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可汗浮图上空的云彩
(1)
龟兹界,龟兹军一支千人之队,正面对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满目困惑。他们的装备令人惊讶,像重甲骑兵,铠甲护身,头盔护住了脸颊,只露眼睛和鼻子。但又移动迅疾,类似于轻骑兵。他们配备了弯刀,还有圆形厚实的小盾牌,加上锋利的长枪。整个西域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有一点是明确的,这支军队是来打架的。因为他们越界了,且没有停下的意思。
“站住!再前行将受死!”龟兹将领喝道。他并不慌张,不管对手什么来头,区区二三百人不是对手。
对手减慢了速度,沉默地朝向龟兹军。
两军接近,龟兹将领拔出宝剑,他的军队保持了临战的状态。
在接近,距离到了五十步,对方战马的鼻息声清晰可闻,见对手没有停止的意思,龟兹将领大怒,挥手,“准备放箭!”
晚了,不等他们拉开弓弦,对手已经把手中的长枪掷了出来,龟兹军上百人倒于马下。毫无迟滞,这些对手一手挥舞着钢刀,一手挥舞着盾牌冲进了龟兹军的阵中。他们根本没把这上千人的队伍放在眼里。
一通冲杀之后,龟兹军队溃退了,对手之强超出他们的想象,对手对于龟兹人的仇恨也超出他们的想象——砍杀龟兹人丝毫没有犹豫。龟兹士兵手中的长枪和钢刀根本砍不动对手的盾牌和厚甲,只有被砍杀的份。对手的战马也高出了他们一头,简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龟兹将领被击落于马下,他闭上上眼睛等死,好一阵却没有动静。睁开眼睛,对方一个人,应该是一个领头的,正瞪着他。
“要杀要剐,随你便。”这龟兹人将领挺硬气。
“你还是没问问我们是谁呢,就等死?”对方觉得好玩。
龟兹将领没好气地说:“突厥人,老子就就看出来了,你们盾牌上刻着狼头呢。”
说话的正是率军从可汗浮图远道奔袭而来的翟失之,他摘下头盔,哈哈大笑,“正是爷爷们。今儿来攻你们的边界,明日便攻打你们的都城。滚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我家拓设不日将发兵龟兹,老账旧账一块算。”
“滚吧!”
龟兹将领见对方没有杀自己的意思,赶紧起身,上马狼狈逃去。身后,可汗浮图的将士们一片嘲笑声。
主动出击龟兹,是阙华到达可汗浮图之后的一个大策略。毕竟,可汗浮图的人马太少了。不到五千人马,自保尚难,何况立国。龟兹乃死敌,离可汗浮图太近了,一旦那利倾力来攻,能不能守得住就是个大问题。但阙华并不紧张,更不慌乱,面对龟兹,他有足够的信心。这信心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历经磨难之后的一种从容,以及对那利心理的把握——阙华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了。
“那利是什么样的人?我看比我就聪明得多。不管是大聪明还是小聪明,只要管用便是聪明。”阙华对手下说。“多少年了,你们见过龟兹与谁拼过命吗?他们只管修城墙,倒是城墙越来越厚,越来越结实。如此宽厚的城墙,要攻下他绝非易事。谁会不远千里,费时耗力来攻打这么一座坚固城墙呢?”
“如此一来,那利四处煽风点火便有了本钱。他躲在后面看人家厮杀,甚至出钱帮助别人打仗,龟兹尽得渔翁之利,这样的算盘,精呀。”都罗接话说。
“拓设,我听说,夷男东征於都斤山之前,那利给薛延陀人送去了黄金,还有大批粮草。正是因为他的支持,薛延陀人才有足够的本钱发动大战。”靳青说。
“哼,早晚要把这个帐算清楚。”阙华说。
“只是我们的兵力太单薄了。”
阙华轻蔑一笑,“习惯于看热闹的人是不会冲到前面去与人拼命的。交配季节,草原上叫得最欢的公羊,最不会为一只母羊与别的公羊拼命。那利习惯于躲在幕后看热闹,一旦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便缩在后面闭门不出了。再说了,那利怂恿夷男做大,他又害怕夷男回头吃了他。他很快便明白我最想打败的人是夷男而不是他,便不再与我们纠缠。”
“不过,得让他们出点血给我们作军资。”阙华狠狠说道。
于是,在龟兹尚未西出可汗浮图的时候,可汗浮图的兵马主动进击了龟兹商路,他们劫掠的,全部是龟兹大商人,这些人的物资多半是国库所需。阙华定了一个规矩,劫财不害命。
“我朗朗乾坤的拓设,竟也干起了劫家打舍的勾当。”阙华笑言。其实,与商路抢劫同步行动的,是可汗浮图最精锐的游击人马,他们夜袭龟兹多个城堡,给龟兹朝廷上下造成了极大压力,而可汗浮图封闭的城池情况让那利搞不清阙华的真实战力。那利下令,军队重点保护商路,待清楚敌军实力后再做决定。
而对待周围的部族,阙华派人上门沟通交流,说明可汗浮图绝无侵犯任何部族的野心。可汗浮图的厚礼和诚意获得了绝大多数部族的首肯。
于是,可汗浮图赢得了生存下去的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在此之前,於都斤山失守,都鲁伦草原沦陷,颉利流落阴山之北,不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可汗浮图。尤其都鲁伦草原沦陷其状之悲惨,从大漠南北到西域,人尽皆知。整个可汗浮图与塞北、燕东的突厥人一样,陷入了巨大的悲伤。绿帛遍营,哀恸震野。
还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艰苦卓绝打造而成的百年汗国顷刻之间崩塌更令人绝望悲哀的吗?
即便是心爱的女人向自己的心口捅上一刀,那伤痛也远不如这种失国的悲哀来得更深刻、更久远。
国是什么?你有你的国,你可以放心地走路,放心地吃饭,放心地去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甚至放心地去骂一个得罪了你的人;你有你的国,你可以无拘无束奔驰在草原上,可以挺着腰杆走在商路上,可以窝在自家热炕头上,把别人家的风云当成笑话看------
你有你的国,你就是个大写的人!
没有了国,便失去了家,你的风云便被人家当成了笑话。你的伤痛再深,你的眼泪再多,也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个故事、一种过往,一声叹息——除了自己听到,无人理会。
阙华的痛苦尤甚。在碎叶城那时候,他思考的,是汗国为什么会衰落,为什么会打败仗。现下,他思考并疑惑的,是汗国的崩溃,不可思议的崩溃。这种崩溃发生在突厥人本身具备强大的力量之时,牙庭骠骑号称三十万呀!强大的力量一夜崩溃,他无法理解。
想起那些曾经战战兢兢生活在突厥人皮鞭下的南人,想起委曲求全前来纳贡的小国使臣,想起失去了故国而不能自已,直至把汗国葬送了都在所不辞的义成可敦,阙华看到了金山汗国的子民将要面临的悲惨处境,看到了突厥人即将四处漂泊的动荡命运。他强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想多了没用,眉头舒展不开的人永远当不了英雄。必须得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一切,挽救多苦多难的突厥人。
他庆幸自己在托克东驿站的那一夜能活下来,庆幸天神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颉利、突利,就到一边去吧,他阿史那阙华要靠自己了!
阙华改变了对自己的认知——曾经引以为傲的英俊帅气如同羊粪蛋子一样被他从心底里抛弃了——羊粪蛋子还可以给草原施肥,英俊帅气啥也做不了。英俊帅气本身没有错,但它会让人自我感觉良好。而凶险的环境里,自我感觉良好会要人命。阙华越来越喜欢安静,喜欢沉默。对着阳光发呆是他闲暇时候最喜欢的事情。阳光多纯净,多灿烂啊,就像天神的笑容,永远不会欺骗人。他忘不了渔衣紫,“可爱的女人,那个叫渔衣紫的女人,我们所有的美好时光,都融化在这美好阳光里。”
“你的眼神好深好深啊,了不起的叔叔。”萨特尔崇拜地说。阙华苦笑了一下,可能所有人都认为他很酷,实际上是这样吗?麻木也算一种酷吧。只是他的胡须生长的越来越旺盛了,每隔几天就要好好修理一次,不然的话真是碍事。
“你要能想个办法给我把胡子下面的皮揭下来,让我不再为刮胡子费心劳力,那叔叔的眼神就不深啦。”阙华开个玩笑。特尔他们年轻的将领成长的很快,他们贼亮的目光里没有畏惧,一往无前的气概一览无余,我需要他们,深爱他们。他们是我们的希望。
从东边来的商人有意无意带来了好消息,大唐朝野对可汗浮图抱有好感。听说李世民在他的将军们面前多次夸奖,说“阿史那阙华是一个有非凡才华的人,更有自己做事的准则,这样的人值得敬佩。”
作为回报,阙华也释放了大唐的善意,对来自东土大唐的商人们给予了特别的优待,甚至设宴款待专门来可汗浮图做生意的大唐商人。他的命就是来自大唐的商人救的,王老爷子,那种宽厚、从容、大气,真的是大国子民呀。还有他美丽可爱的孙女小霓,多么的招人喜欢。阙华经常想起与他们相处的那一段日子。从来可汗浮图的大唐商人们口中,他得知王老爷子叫王金发,是长安有名的大商人,与朝廷上下关系密切,深得皇族信任。阙华十分高兴,他特地托人给王老爷子和小霓捎去了礼物,带口信给他们,邀请他们到可汗浮图做客。
他尊敬大唐的皇帝李世民。对于如此雄魄的帝国,除了尊敬,他想不出有其他的态度。大唐太大了,太强了。辽阔无比的西域,在李世民面前,竟显得有些局促。阙华知道,李世民心里里一定不会放弃这块地方,因为从汉代开始,他们就在这里设置了都护府,辖制整个西域事务。阙华心里当然清楚,李世民正在整备国内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把眼光放到西域。否则,这里是没有自己的空间的。阙华对大唐没有想法,他不会像执失思力那样投奔大唐,也不会像颉利那样与大唐作对到底,死不改悔。他要与大唐保持一个距离,他也希望李世民对可汗浮图没有想法
所以,阙华心里有一种紧迫感,必须要在大唐西顾之前扩大可汗浮图的生存空间,只有大了,才不会陷入任人宰割的局面,也只有尽快强壮了,才能打败薛延陀,收复於都斤山,才能有何大唐比肩而立的资本。
对于薛延陀,阙华无法平静。从薛延陀收集来的消息甚少,跟可汗浮图对付他们的手段一样,再次决战之前沉默是最好的姿态。因此,商人们有意识避开了同为仇敌的两边,来往的渠道少之又少。两边都沉默着,都观察着对方,都在等待,终有一天会再次摊牌。此前是积攒力量的时间。
好消息是,大唐对薛延陀的西进保持了高度警惕,李靖的军事部署紧紧跟随薛延陀的动向。对于薛延陀为什么没有立即西进以对立足未稳的可汗浮图,阙华的思考是,李世民纵容了薛延陀攻取於都斤山,但是他绝不会让夷男西进以谋西域。
“夷男已经占据了巴南绿洲,如果再图谋西域,那对大唐将十分的不利,所以,李靖的军队将毫不犹豫地阻止夷男西进。我判断夷男小儿断不敢贸然染指西域。”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壮大自己啦。”阙华对手下们说。
颉利派人持金牌令箭到可汗附图来征调阙华的军队,意图与阙华合军对付大唐。阙华面对曾经令人生畏的金箭令牌,苦笑之下,大声呵斥使者,“颉利名为监国,实为篡权,专横至此,要这金箭令牌何用!我金山牙庭之百年基业,竟毁于此等粗鲁莽撞之人的手里,想来好不痛心。你回去告诉他,我既不会与大唐媾和,也不会偏向西突厥,为了我阿史那家族的血脉能传承下去,我要寻找一条能走得通的路。他就断了图谋我碛北军的念头吧,各人好自为之吧。”
可汗浮图,承载了新的希望。他要建立一个新的汗国。夷男小儿可以做到的事,我阿史那阙华一样可以做到,还要比他做得更好。
“我要赞美天神,将我从死亡中拯救回来。”
“我更要赞美突厥的先贤,这脚下的土地,这美丽的城堡,给了我们生养下去的机会。”
当初,从碎叶城归来后,看到亲人和将士们熟悉的脸庞,还有那高高飘扬的牙旗,阙华真正意识到了有家可归的意义——至亲之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要相依相偎的人不离不弃,命运就不会抛弃他们。尤为让阙华感动的是,靳青和南人营数百人都没有借机离开碛北军,而是坚定地跟随部队到了可汗浮图。靳青对阙华说:“拓设厚待我等,我等岂能在您危难之际一走了之,很多人已经把大营当做家了。”
他巡视可汗浮图的地形地貌,用心观察,至为兴奋。从山上向下望去,浮图城如绿色草地中的孤岛遗世独立,一池碧水如宝石般镶嵌在城的中心,外城土城城墙如金环套在这宝石上。一百年前,突厥的先辈们修建此城时颇费了些心思,它依山而建却独立于山体,极其平缓的山坡向前一直延伸出去,茂盛的白桦林和云杉生长在四周。向西五十里地,是西域著名的风口,大风常年吹个不停,但是浮图城却几乎感受不到寒风侵袭,暖暖的空气里,飘逸着森林和草地清润的气息。这里流传下来的歌谣诉说着它的故事:
阳光洒满银色山峦,
白桦树挺立不言,
朵朵白云挂蓝天。
任清风拂面,
岁月轮转,
可汗浮图,我的家园。
青青草地香甜,
巴伦古河奔腾向前,
灌溉着马背上传承的血缘。
可汗浮图,
大地滋养,花开灿烂;
可汗浮图,
我突厥人千百年的呼唤!
“多么好的一座城池,没有什么比她的怀抱更温暖了。我们要在此扎下根,修养生息,壮大实力,以图未来!”站在靳青新绘制的浮图城地形图前,阙华意气风发,他对浮图城相当满意。靳青根据他的要求,已经着手修造城池外围,阙华吸取了碎叶城的城防特点,参照波斯王城的建筑结构,加高了土城的夯土,把最外围的木城改成木、石、土混合结构,大大提高了它的防御能力。经历了波斯之役,阙华对于军队的战术战法有了新的理解,他对人马进行了整编改造,提拔了一批得力的将领。碛北军的装备开始向东罗马军队看齐,工匠们日夜不停赶造新的铠甲、头盔和马镫,武器也由弯刀加上长枪盾牌,军队的战力日渐增长。龟兹军面对的,就是阙华改造后的新式军队。
(2)
可汗浮图每天都在加紧扩建,人人都是劳力。而闲暇时候,大伙都愿意听阙华讲述一下碎叶城的故事,那是个并不遥远,却从未去过的地方。被属于同一个民族却是自己的敌人所拥有,自是神秘。当然,还有更神秘的波斯,锋利的波斯钢刀。冶炼锋利的波斯钢刀,要混合进大量的锰碳。锰碳是脆性的,而波斯钢刀极其柔韧,这就是一个矛盾。“肯定有办法,你们好好锻造。我们突厥人天生是锻造匠。”阙华对手下人说。于是,阙华带回的数把波斯钢刀都被回炉了,以寻破解冶炼之法。阙华坚持游骑兵为主力作战方式,这个适合西域广阔的地域,更适合突厥人不拘不束的天性。所以,锻造出一把性能更优异的钢刀至关重要。
“你的故事我们都懂,你说的那些个大道理我有点糊涂。”其温挠了挠头,说道。大伙都点头,又摇头,其温的话代表了大伙的心声。拓设越来越会讲道理了。
“拓设,您的故事真精彩啊。”翟失之脸上多了一道剑痕,更显威武。他对阙华的经历很是崇敬。
“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知道了阿香的下落,那你们是不是觉得故事更精彩?”几个人都没有说话,生怕惹阙华不高兴。阙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自从巴南血战之后,他的得力将领里少了康九叶、吴用厚、拽莽、拖本雷和束赤,这让他不习惯,也总是有一股悲伤在心里。
“哦,对了,拓设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从碎叶城回来的呢?”翟失之打破了帐内尴尬的气氛。
“叔叔,你就讲讲阿香姑姑吧。”萨利二叔的儿子萨特尔已经是十四岁的小男子汉了,从小力大无比,个头超出常人,站在那里虎虎生威,已可统军打仗了。新生代的成长阙华感到从心眼里高兴。
“哈哈,萨特尔很记挂他的阿香姑姑,她现在忙,以后会来看你的。”阙华说着,神色凄然,转瞬如常,众人尽皆默然。“看来叔叔要给你找个合适的婶婶还真难啦,只能等天神在梦里赐给我一个吧。”萨特尔懂事地抱住叔叔的腰,把头埋进阙华的胸膛里。
事实上,阙华的确见到了阿香部族的人。大军回撤途中,高地部落的两个将领安通本和胡达尔无意中碰到了阙华,他们都曾经参加过高地部落与查青部落的欢宴,立时认出了阙华,惊喜之中他们连连向阙华施礼致意,阙华严禁他们在营中透露自己的身份。而当阙华满怀喜悦地问及阿香时,两个人却支支吾吾语嫣不清,阙华再三追问,他们才告诉阙华,阿香早已嫁给小金山的可汗莫贺咄了。她的父亲安古柯去世后,她成为了部落首领,带领部族人居住在碎叶城以北二百里的地方。阙华终于得到了阿香的消息,多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就这样成为了生命中的过客,他沮丧极了,却不能在人前显露,他几欲掉泪,却吃惊地发现,自己不会流泪了,痛苦之下,眼睛只干涩疼痛,他失去了流泪的能力——一个人经历的苦难和失落太多,眼泪都不再眷顾你。他再三叮嘱两人,不要把自己到达碎叶城的消息告诉阿香,过去的就过去了,除了祝福她美好的生活,他阿史那阙华没有别的牵挂了。大军回到碎叶城,不待统叶护找到他,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匈奴亲兵,踏上了东去之路,留给了大汗一封信件,信里,阙华衷心感谢大汗的信任,表明了自己将回到大唐,回到亲人身边的急切心情,对不能在他身边服侍表达了由衷的歉意。
“骨力斤呢?”都罗问道。
“波斯气候干燥炎热,我没有办法把他的尸首带回,只好就地火化了。回到碎叶城,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找到了他那把琵琶,让他们带回来了,就算一个念想吧。我经常在想,人生总是充满不可思议的缘分,骨力斤是我从小就要杀掉的仇人,没想到能在西突厥遇到他,他不但思悔改过,竟还救了本设一命,真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从何说起呀。”阙华感叹道。
“统叶护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可汗浮图,他认为,只有占据了浮图城,才可以发动统一东、西突厥的战争,也是与大唐结盟的有利条件。于是,情急之下,我就像这可汗浮图上空的云彩一样,从西方飘回了东方。幸好小金山的莫贺咄开始生事,搅乱了统叶护的计划,不然,现在我们要准备与西突厥的主力军队争夺这座宝石一样的城池了。”阙华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以后就不要在追着我问阿香姑姑的事情啦,咱们与她们不是一路人啦。”阙华摸着萨特尔的头说道。
“走,去看看新冶炼出的钢刀!”
(3)
阙华正在加紧扩充军队的时候,颉利的牙庭却陷入了真正的危机。突利与颉利已经公开分裂,突利拥兵自立,拒不接受颉利的调遣。而李世民从战略上对颉利保持了高压态势,与西突厥统叶护结盟,册封薛延陀夷男,与突利联合,孤立颉利。颉利六神无主,无奈之下厚颜无耻地执以婿礼,上表称臣,太宗厌倦了颉利多年来出尔反尔的伎俩,决然驳回颉利的所有请求,计划用武力剪灭颉利和隋朝小朝廷。太宗谕旨:“颉利纵欲肆情,穷凶极暴,诛杀良善,听任谗言,残害兄弟,草原连年祸端,是为天下所不容也!”
阙华听闻这些消息,心中痛苦,对颉利厌恶之心日盛。虽说颉利表面上对大唐极尽阿谀,但是背地里仍然小动作不断,征调突利的人马不成,薛延陀势力日盛,夷男自立为汗,太宗派将间道持诏书﹑鼓,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受命﹐遣使入贡。有了大唐的支持,夷男疯狂扩张其领地,残酷镇压任何敢于反抗他的部族。阙华对此不以为然,以他对夷男的认识,薛延陀早晚必反目于大唐,目前情势下,只能以逸待劳,等待时机。阙华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渴望,早晚再与薛延陀一较高低,把失去的尊严找回来!都罗探听到薛延陀有专门的商队游走于巴南绿洲与碎叶城之间,大批的武器、物资来往于商路,阙华闻之大喜,派部下乔装改扮成纵横于大漠的劫匪,找准机会便去抢劫他们一把,浮图城的物资供应日渐充盈。不日,一个好消息传来,薛延陀的残暴和疯狂扩张,引起了李世民的不满,他任命李靖为关外道行军总管,准备对薛延陀开战。“只要大唐军团一动,我军自可从西向东参战,东西夹击,必破夷男狗贼!”阙华对部下言道。
对于未来的战略方向,阙华越发有了清晰的判断,西域广袤的土地足够他扎根立足,薛延陀、西突厥各部是他征服的目标。他对都罗等人说道,“统叶护目光长远,讲求仁义,但是手段不够毒辣,以他的先知先觉去治理那些尚未开化的部落,犹如用热水去融化冰冻的马奶子,最后的结果必是一塌糊涂,未来他们会陷入纷争之中。我们只要耐心等待时机,天神总会把机会赐给我们。”西突厥各部差异很大,要征服他们,须要了解他们的情况。于是,他乔扮成商人,带着公孙游、都罗、胡特立赤以及萨特尔一干青年将领等人开始了游历西方和南方的旅程。
行驰在广袤大地上,一行人终于得到尽情释放压抑的机会。远方的雪山似乎就在眼前,却总也行不到她的脚下,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撒了欢地纵马奔驰,因为雪山就目标。他们不用担心迷路的问题,就是一路向西,向南,这是一趟了不起的马背旅程。
西域大地多姿多彩,壮阔无极。阙华、都罗和公孙游常年行走在外,倒也没有多少激动之处。而萨特尔等一众年轻人则激动不已。碛北多是草场和疏草戈壁,真正荒凉无垠的戈壁和沙漠是什么样子,这次可真叫大家开了眼了,特别是萨特尔等一众年轻人。他们呼啸奔驰,挥马纵刀,在平地上奔驰出条条尘线。
他们行进在沙漠,甘愿忍受风沙袭掠,烈日蒸腾。巨大的沙尘暴来袭,人马俱惊。公孙游指挥大伙急寻纱线上一处结实的沙坎,顶风伏下,等待沙暴退去,半截身子已然埋在沙子里。看着已被填满的沟底,不由得后怕,要是在底下恐怕已经被活埋在一丈深的沙沟里了。
他们行进在戈壁,欣赏戈壁的日出日落。当朝阳挣脱大地的束缚,猛一下跃上地平线,会引来年轻人的阵阵欢呼。他们的纵马奔驰的身影,映衬在缓缓沉入大地的巨大落日里,隐没在漫天幻化绚烂的晚霞中。
他们行进在绿洲。西域多绿洲,一条河流拐弯,流水平缓处,便形成一片绿洲。或大或小,各有景致。最常见的树是黄杨和沙枣,成片生长,蓬勃茂盛。“貌不出众,却千年不倒,此乃黄杨。”阙华对年轻将领们说,“我们要做沙漠绿洲的黄杨,挂满沙尘,干旱无常,却坚强无比,任何环境都能活下去。”
他们行进在葱岭。高耸群山,处处是大沟大河,每一条沟里的风景皆独特无二。雪水融化滋润着土地,一片绿色映衬。有的是杏树,有的是梨树,有的是枣树,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总之是松树居多,鲜花成片,醉人心田。河谷里少不了人家。小的河谷里三三两两的人家,几根木头围一个围栏,里面一群羊,外面几头牛,三两只骆驼或毛驴,一副安详的小康之家;大的河谷里则村寨相连,炊烟淼淼,依山而居,相安无事。这里离查青河谷不远,眼前的景象让阙华高兴之余不免伤感。众人相劝,都罗说等可汗浮图兵马强壮,一定要重新打回查青河谷,重建家园。众人齐声应和,阙华这才高兴起来。
走一路看一路,阙华少不了发表长篇大论。望着奔腾的大河,阙华若有所思:“自古以来,气象千变万化。今日我等所见,这丰沛的河水流淌不停,不知几百年、几千年后,还有没有这条河,此地、此景是否能保持今日葱茏的景象?”
“我们突厥人以前四处征讨,却不愿意睁眼看天下,总以为自己这个世界的中心。其实,天下之大,实非一群人、一个国家所能占尽。波斯之行,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波涛浩瀚,无边无际。我终于明白水流千遭归大海的道理。人不也一样吗?争来争去,总要寻到合适自己的地方。我们此番立足西域,没有了强大的牙庭做后盾,一切只有靠自己,必须要对周遭的情势摸个明白,也要知道我们脚下的土地是什么模样,如此,方可图谋长久。”阙华说。
看景,重要的还是看人。西域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令人沉醉。
他们先到了居住在葱岭河谷的弓月部。他们的毡房结实又温暖,到处是成群的牛羊和马匹,国王整天与百姓呆在一起,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不是很有兴趣,因为他们的民族早年就是从动荡中迁徙而来,知道什么是宜居之地,温暖之地,他们珍惜目前的状况。但是他们对待外面来的客人温和而有礼貌,愿意为客人的问题回答上好长时间,只要商人需要他们的毛皮,他们不太在意交换到多少物品,只要够用就行。想要了解远方的信息,还得到别的地方去。
车鼻部和咽面部同属一个人种,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矮矮的鼻子,虽然臣属于西突厥,但是与突厥人外貌完全不同。他们的实力都非常强大,喜欢迁徙,好战,人们酷爱制造和发明武器,他们那里可以见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撒部接近波斯,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山海连绵,与居住在沙漠、雪山的部族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他们富足繁荣,经常对外征战,把抓到的俘虏作为奴隶出售,在他们眼里,西突厥汗庭只是形式上的统治者,他们无所畏惧。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们走遍了葱岭东西的西突厥各部族,甚至还前往观察了碎叶城以北的小金山莫贺咄部,阿香就居住在那里。整个西域,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七八十个大的部族,不少部族皆自立为国,称王称汗。
都罗等人都大为感慨,部族与部族之间的差异竟然如此之大,人与人之间追求的目标也各不相同,阙华带他们看到了一个多彩的世界,给他们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他们意识到人也可以有多种活法,而不仅仅是行军和打仗。
阙华给他们分析道,“你们都看到了,凡是生活在河谷、草原、雪山森林下的部族,对人都很和气,愿意过安稳的日子,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了查青河谷,想到了査青部族富足而安详的生活。而那些生活在大漠、戈壁、草地边缘,自然条件恶劣的部族,尚武精神浓厚,更多地依赖外部的物质供应,他们需要通过征战获得领地和财物,久而久之,战争成为了他们的本性,血液里流淌着那些不安分的东西,至为可怕啊。”都罗发现,拓设自从碎叶城归来后,容易发一些感慨,而且说得都很有道理,他说道,“殿下越来越有智慧了,我等只有洗耳恭听的份。”阙华笑笑,并不觉得大伙是在恭维他。
公孙游根据阙华的吩咐,精心绘制西域的地图。凡是所经之处,都要详细记录,风土人情、天气地理统统录下,以备日后。“我要给您绘制出最全面,最详细的西域地形地势图。”公孙游很是自信。
“会有大用啊。我们以前打仗,找个带路的,呼啸一声便挥师而出,根本不知道用地图。去了西突厥,见到东罗马军队,我才知道他们的军事思想是多么理性,多么先进。就包括大唐,我想想在李世民也必定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我们要跟得上。”阙华说。
路途上,他们还帮助冷水河谷的呼延朔打败了图谋篡位的手下。一般情况下,阙华不会参与部族内部的纷争。但是他特别厌恶阴谋者和篡位者,夷男是一个例子,甚至三叔也是一个例子,所以,当他了解清楚情况后,果断率领部队参加了战斗。以可汗浮图军的实力,数十人便帮助呼延朔很快平息了叛乱。呼延朔感激涕零,跪倒在阙华面前,“我虎牙说愿意随时听从您的拆迁,自此,我就是你忠实的仆人。” 阙华便在冷水河谷多住了一些日子。经历这一段,他了解到,西域各部族之间不光相互征伐,部族内部也是纷乱不断,很少有安静的日子。
私下里,阙华对都罗说:“我等此次远行,可谓不虚此行。西域的形势远不是歌舞升平,表面平静下可谓暗流涌动。这样正好给我们创造了机会,立足是没有问题的,要等待时机,扩大可汗浮图的影响力。”
“殿下,老臣跟随您南征北战,早就想请独立一方,创设新的汗国,恢复我们突厥人的天下呀。”都罗十分兴奋。
“我要向也失钵老首领学习呀,他的冷静和睿智,帮助他的儿子成就了大业。夷男为人狭促,但继承了其父的沉稳和冷静,终究成就了伟业。但是,其德不齿于人,放纵屠杀我族,与铁勒部渐生罅隙,将来终究不配其位。夷男,要么为大唐所灭,要么为我所灭。”阙华分析天下大势,兴致勃勃。
“回去您就称汗,我们竖起大旗,不怕没有人来依附呀。”公孙游说。
“不!就跟我刚才所言,沉稳和冷静是难得为汗者的品质,我们等吧。母亲现在何处尚未得知,还有不少令我牵挂的突厥勇士流落在外,我们先把人聚拢起来再说。”
尤其让阙华高兴的是,从牙庭流浪到各地的突厥人,包括少量的散兵游勇,陆陆续续聚集到可汗浮图,不少人宁愿投奔到拓设处,也不愿跟向突利和颉利,可汗浮图的人口渐渐增多。可汗浮图军很快达到了三万之众,增长速度出乎所有人想象。
“人口百万,军马十万。”阙华信心勃勃。
“殿下,如此多的人口,我们可要怎么样养活?”都罗高兴之余不无担心。
阙华自信地笑笑,“开始的时候我们兵力不过五千,担心的是龟兹人、高昌人来袭。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现在担心的是什么,不是人家来袭,是咱们怎么壮大人口啦。前一阵高昌送来了不少粮草,意思要与咱们能保持和平。那利把所有的兵马部署到西边,防备着咱们,害怕咱们。既如此,咱们还害怕养不活自己人吗?”
“拟个办法,通商,交换,牧马、”阙华说。“不好抢劫龟兹商人,断了龟兹这条商路,一切就死了。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全取龟兹,把商路搞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阙华补充道。
于是,可汗浮图军多了许多商人。随着城池不断扩大,商人们来得也越来越多。一如既往,阙华给出了别人给不了的许多的好处。可汗浮图的名气越来越大,不光突厥人,当地各族百姓前来依附的也不在少数。阙华统统把他们招进营中,加快扩大自己的力量。
是啊,还有比扩大人马、添丁进口更叫人兴奋的事情吗?上天给了阙华一个惊喜。八月底的一天,一个大大的惊喜来到了门前——王贵、康鹿带着王妃寻到了可汗浮图,他们得知碛北人马撤退到可汗浮图之后,历经千辛万苦,绕开薛延陀人的重重围堵,终于来到了可汗浮图。
面对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阙华跪地放声大哭,母亲还活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母子相见,分外亲热,总有说不完的话。
看到王贵和康九叶在儿子康鹿带领的的精壮人马,阙华十分的高兴。当下给予两人赏五十金,封特勤。王贵是汉人中第一个封特勤的。
(4)
这一天,胡特立赤禀告,“禀告大帅,有一个僧人等了您几天了,说是您的旧识。”自从波斯一役,匈奴人舍命护主的精神让阙华印象深刻,回到浮图城立即把他们编为亲兵卫队的主力,加上査青部族的七十人,共有百人,任命胡特立赤为队长,他们无不对阙华忠心耿耿,死命以报,阙华每天睡得都很踏实。
“叫什么名字?”
“衍魔陀。”
“快,随我到客舍。”阙华顾不上回行宫,直接打马转向客舍。
衍魔陀比在高昌国第一次两人相见时胖了一些,气色红润,在大唐讲经多年,他的神态更加祥和入定。两人见面,彼此欣喜,互相致礼。阙华把大和尚让到室内,宾主落座,阙华让人奉上新鲜的马奶茶。
“大和尚,你我有近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衍魔陀合掌道,“正是。在高昌国第一次得遇拓设,您那是才十五岁,转眼之间已经成为雄踞西域的英雄人物啦,时光蹉跎呀。”
“大和尚过奖了。我也是在夹缝之中东奔西突,无所适从啊。好不容易偏居于这浮图城,方才有个容身之所。您这几年布道,可曾到过哪些地方?”
“贫僧自从高昌国出游后,先是到了碎叶城,李渊登基之后便去了东土大唐,之后便一直在长安讲经,偶尔也到其他地方走走。近年身体偶感不适,觉得应该回到故土去看看,恰好走到这里,便来拜访拓设。”
“大和尚能久居长安,便说明那里有留得住您的好处,不妨说来听听,也好让我等长长见识。”阙华说道。
“拓设所言不虚,贫僧一生游历四方,愿意多住些日子讲经的地方,一个是碎叶城,一个是长安,高昌国也算一个。先说碎叶城,别看它小,但是它没有禁忌,天马行空,东来的西去的,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西突厥多年来乱局不断,碎叶城却能顽强地成长起来,不能不说这是个奇迹。碎叶城里信佛的人不在少数,看到信众能自愿皈依佛门脱离苦海,贫僧感到了从荒蛮之地开拓灵魂的欢喜,阿弥陀佛。”
衍魔陀看到阙华听的津津有味,喝了口奶茶,接着说下去,“至于大唐,贫僧还想不出用什么更好的语言来描绘他。如果说碎叶城带给我的是拯救灵魂的欢喜,那么大唐给我的,那就是在无垠的空间里遨游佛海,没有边际的祥瑞,没有世俗的缠扰,佛祖点化,一片光明,造化浮生。那大皇帝李世民实乃天降星辰,百世的英才,上马弓箭下马文章,登基仅仅三年,大唐已是乾坤朗朗清明盛世,贫僧不曾见过这样的国家,在佛经和史书里也未曾看到这样的雍容之气象。那个国度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自信和热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胸襟开阔,包容天下。从朝堂到田野,习武者触目可及,武艺精湛而不粗鲁,民众体健胆壮;而善文者灿若银河之群星,高中科举者引经据典报效皇帝,未中皇榜者投身江湖纵情自然,诗文出口成章而不妄自菲薄失意。那大城长安,大唐的帝都,有着惊人的繁华,新栽的杨柳、槐树茁壮生长,染绿了宽阔的街道,春天里牡丹花华丽盛开,夜晚西市的灯光若群星闪烁,不眠的歌舞点燃了人们的身心,从西域、波斯、天竺、南洋,涌入了大批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于街头巷陌,各色语言、文化杂居期间,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本逐利而来,却舍去金银,甘愿停留在这异国他乡,自觉融化其中,自称唐人。其兵马之强盛,旌旗蔽日,战鼓如催,将士用命,华夏之土尽皆收复,现下大皇帝正剑指山北,不允那颉利臣服,决意彻底击败颉利。最后一点,想必拓设是知道的。”
阙华点点头,心下凛然,他明白这是现实,除了接受上天对突厥人命运的安排,又能如何呢。衍魔陀看到阙华的神情,接着说道,“请拓设不必担心,大皇帝一定会善待突厥人,不会以屠杀平民和普通士兵为乐。”
“那李世民专心信佛吗?”阙华问了一句。
“高祖灭佛,而太宗扶佛,他废除了灭佛之诏。现今的大唐,儒道佛皆用,他们以儒理治国,以道家容天下,以佛法普度众生,好生不叫人佩服。贫僧此去大唐,正是为了劝说皇帝能允许佛学的广为传播。拓设乃青年才俊,你注定与大唐有缘,贫僧曾与李世民大皇帝论及过您,他很是欣赏你,从当年的并州乱战就看中你的才能了,说您是阿史那家族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阙华眼光一闪,笑着对衍魔陀说道,“大和尚,那李世民既然看上我了,也就是说,他看上西域这片土地喽?”
衍魔陀也是一笑,“贫僧只管度人,不能度国。拓设,你天资聪颖,家国天下的事情,与其偏居一隅笑看风云,不如走出去看看别人的日子。我听闻你西行波斯,勇冠三军,对统叶护和波斯人,乃至东罗马人都有所了解,也定下了应对周遭之策。那你为何不到大唐去看一看呢?”
阙华愣了一下,衍魔陀的话让他沉思,是啊,为什么不去长安看一下呢?那是大隋的帝都,大唐的帝都,是母亲住的地方,是自小便向往的地方。敷衍一下,他回话道:
“现下我刚刚寄托在这浮图城,一切尚未有定数,现在还难言有闲外出。大和尚为何要急于赶回天竺呢?”
“老衲再次明言,您与大皇帝是有莫大善缘的,一切不妨留待日后验证。贫僧急着赶回天竺,一则大皇帝李世民知道其国有一僧侣玄奘,已悄然出国,奔赴天竺取经,请我尽快赶回,引导他巡游天竺,取回真经。二则贫僧意欲修塔长安,终老终南。乘这副皮囊尚能走动,此去故国看一眼,再行返回。” 衍魔陀真挚地表情里,对阙华一番诚意。
阙华叹了一口气,说道,“听闻大和尚一席话,本设如听天书,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华夏人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如你所言,他们的人民是充满自信和快乐的。而我们突厥人,盛世竟然昙花一现,眼下这四分五裂的局面只能任人宰割,还不知未来的命运在哪里,思之,我食不能寐夜不能寝啊。”
衍魔陀宽厚的目光里透出温暖,“拓设,命运不是随波逐流的。命运不光是前世造化,亦是今世追求,今世的命运就要今世去报。贫僧非坐等观天之人,亦不传消极避世之道,这一点和华夏人所称的儒理,倒也有几分相似,哈哈哈。”
阙华问衍魔陀:“大师傅,佛是什么?”
衍魔陀合掌道,“一树一菩提,一人一菩萨,此即是佛,佛即是我。对一人而言,有佛则有光,无佛则臭皮囊。对一国而言,佛兴则和平兴,灭佛则灭去安稳的太平世界。对殿下而言,佛是好奇、善缘,因为您有一颗向善的心,佛即是你,修到哪里,便是那里。”
阙华兴致斐然,随声附和:“大和尚的话令本设茅塞顿开呀。一块地方,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眼里是有不一样的含义的。就比如这商路,是大和尚您的倡佛兴佛纽带,在商人眼里是生财发财的通衢大道,在沿路国家看来是民富国安的根本,在域外各国看来是通向寻找新世界的机会。然而在强盗眼里,这条商路是那些强盗们打家劫舍的场所,是那些黑心国家如薛延陀者发动战争的敛财之地,是那些自我闭塞不问世事的部族的危险纽带。如此,立国立族,便要寻着那些光明大道去,切不可自我封闭,更不可黑了心肠。浮图者,佛陀也,我可汗浮图,当做商路上的良心之地。”
衍魔陀抚掌大笑,“老衲没有看错人啊,当初在高昌一见如故,便要带你行
去,便是因拓设您的天资着实聪慧啊,有慧根哪。”
衍魔陀说:“有一个人是拓设您的旧识,老衲在长安曾多次与他坐而论道。”
“执失思力?”阙华脱口而出,他心里一直对执失思力归顺大唐不解,也有怨气。
衍魔陀重重点一下头,把与执失思力来长安以后的情况详细说一遍,告诉阙华执失思力的封赏要超过郑元寿很多,让阙华觉得不可思议,李世民对人就这么大方?
衍魔陀何等精明,他看出了阙华心中的疑问和对执失思力的不满,“我曾经问过执失思力一句话:‘将军为何中途便上到了大唐这艘船?’您猜执失思力怎么回的?”
阙华定定看着衍魔陀,并不说话。
“‘大和尚怎么来的,我便怎么来的。大和尚愿意上得这艘船,我一个突厥人为何不能上得这艘船。’”衍魔陀说,“执失将军就是这么回答我的。拓设有朝一日到长安,亲自听闻大皇帝如何对待归顺的各族将领,便会明白其缘故了。”
阙华沉默不语,执失思力的选择一直是他不能释怀的,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知道执失思力绝不是随便作出决定的人。他既然选择了大唐,必有他的道理。他只希望日后有机会能见到执失思力。
接下来的日子,阙华虚心请教佛学的道理。衍魔陀在浮图城很是住了些时日,阙华空闲之余便与他论道佛学,走马城外,两人相处其乐融融,直到衍魔陀下定决心西去,阙华下定决心去长安看看,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日后长安相见。
(5)
“我思念渔衣紫,我的女人。我还是叫她渔衣紫吧,在我的心里,没有薛延陀公主夷珠的位置,只有那个叫渔衣紫的女人。作为女人,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女人,该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在女人可以作为礼品和商品的时代,你是一个男人的女人,意味着你是不是从属品,你不是被野蛮发泄的对象。生而为女人,你也可以自豪的面对世界,你拥有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爱,哪怕它来自一个卑微的男人。”
“人们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爱。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随着时间,也会归于平淡。但是,我不,时间越久,我心中对我的女人的思念越是强烈。她的笑,她的舞,她的香,她的浓烈的爱,是天神猛一下摁在我心口不能愈合的印记,时刻在滴血。每一次对她的回忆,都如第一次吃到青涩的杏子,清新却苦涩。”
阙华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可爱的姑娘,已经远在天上的姑娘。阙华下决心在东去大唐之前到渔衣紫的墓前告别。他得知,夷男把妹妹葬到了巴南绿洲,与父亲也失钵的墓挨在一起。寻着一个好天气,谁也没有告知,他带上胡特立赤一个亲兵,悄悄踏上了去往巴南绿洲的道路。
寻到渔衣紫的墓了。
墓前立一碑,上书“夷珠,我亲爱的妹妹。薛延陀大汗夷男立。”边上是也失钵老首领的墓。夷男的意思,父女两挨在一起,不寂寞。
阙华俯下身,紧紧抱住渔衣紫的墓碑。他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的那些情景,每一次的欢聚,每一次的分离,如云烟般闪过脑海。如今,阴阳相隔,独留他一人孤零零在人间,再没有一个女人能贴近他的身心。
“我们来过,我们爱过。我们活过,因为我们爱过。
爱是什么?爱是一声叹息。一声叹息有多重?能压倒你的一生。
以前的美好时光里,你分明在笑,现在想来,那是你的一声声叹息呀。因为,笑声里你倾注了太多的爱,太多的苦涩。
你告诉我,想你的时候,就去倾听风儿的声音,是因为害怕我听到你心底的叹息吗?
你就爱了这一回,却用你的一生。
就像你唱给我听的:
投进了你的怀抱就是我的一生!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渔衣紫,我亲爱的妻子。负妻者,阿史那阙华又立。”阙华用宝刀一刀一刀把这行字刻在了墓碑上,夷男所书下面。
“你费这么大力气,就不怕被我给你划去,或者废掉这块碑?”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阙华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夷男来到了身后,还有近百名侍卫,虎视眈眈。胡特立赤已被他们制住,封住了嘴巴。
不待废话,两人几乎同时拔出了刀剑扑向对方,招招都是要去对方性命的狠劲儿。短短数招,阙华的宝刀横在在夷男的脖子上。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阙华咬着牙说道。
夷男扔掉手中钢刀,摆摆手,把手下人支开,肆意大笑:
“单枪匹马逞匹夫之勇,非英雄也!阿史那阙华,你的刀法再精,再比本汗厉害,岂能摆脱我手下败将之名号?”
“你不会杀掉我的,如此杀我太过简单。”夷男冷笑着,眼神里却透出恐惧,他是个怕死的人,他害怕阿史那阙华就此砍掉他的脑袋。
阙华咬牙切齿,恨不得一下把眼前这个仇人的脑袋砍下。他双手发抖,好半天才慢慢放下宝刀。是啊,就这么杀死夷男,不是他阿史那阙华要的结果。他要夷男输掉整个国家,而不是一颗脑袋。可汗浮图不足以面对薛延陀的倾国之力,杀掉夷男会给薛延陀西进以最好的借口。
但是,面对这个欺骗了自己多年的的仇敌,阙华怎么也压不下心中的愤怒,在夷男面前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瓜,十足的傻瓜。他脱掉铠甲,露出胸膛,“夷男,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用拳头把你虚伪的笑容打穿!”
夷男停住笑声,挥手阻止亲兵,“不要射死他!”他咬牙道,“你是在为自己的愚蠢寻找借口。既然今天你想好好打一架,正好,我的拳头也痒了,奉陪!”
说罢,下马去甲,面向阙华。
阙华大吼一声,两个充满怒火的男人又扭打在了一起。家仇国恨,都汇到这一架上了。
足足半个时辰,两个人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扭打在一起,皆满脸鲜血,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挺挺躺在地上。
“你明白,这墓里躺着的人,若是在天之灵有知,会恨你的。她她曾经哭着求过你成全她。”好一会,阙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就不明白,我的妹妹怎么就被你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的人给迷惑得神魂颠倒呢?”夷男坐在地上不屑地说。
“是你杀了她。”阙华牙齿咬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又一个字。
“你们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夷男同样咬牙切齿。
“若是我的妹妹,我绝不会把她送到仇人的门上去讨人欢喜。”阙华说。
“可惜她是我的妹妹。”夷男冷笑着说。
“我多么希望自己像你一样无耻啊,那样我就不在乎这么一个女人,不管她有多么可爱,只需要把她当成一个玩物就行了。我更加希望她也像你一样无耻啊,那样她就不会在乎曾经爱过,痛过,投入过,她就会在出卖自己后,再跟上你这个无耻的哥哥东征西讨,杀人无数,并以此为乐。她是你的亲妹妹啊,为什么与你的狠毒、狡诈、无耻一点都不沾边呢?”声音嘶哑,但阙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在诉说。
夷男起身,仰天长笑,那笑声里充满悲愤。“我无耻?还有比你们突厥人更无耻的吗!我的妹妹死了,我对你们最后的一点怜悯也逝去了,等着吧,阿史那阙华,我会彻底灭掉你们,於都斤山会已经是我的汗庭,我还有继续追剿你们到底。”
“夷男,如若论家仇国恨,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在渔衣紫的墓前说话。我们,甚或包括你们慈祥的父亲,我深以为尊敬的也失钵老首领,也没有资格!我们竟然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仇恨压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让她的心灵陷入无底的深渊,让她的痛苦埋没在这苍穹之下,思之,我痛不欲生!今天,你不是薛延陀的可汗,我也不是突厥的拓设,我们就是两个男人,两个有智慧的成熟的男人。我要问你,你爱过一个女人吗,你懂得爱情是什么滋味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扪心自问,人生而为人,总要懂得一点人的本性,来到这世上一回,知道有一个女人值得你笑、值得你哭,值得你为她去拼命,你有吗?”阙华不屑地看着夷男,“在你眼里,女人是什么,只是你蹂躏的一堆肉体,可以生孩子的机器,可以用来出卖的工具!”
“你胡说!夷珠是我的亲妹妹,没人比我更疼她!你算什么,睡了我的妹妹,再来到我的面前说风凉话?你与她有什么关系!”夷男声嘶力竭喊道。
“除了你这个害了她的哥哥,我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人,她也是我深爱的女人!我可以为了她与你绝命而战,她可以杀死我后挥刀自刎。”阙华眼中含着泪水,“生死之爱。夷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亲密的关系吗!我们,比你幸福,比你知足,即便因爱死去,也是含笑九泉。”
“跟你说这些没用,你不会理解,也不明白的。战场上见!”阙华说完,头也不抬,带上胡特立赤便走,权当夷男那么多人马不存在一样。
一个亲兵抬手想射箭,“让他走!”夷男抬手一个耳光,咬牙笑道,“要是阿史那阙华现在就死了,我的一生将是多么的寂寞无聊!”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的对话。或许他们真的相遇过,或许是在两人的梦中。无论如何,这场对话都应该发生,在他们又一次以命相搏之前。不然,他们的故事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