顿,小生有失远迎,且里面请,里面请也。苟七,上茶矣!”公孙游嘿嘿一乐,“秀才,我们只有马没有舟,你说错矣。”这酸秀才施了一礼,言道:“舟,乃喻也。马即是舟,舟即是马,客官当知会也。”众人只是乐。
好大一个院落,正中搭起的棚子下盘着一个大大的灶台,一口大锅盘在灶台上,里面热腾腾一大锅牛肉,一只硕大的牛头煮在锅中,肉香四溢。院子东南侧是联排的马厩,已有七八匹马、五六只骆驼栓在一个马厩里,显是有一家商队住在这里了。而西边好大一块地十分开阔。
“客官请,请。”这个叫苟七的小二,眼睛不看人而是看着地面,倒是殷勤。他引着阙华一行到了北排一层东屋,四间贯通的大房子,里面十几张方桌,想必这就是客栈的餐厅和茶房了。他总是托着一把大茶壶,因为个子太矮,总是使劲抬着头看人,大声喊着,“加开水!”然后准确地把茶水抛进桌子上的茶壶内。
女店主很是显胖,宽脸上一双细眼,张嘴说话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既不像笑也不是哭,总之别着一股劲。“客官,您来了,住房还是吃饭?住房通铺一晚五两银子,单间十两,吃饭另算,住店交齐,早走不退。”她嘶哑着嗓子,拉长声,看得出,她是有意识地放慢说话的速度。
“老板娘,够贵的啊,这规矩也够霸道的。本爷喜欢晚上一个人喝小酒,有小菜不?”公孙游靠在柜台上,眯着小眼睛挑逗着那女店主。
“前后二百里,只此一家店,愿住便得住,茶是送的,不住不收茶钱!”女店主看也不看公孙游,算盘噼啪响。
“住,谁说不住。给挑北屋见光的,能看见小河风景好的,三间通铺,一个单间。”公孙游说道。
“我还是跟大家住一起吧,单间就不要了。”阙华说道。公孙游对那女人的挑逗大伙看在眼里,阙华并不在意。
“好唻!三间通铺,十五两银子,您这就交着。”女店主飞快地笑了一下。“何五!带客人去南屋,三间大通铺啊!”女店主的声音突然高起了三个八度,嘶哑的嗓音扎进众人的耳朵,说不出的别扭。一个瘦高个缓缓走过来,眼光呆滞,并不说话,肩上赫然架着一只阿穆尔游隼,游隼瞪大双眼挨个人盯着看,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猎物一样。
“你看着那娘们好看?”翟失之挨着公孙游走路,笑道。
“细皮嫩肉的,还凑合。”
“我怎么就觉得那么丑呢?你看她嘴唇右边那颗黑痣。”
“那是你的偏见,大沙漠里这样有点水灵的女人难找啊。”
“不是我有对这女人偏见,主要是看一眼就浑身难受。那娘们浑身上下没一个正样的地方,带一股邪劲,还有点混劲。”翟失之说道。
阙华和都罗交换一下眼神,翟失之说出了他们的想法,这女店主不是个省事的主,须提防着点。
那边,胡特立赤带人安排好马匹骆驼,把货物卸下,跟在那个叫何五的人后面,一个亲兵看着游隼好玩,上前逗弄了一下,游隼尖叫一声,一口咬在那个亲兵的手上,鲜血流了出来。何五看也不看,任由亲兵大喊大叫,目无表情地领着众人向客舍走去。胡特立赤喝止了亲兵,众人均感受到了这间客栈的神秘莫测,跟在那高个子何五后面,不再言语。楼下,女店主呵斥韦六懒惰的声音传来,粗鄙不堪。
“此处上下透着邪气,是不是传说中的黑店啊?”一行人住进客舍,都罗便道,靳青四下敲击墙壁,说道,“这墙夯得倒是挺瓷实,屋内不像做了手脚的样子。”
众人看着阙华,阙华挺首而立,慨然言道,“暮色苍苍西域道,不羁豪客夜知晓。既来之则安之,今夜是必定要在此歇脚的了,还怕这小店生事不成?胡特立赤,你安排手下的卫兵轮流值班,听着动静。本设要睡一个香觉。”阙华的安然自若令众人豪气顿生,“对啊,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蹊跷!”都罗说道。商量完毕,众人且去分头安置。
晚餐丰盛,大盆的牛羊肉炖的烂香,加了不少草原上没有的香料,别具一份风味。此地汇聚南北东西的物品,自是少不了好酒,都罗等人索性要了一坛烈酒,大呼小叫与翟失之、靳青尽兴对饮,公孙游酒量本亦不小,可是阙华说什么也不让他喝,只是让他陪着小酌几杯米酒。女店主稳如泰山地坐在账柜后面,并不关注客人们的动静,任由都罗他们吵闹。
“老板,住店!人都死绝了吗,一个人也不出来迎迎爷爷们!”正酒酣耳热间,一句叱骂打断了店内的热闹。
“来也,客官,您请,请!”韦六快步到门口,双手抱拳施礼。
“妈巴子的,什么来爷不来爷的,没看见将、将军驾到吗,什、什么破店,不懂得,规矩!”一人便骂便走进屋内。此人身着铠甲,阙华一看,血向上涌,他太熟悉这军装了,正是薛延陀部的人!都罗把酒杯向桌子上用力一蹲,就势要起身,阙华旋即冷静下来,他眼神一转,示意众人冷静。都罗端起酒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吆三喝五喝酒吃菜。
西门陆续进来一队人马,足足有四十多人,没有什么货物,都是一色的健硕骏马,身着铠甲,气势汹汹进得屋来,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自行端茶喝水。领头的一个肥硕的家伙,挺肚抬胸,咳嗽一声,很威严的样子,想必就是将军了。先行进屋的人殷勤地过来,“将军,您请用、用茶!这破店,小二也不长眼,妈巴子的。”
那位将军并不答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看东侧正在喝酒的阙华等人,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年头,净是做买卖的。”扭头看看女店主,“店家,可有什么好吃?”
那女店家一动不动坐在账柜里,眼皮就没抬起过,似乎对那些骂人的话没有听见。“肥婆娘,听到了没?我家将军问你话呢,有好吃的,快点上,上多点,大爷们有的是钱!”
女店家突然嗓门三个八度,“何五,你死了?没死就滚出来给他们上菜!”她嘶哑而尖锐的嗓音把将军着实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一哆嗦,茶水洒在地上。
“吆喝,店、店家你,你,很有气场啊。怎么着,想吓唬,吓唬人不是?”那人转身面对账柜,女店家低头扒拉着算盘,“通铺一晚上二十两银子,单间三十两,愿住就住,不住茶水不收钱!”
“这么贵、贵啊,爷爷们,还,还没住过这么贵的店,宰人不是?宰人不是?”
“阿其儿,你就别吵吵啦。赶了一天路,先住下,好好休息休息,让大家吃好喝好。”将军不耐烦了,扭头呵斥道。
“好的,撅泥将军,您先坐,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原来,这位胖将军叫撅泥。阙华回顾了一下与薛延陀部熟悉的人,不记得有这位撅泥将军。
何五、苟七都一股脑地跑来忙活,毕竟女店家要的银子都是别人的好几倍,这是一笔大生意。只有那韦六摇着扇子立于门外,一副潇洒的样子,看来他对这帮薛延陀人没有什么好感。很快,牛羊肉上来,薛延陀的士兵们开始喝酒,出口入耳都是粗俗不堪的话,有的人眼睛贼溜溜地看着女店家,撅泥和那个叫阿其儿的坐在一张桌子,撅泥自顾自地喝酒吃肉,风卷残云,边吃边吧嗒嘴巴子。
“阿其儿,这里离大唐还有多远?”撅泥的声音很大,嘴里还塞着一块肉。
阙华心下一紧,薛延陀人要去长安?
只听那阿其儿答道,“到,到长安的话差不多一千,五百里。”
“嗯,在这休息两天,过后加快行程,早日到达。”撅泥说道,他说话毫不在意边上有没有人听,毫无顾忌,仿佛阙华一行人并不存在。
女店主似乎起了兴头,掂着酒壶挨个桌倒酒,肥硕的屁股扭得薛延陀的士兵们眼光放亮,有人乘机摸了一把,那女人也不说话,直接把酒倒在那士兵的头上,引来一片哄笑。
“做生意的朋友们,本将军敬你们一杯酒,见面即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撅泥突然端起酒杯,冲着都罗举起杯,他把都罗当成这群人里面领头的了。都罗双手端杯,“生意人回敬将军,祝将军旗开得胜,仗仗成功!”撅泥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士兵们也是一阵哄笑。显然,他们不会把这些生意人放在眼里。
“也祝你们的生意马到成功,财源广进!你们去过我薛延陀汗国吗?”撅泥问道。
“久闻大名,尚未去过。”都罗答道。
“那你们可要去看看,我们需要你们这些生意人,去吧,那里有的是金银让你们赚。”一路风尘,撅泥喝得痛快,满面红光。
“多谢将军指点。不日定去叨扰。”都罗沉稳地答道。
“我,我,怎么看着你们,你们,像突厥人?”阿其儿突然问道。薛延陀士兵们的喧闹一下冷静下来,看着阙华和都罗。薛延陀与突厥人是死敌,见面必杀。房内的气氛猛地紧张起来。
“哈哈,将军,各位兵爷,您看我像突厥人吗?还有他,他,都像什么人?”公孙游站出来,指着靳青、胡特立赤说道。
“嗳,阿其儿,过路不问事,事多麻烦多。人家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喝酒喝酒。”撅泥胖墩墩地身体摇晃着,一副不在意地样子。
“既然将军关心在下们的生意,自是好事。我们都是在碎叶城以西做生意的,虽说不是来自突厥各部,倒也受过他们几年的管教,受够了他们的苛捐杂税,无奈之下,几个弟兄一块做起了商路上的买卖。既然有缘遇到了将军,日后必当到强大的薛延陀国去看一下,也好讨个酒钱。”阙华不紧不慢地说道。
“好说,好说。”撅泥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睛却不再看阙华他们。
阙华起身作揖,“我们已经吃饱喝足了,不再打搅,多谢将军,先行告辞!”
撅泥也不起身,嘴里还是那句“好说好说”,阙华一行离开餐厅回房休息。
撅泥瞪着阿其儿,“妈巴子的,你的嘴不问点事难受不是?”
阿其儿委屈地说道,“将军,我这,这,也不是害怕他们是突,突厥人嘛。”
撅泥并不说话,抓着一根羊腿,啃着,突然一使劲,把羊腿给硬生生掰断,扔到阿不儿面前,眼中精光一闪,恶狠狠盯着阿其儿。
“明白了将军,最后甭管,甭管他们什么来,来头,最后统统——”阿其儿做了一个向下砍劈的动作。撅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不说话,又抓起一根羊腿啃起来。阿其儿坐直身子,脸上露出狡猾恶毒的笑容,端起一杯酒,“将军做大、大事的人,在下佩服,末将敬、敬您一杯!”
(2)
夜凉如水,风袭过旗,舒展垂落。半轮月亮,几片云彩,悬挂于天幕,云遮云开,大地或明或暗。客栈内,早早的,每个房间不约而同熄灭了灯光,听不到喝酒的喧哗,也没有月下的闲散,只剩静寂。但在这静寂之下,有一种刻意压制的静谧,在客栈里徘徊。
南屋,薛延陀部并排着的三个房间,高低起伏的呼噜声传出了窗户,连续行路数日,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将军撅泥独自享用一个房间,他彪悍的身体趴在床上,鼾声如雷,口中流出半截口水。一尺皮筒,压在枕头底下,里面即是夷男亲笔书写的国书,那是给李世民的求和称臣信件,对薛延陀汗国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李靖调动军队直面薛延陀,大唐下一步的动作很有可能是教训薛延陀向西、向南扩张,夷男再三权衡,自觉远非大唐对手,决定停止向南对颉利的侵扰,向西对西域的扩张。他判断出,对颉利之战,只能由李世民亲自指挥完成,薛延陀是轮不上边的。于是,他派出信使出使大唐,表达自己修好之意。出使大唐的,即是帐下老臣撅泥。
枕头边上,放着撅泥的腰刀,已然出鞘。久经沙场的撅泥将军对此行充满自信,但是夷男的反复嘱咐使他保持了应有的清醒,在旅途上,任何时候国书都要手触可及。夷男告诉他,薛延陀向大唐递交国书的消息,随着他们走出薛延陀,必定会传遍整个西域,路途凶险,不可不防。
一片乌云飘过,四下陷入了黑暗。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撅泥的窗下,悄悄顶起窗沿,人就顺势翻了进去。此人正是公孙游,阙华派他出击了。
公孙游像泥鳅一样在地上滑行,至床边,伸手去拿皮筒,但是撅泥的头颅沉沉地压住枕头,手几乎不能用力。公孙游拿出一根马尾,轻轻搔在撅泥的脸上,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巴,再向脖子上滑去,撅泥奇痒难忍,睡梦中用手抓挠,却不懂身子。公孙游反复几次,撅泥既不翻身,也不挪动。时间慢慢过去,乌云飘走,月光透过窗户,房间里亮堂堂的,公孙游看到了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由得恼怒起来,左手抓筒,右手用刀背用寸劲敲了一下撅泥的屁股,他甚至听到“啪”的一声响。撅泥猛然坐起,“谁?”就在撅泥头一抬的瞬间,公孙游抽出了皮筒,身体已然滑到床下。撅泥懵懵懂懂看了看房内,空无一人,摸了摸屁股,感觉不到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做梦了,梦中可能被人敲了一下屁股,于是,头一歪,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继续睡下去。
听到撅泥鼾声又起,公孙游得意地一笑,滑出了床底,皮筒已经装进背后紧扎的夜行袋内。碎步移行,刚待推窗而出,突觉背后一丝凉意,不及多想,迅疾侧身,“噗噗!”两枚钢钉钉到窗棂上。公孙游看也不看,短刀已然刺向身后,沉闷的响声之后,利刃擦出一点火花。一个黑衣人揉身向前,与公孙游缠斗在了一起。招招透着杀机,身形快如闪电却不带一丝风声,一会功夫,过去了数个回合,心下都是互相佩服。撅泥仍在酣睡,嘴里发出呓语声,房内两人却斗得越发凶狠。月色忽然隐去,房内陷入黑暗。公孙游警觉对方急急后退,心中暗叫不好,侧身跨步,又是两枚钢钉擦着胸膛掠过。接下来的黑暗中,两人谁也不敢动作,静静伏在地上等待光亮。撅尼响亮的鼾声掩盖了两人剧斗之后的急促呼吸。
“妈瓜子,这么黑。”撅尼突然坐起来嘟囔了一句,顺手摸索床头的火石,开始打火。就在打火石的火花点亮的瞬间,两个黑衣人皆就势滚向床底,那是房间内唯一可以隐身的地方,公孙游动作比对手堪堪快了一个身位,他顺势抬脚揣在那人的肩膀上,自己滑入床底。此时撅尼已经抬身点灯,那人也真是了得,不发一声,硬硬承受下公孙游这一脚,缩成一团,隐在床头靠墙处的阴影里,如果撅尼不是特意过去看,是看不到他的。撅尼打着哈欠,起身到恭桶处小解,完事熄灯,倒头便睡。此时月亮又钻出了乌云,房内亮堂起来,那人移身至床前,不待公孙游出来,数发钢钉射进床沿底下,公孙游不敢硬冲,瞅准机会,手中短刀飞旋而出,直奔那人脚跟,乘对方躲避时候,公孙游已然滑出。匐起身,那人的短刀兜头削来,公孙游无奈俯身躲让,露出背部空挡,眨眼间,夜行袋被挑断,收入那人怀中。公孙游大怒,起身猛扑,那人掷出短刀,直奔公孙游面部,躲避间,那人已闪到床边,回手掷出另一把刀,不打公孙游,却直奔床上的撅尼,公孙游一个箭步,把飞到床边的短刀抄在手中,那人冷笑一声,身已在窗外。
公孙游攥着短刀,站在床边看着撅泥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苦笑了一下,翻出窗外,四周静寂无声,灯火不明,想那黑衣人已然藏匿,只好回到房间去见阙华。
却说夺得皮筒的那人,正是女店家“喇叭花”的小二苟七。出得房间,难抑兴奋之情,他狠狠攥了一下拳头,贼亮的眼睛左右一扫,攀一根细绳便跃到了房顶。喇叭花正等在上面,见苟七上来,凑近细声问道,“得手了?”苟七点点头,喇叭花高兴地张大嘴巴,“太好了,发财啦!嘿嘿。”,她指指南屋的烟囱,苟七会意地点点头,两人便欲离去。
“站住!”从身后传来的是冰透入骨的声音,喇叭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个蒙面人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
“走可以,把东西放下!”那人低低地声音清晰地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哪里来的绊子,敢来抢老娘的东西!”喇叭花横开胖胖的身子,面对着蒙面人,撇着嘴说道。她眼光示意苟七,两人呈扇形面对那人。
“我再说一遍,把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那人站立不动,只露出的眼睛里闪着冷光。
“老娘说说一千遍,一万遍,不给不给就是不给,怎么着!”喇叭花突然提高了声音,随着她粗哑的嗓音,两手突然抖动,连珠炮式地发射出数枚钢针,几乎同步,苟七手中的钢钉也发射出来,电光火石间,那人的弯刀上下飞舞,只听到“铛、丁”之声不绝于耳,两人发出的暗器尽皆碰落到底。那人不再说话,移形换位,弯刀飘向两人。月光半遮半掩在云彩里,楼顶的光线隐约可见三个人影卷成一团,激烈打斗中偶有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中招后的呵斥。待到月色如水银泄地一片光明之时,三人分别定定地站在原先的位置,蒙面人身上多了那只夜行袋,良久,喇叭花嘶哑着嗓子恨恨地说道,“你赢了,漂亮的女人,这事没完!”蒙面人并未搭话,鼻子里哼了一声,飘然离去。
苟七腆着脸,上前想扶一把喇叭花,“花花,你受伤没?”喇叭花一甩手,“受伤个巴巴吆,丢人!”转身自行走去,她后背上被蒙面人用刀尖划开的衣服一片片脱落下来,露出一大片白花花光洁的皮肤,月光下倒也煞是性感,喇叭花不管不顾地扭着屁股走到烟囱边,唰,下去了。苟七直勾勾盯着喇叭花的脊梁,咽了口唾沫,迈步想走,却发觉腰带被那人划断了,裤子差点掉下来,他兜住裤子,摇摇头,“功夫差得太远。”
夜半时分,苟七突然提着大茶壶站在了天井正中,扯着嗓子叫道,“有加开水的木(没)?”万籁俱寂,这狂躁的叫声给本不平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3)
天亮了,一切都跟没发生似的。令阙华感到意外的是,撅泥竟很平静,丝毫没有看出丢失东西的迹象,他背上又背了一个皮筒。他仍然大摇大摆地带着部下饮酒作乐,既不紧张,也不想动身。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有被愚弄的感觉——这个撅泥大将军显然不是草包。
昨夜公孙游回到房间后,阙华等人分析了抢走皮筒的人,都觉得客栈这几个伙计嫌疑最大,阙华说道,“我们要的是国书,他们抢这个东西有什么作用,难道不害怕薛延陀人报复他们?”靳青答道,“说不定江湖上对这份国书的传言神乎其神,觉得它里面带着什么给大唐皇帝的宝藏信息之类,也未可知。”阙华点点头,“不管他们想要什么,我等在此地必当停留下去。我们要把薛延陀与大唐的联系斩断,至少迟缓些日子,待到李靖出兵薛延陀之时便是最好。”
这天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河边的湿气弥漫在北屋的后面,而南屋的窗户则是黄沙干燥的气息,干湿分明,却自成一体,客栈里的明争暗斗或许刚刚开始。
“来喽,客官,您住店还是歇息吃饭?”院内,韦六的声音响了起来,又有新来的客人。阙华和都罗对视一下眼色,此时来的人不是心怀鬼胎,便是误投罗网。
“住店。”一个男人的声音。
“里面请也,客人两位!”韦六彬彬有礼地让着客人。
一男一女走进屋内,所有人眼前一亮,那女人竟是一个美艳少妇,仪态绰约,罗裙飘飘,黑丝外露出如凝脂般的细长脖颈,叫人好不艳羡。她的眼睛低垂着,并不看客栈内的人,寒冰一样的神态使人感到透彻心底的凉意。那男人身材挺拔,衣衫光鲜,眼神高傲,显然不是一般人家出身。这次喇叭花开出的价格又比给撅泥他们的便宜了不少,阿其儿鼓着腮帮子恶狠狠瞪着喇叭花,心想到时候得好好拾掇拾掇你这个黑心的娘们。
“殿下,你不舒服?”这边,都罗突然发觉阙华表情有异,全身战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赶紧问道。
“没事。稍事安静,我等速速回屋。”阙华低声说道。都罗顺着阙华的眼光看去,正是落在那少妇身上,心下立时明白了——阙华认识这个女人。他仔细打量一下那女人,顿时醒悟过来,这不是阿香吗?在阙华离开河谷的欢宴上,都罗见过阿香跳舞,时间过去十几年了,虽说身段变化较大,但是那双灵动清润的眼睛都罗是记得很清楚的,怪不得从这女人一进屋,阙华就神色大变。当下,显然不是相认的时候,趁阿香还没有发现阙华,得赶快离开。都罗使了一个眼色,喝道,“要喝茶的回去取喝,愿意到边上树林里溜腿的快去溜腿,今日好好休息休息。”翟失之不愿离开,都罗一瞪眼,众人跟着阙华快速走出了大屋。剩下撅泥和他那一帮士兵们呆在那里,不管不顾地吃饭喝酒。阙华特别讨厌从早上就开始喝酒的人,而薛延陀部恰恰有着这种传统——他们注定是阙华一生的敌人。
阙华谢绝了都罗的关心,把自己关在房内,把头埋在手掌里,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本属于自己的美玉,却成为别人的家中之物,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去的记忆。而她又俏生生站在你面前时,那种感觉,真真不知道是站出来好还是逃避了好。只是,站出来相见又能如何,而逃避也只是徒增自责和伤感。一个男人,特别是叱咤风云的男人,甚至可以掌控身边的一切,却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情缘,时间可以淡漠一切,但并不能抚平心底最深处的创伤。一时间,阿香跟在自己身后摘花的样子,阿香为自己跳舞的样子,而渔衣紫美好的身体,渔衣紫流着眼泪为自己唱歌的样子,又交替清晰地呈现在阙华在脑海里。多少年过去了,明明已经忘却的情缘,就在这么一个地方,猛然涌出心底,让人躲无可躲。
阙华头疼欲裂,伏在床上,眼睛干痛却无泪可流,他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床头上方的土墙,泥土簌簌而下,砸出一个深窝,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
疼痛使阙华停止了打击墙壁的动作,他意识到这样的自我折磨徒劳无益,他起身给自己找了点金创药抹上。抬眼看看被自己砸出的深窝,底部好像穿破了夯土层,漏出一小块空间。里面是空的?他迅速拔出宝刀,向里面抠去,三下两下,露出一个洞,墙里竟然是中空的!他紧张起来,伸手探探,墙体很宽,中间足够塞进一个人,奇怪的是从上而下悬挂着几条绳子,伸到一层,黑不见底。
阙华立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到另外一个房间叫来都罗他们。都罗看到阙华手上的创伤,刚要说话,阙华抬手嘘了一声,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指指墙上的洞,众人都是吃惊不小。靳青低声说道,“此等机关从外面是看不见、敲不出的,设计非常精妙,拓设,这墙通向哪里,还要再探摸一下,我等要小心了。”都罗说道,“这实实是一个黑店,要不我等现在就杀将出去,烧了他娘的黑窝!”阙华说道,“这个店越探究,越是有味道。故事还没有开讲,现在就把盖子掀开,就不好玩了。再者,阿香现下是小金山可汗莫贺咄的可敦,昨日看他们匆匆来到,似有狼狈之色,恐怕另有隐情。现在打出去,这一场好戏就全打散了,还是装着糊涂看戏吧,撅泥是我们的目标,难道就不是别人的目标?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呢。靳青,你设法把这大洞掩盖上,叫店里的人看不出来,切莫打草惊蛇。”众人答应着。
吩咐完毕,阙华从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那个叫何五的店小二正在河边训隼,那只隼,凶猛地俯冲向河中,抓起一条鱼,站在何五身边撕开鱼肉吃将起来。而何五身手敏捷,丝毫不见平日迟滞的样子。遇到此类江湖黑店,阙华好斗的天性被激发出来,心中反而不是那么痛楚了,见见阿香又有何妨,男人嘛,面对女人无须先怯了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