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最后一使
(1)
阴山之北。这是九月底的一个黎明,星光尚在闪烁,一小群人,三四十人,拉着马悄悄走出了军营。他们的目标是漠北,都鲁伦草原,他们的家乡。
“别出声,跟上,待会再上马。”领头的悄声制止后面人的嘀咕,营前一条沟坎,过去后便可纵马疾驰了。
无论如何,他们要回到草原去寻找亲人。已经有不少人先行离开了,他们属于走的晚的。
“站住!”山坡下,他们的营官等候在那里。
“你们胆敢私自离开?开小差,该当何罪?”
“我们不是开小差,我们是回去寻找自己的家人。”领头的士兵双眼含泪愤然喊道,身后士兵们纷纷应和。
营官上前便是两鞭子,“当逃兵还能了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住手!”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颉利带人到了。
士兵们纷纷下马跪倒,“拜见大汗。”
“罢了。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打他们。他们做的没错,”颉利叹了一口气,“谁不想寻回自己的亲人呢。说起来,是本汗的罪呀,带领你们出来,却被恶狗从身后啃了一口,失去了咱们的家园。咳,可敦他们至今还未有音信,本汗这心里呀,总归悬着。”
士兵们泪流满面,“大汗!”
颉利上前拍拍一个士兵的肩膀,“不是本汗不通情理,任凭大伙乱走会吃亏呀。孩子们,你们这样回去也不是个办法,薛延陀人现下把通向漠南的几个大路都封死了,看到从南边来的人就抓、就杀。我不能看着大伙去送命呀。哼,薛延陀,早晚是我们刀下之鬼!大伙要相信本汗,牙庭不会坐视漠北的亲人不管,要找,牙庭安排人去找。”
“来人,传令,派出一支队伍便装去向漠北,传牙庭的命令,漠北的突厥人统统南迁,阴山之北,大漠之南,这肥沃的草原,便是我们突厥人卧薪尝胆的地方。”颉利当即传令。
此时,颉利从夏州撤军已有两个月了,大军驻扎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
好不容易夏州的绞杀战中抽身,都鲁伦草原却失陷了。颉利对士兵们的检讨是真心话,他没有预料到薛延陀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孤军东进,一举拿下於都斤山。听说,夷男已经建牙立国了。一想起於都斤山上的圣碑被毁,颉利心里跟刀绞一样难受。漠北沦陷的消息传回军营,一片哀恸,日夜悲哭的有之,大醉不醒的有之,立即打马北上的有之,甚或有人挥刀自杀。薛延陀人屠杀了整个草原,亲人们的下落牵动着将士们的心。
庆幸的是,牙庭精锐大多是阿史那家族直属的部族,他们在困境中保持了对颉利的信任和忠诚。但是,对于这些听从汗国召唤南征北战的士兵们而言,一切转折来的太突然。人们潜意识里,从未想过突厥人有朝一日会失去於都斤山。但事情真的发生了,猛然摆到他们面前,谁能接受呢?军营里士气低迷,怨声载道。
“打下於都斤山的竟然不是大唐,而是凶恶的薛延陀。他们屠杀我们的人,我们要打回去,我们要夺回於都斤山,一雪薛延陀人强加给我们的耻辱!”这是全军上下共同的心声。来牙帐请战的人络绎不绝。
“本汗打回去!”颉利咆哮道。军中对他的怨气是明显的,正是因为他的决策,才导致了失败和灾难。其间,阿史那思摩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了解到草原的惨状后大怒,前来与颉利理论,指责颉利南下是错误的决定,被颉利痛骂并鞭挞。次日便带上自己部族的人马抽身离去,去向不明。其他部族也有或明或暗离去的。压力之下,颉利决心强行发动与薛延陀人的战争。
“万万不可。此时大唐与薛延陀已对我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我军仓促之下北渡大漠,军心不稳,以疲惫之师对决薛延陀,绝难取胜。”赵守德带着义成可敦及时赶到了漠南。他审时度势,在薛延陀大军到来之前,带领牙庭卫队保护着公主、萧皇后和杨政道及时赶到了漠南。全军上下混乱不堪,怒火万丈,一副即刻与薛延陀人拼命的架势。赵守德大惊,他深知此时绝非最佳北征时机。
“失去的不是你的家乡,是我们的!”康特勒古的儿子冲赵守德怒吼。
赵守德猛拍一下桌子,用同样高的语调喊道:“是不是我的家乡,我没资格说。但我有勇气说的是,假如有一天,那李世民打到了我们跟前,这大帐里,归顺投降的不在少数,阿史那思摩那厮已经投奔了李世民,”赵守德的话令帐内众人一惊,阿史那思摩竟然投奔了李世民,真是没骨气的东西。赵守德咬牙接着说下去:“但是我赵守德不会,可敦也不会,我们的生命是属于草原的,是属于天神的。诸位首领,还用我多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来证明自己了吗?”
众人无言以对。义成可敦重重吐了一口气,点点头,她欣赏赵守德的真心话。
“所以,咱们不能走到最后这一天。走到最后这一天,将是我们汗国,我们所有人的耻辱,更是悲剧。诸位首领,诸位将军,我知道,大家对我有怨言,对大汗心里有气,认为战前我们的策略出了偏差,导致了今天的被动。此时,我想说的是,策略本身没有错误,关键在于我们自身出了问题。如若牙庭上下都听大汗的话,听从牙庭的安排,局面不会如此。说白了,假如突利能以汗国大局为重,持兵稳住后方,薛延陀人还敢纵兵东进吗?他不仅不出兵维护牙庭,而且躲在一边看起了热闹,如此大汗,我们要他何用!据我所知,当下里,郑元寿断不了的与突利联系,还在妄谈与李世民那虚与委蛇的异性兄弟之情,劝说突利放弃大汗之尊,归顺大唐,甘愿当个什么大将军。当此神山失守、草原悲鸣之际,他却为了一己之私背叛祖先,丢不丢人,愚蠢不愚蠢?”
赵守德恭敬地指向颉利,“诸位首领,诸位将军,看看我们的大汗,国事操劳,这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疲惫,还有驼下去的腰身。要知道,当年大汗可是虎背熊腰,精神十足,说起话永远中气十足,何等的威风。今日面对大汗,我等作何感想?”
赵守德指向义成可敦,“再看看我们可敬的可敦,我大隋公主,草原的女主人,绝代风华,母仪天下,为了汗国日夜伤神,皱纹却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两鬓渐现白发。面对可敦,我等臣属,该是如何羞愧!”
赵守德的话深深打动了帐内诸人,是啊,颉利的确老了,老得与原先简直成了两个人。可敦也老了,满脸的凄苦之色。人们低下头,心里感觉愧疚,尤其是那些动辄向牙庭索取物资的部族首领们。这些年来,虽说颉利脾气不好,但是在物资和金钱上没有亏欠过他们。
“所以,当下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紧紧跟上咱们的大汗,占据山北这块新的根据地,坚持与大唐周旋下去,择机劝说突利大汗,寻找到拓设,等到三方力量汇聚到一处,那时,只是我们考虑先行南征还是北征的问题了,而非今天的惶惶不可终日。回到都鲁伦草原的怀抱是什么困难之事吗?”
“是啊,守德之忠心令本宫甚慰!不管形势如何艰难,我们毕竟还有近十万骠骑,大汗切不可自失信心,诸位切不可对大汗失去信心,对汗国失去信心。”义成可敦一番话很是动情。
军内的躁动暂时止住了,但是颉利的心情并没有安定下来。秋天的山北草原,天地寂寥,层林尽染,正是秋游的好去处。早些年,颉利正是与义成可敦的秋日巡游中定下情分,如今,两人再次逡巡在草原上,却再也找不回当年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感觉。身为一国之主,把国家弄到如此境地,即便赵守德再向突利身上推卸责任,可以让别人信服,却不能让自己信服。人最糊弄不了的,就是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去与突利讲和,打探阙华的下落,力争集合各方的力量,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没有等到突利的回信,也没有等到碛北大营的信息,颉利等到的是大唐来使,并不陌生的欧阳裔。
(2)
大唐使臣欧阳裔来到了突厥人的新牙庭。他官帽端正,大义凛然。他受大唐皇帝李世民差遣,前来拜会突厥监国颉利。
夏州之战结束,帝国完成了对大隋原有领土的统一,但朝廷之上并未有多大兴奋。皇帝李世民夸奖了几句柴绍,褒奖了征战回朝的将士们,便不在提一统江山的事情——上上下下都明白,马邑和夏州之战绝非最后之战,皇上的目光远着呢。至于远到何处,没人能揣测。
“汉可治西域,朕有何不可?”李世民登基之时的话被许多人记在心里。他的心腹臣子们私下里皆在揣摩他的心思。
“西域可治,漠北有何不可治?薛延陀瞅准了一个空子,把漠北给抢了去,这皇上的反应却耐人寻味,他并没将怒于薛延陀人。”长孙无忌与李靖喝茶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分析道。
“这说明,薛延陀人可以暂且放着。但是,打掉颉利是必须的,而且必须由我们大唐来解决。颉利,是皇上心头的一块心病,不打掉他,大唐终无安境。”李靖回应道。
“是啊。要不皇上怎么会把将军您放到关外以备薛延陀呢。我分析,那薛延陀的可汗夷男是个聪明的人,他夺下於都斤山之后马上派人来长安请求册封他的两个儿子。不过,皇上还没有答应。”长孙无忌说。
“这说明夷男断不会向漠南颉利处进击。向漠南进军吃力不讨好,还会引起我们的警觉。这家伙不会干傻事。夷男成了整个突厥人的死敌了,夺取於都斤山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李靖笑道。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啊。我们一直要拿到的东西,突然拐个弯被别人拿走了。我在琢磨皇上,他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处处给薛延陀留下那么一点空间。”长孙无忌说。李世民从薛延陀兴起之后的态度,大臣们很是关注。大家发现,皇上没有排斥这个新兴的汗国,但远谈不上欢迎。
“皇上的雄才大略非我辈堪比,得其一二便战无不胜,镇伏四方。”李靖对战事特别在意。他琢磨的事情是战争。他认为,皇上登基以来,大唐面临了数次战争,但凭借皇上的智慧,大唐以非凡的手段避免了惨烈的后果,积攒了实力。皇上宁愿拿出国库里所有的钱财,也绝不多死一个士兵。只是在最后的夏州战役中,让柴绍拖住颉利打了大半年的绞杀战,牺牲了一些人,这是战略安排,无可厚非。作为主帅,李靖深为佩服,皇上既体恤生命,又在不断积累和壮大大唐军团的实力。李靖的兴奋之处在于,从前人的史书中,他没有看到过类似于大唐军团这样的军队,在以后的征程中,大唐军团将征服到何处,他也不敢预测。有幸统帅这样一支王师,李靖充满自豪,心下又惴惴不安。朝廷里如云的战将,个个顶天立地,与皇上是生死之交,他惟有加倍努力,方能追随皇上的脚步,实现帝国的雄心壮志。
类似这样的谈话,是朝廷重臣们众多谈话中的一次。他们围绕着君王的意志孜孜以求各种问题的答案,推动大唐帝国的步伐快步向前。谋国事者当谋国,大唐的内外政务就在这样一种高效运转中蒸蒸日上。
就在大家讨论下一步是针对薛延陀用兵还是针对颉利用兵的时候,李世民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派遣使臣到突厥牙庭面见颉利,代天子而申斥颉利,要他早日罢兵议和,卸甲归顺。
欧阳裔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上次他出使漠北,当面训斥高开道,与颉利据理力争,回朝后得到了李渊的夸奖。此次出征,是李世民登基后第一次主动派出使臣去往牙庭,自然人人争先。在郑元寿力荐下,欧阳裔得到了这个机会。
“爱卿,你去告诉那颉利,只要他卸甲归顺,朕给他一个机会,优待他的族人,叫天下看看大唐的风度。”李世民在朝堂上说。
没有人认同皇上的话。突厥与大唐打了多少年了,颉利手上沾满了大唐子民的鲜血,双方的关系是个死结,不会轻易打开。皇上这么说,不过是给使臣一个名号,去探听颉利的虚实罢了。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这么认为,李靖也这么认为。他已经接到谕旨,厉兵秣马,制定山地作战的方案。
但郑元寿不这么认为。他对欧阳裔说:“既然皇上这么说了,就得按照这个办。欧阳,你一定要明白,作为大唐的使臣,大唐皇帝的谕旨就是出使的旗帜,跟颉利说话不要客气,把这些话反反复复地说,看他作何反应。”
欧阳裔对郑元寿的知遇之恩千恩万谢。然后他踏上了北上的道路。阴山之旅十分愉快,十月之秋,风爽气顺,很快来到了山北草原,来到了颉利的牙帐。
等待他的是颉利和他的首领们,还有达官赵守德。
颉利抬眼打量了一下欧阳裔,此人见过,比原先更加心高气躁。李世民越发地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竟派了这样一个人来谈判。
“说吧,李世民让你来做什么?”颉利站在帐门外冷冷问道。他着实瞧不上眼前的唐使,竟不向帐内引让。
欧阳裔被颉利的态度激怒了,他涨红了脸,义正言辞地把李世民朝廷上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倒是毫不畏惧身边怒目而视的突厥首领们。
颉利哈哈大笑,“我想知道,是你们的皇帝脑子进水了,还是本汗的耳朵听不清楚话了?”颉利的话引起了一片哄笑之声。
“这个大唐使臣真好玩,是来玩过家家的不成?”
“看他还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他在用钢刀逼着咱磕头吧?”
欧阳裔喝道:“本使臣既然前来,就不会怕死。今非昔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奉劝颉利监国还要早些作出决定,以免日后受辱。”
颉利又是一阵大笑,“谁说要让你死了?你想当英雄,可没那么容易,本汗的刀下不杀无名之辈。”
欧阳裔恼羞成怒,却没上来话。颉利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与他与原先的想象大相径庭。他原以为狼狈败逃的突厥人见到大唐使臣会低声下气。出使前,欧阳裔知道颉利曾派使前往长安求和,对皇上百般低姿态,无非是想获得一个喘息的时机。
“大唐使臣,请吧,进帐说话。”颉利终归不想把来使羞辱到底,他挥手请欧阳裔进帐。
欧阳裔愤然而进大帐,只见一个汉人书生坐于一旁,冷笑着看着自己
欧阳裔猛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喝道:“想必这位就是汉人书生赵守德啦?”
赵守德收住笑声,正色道:“正是。”
欧阳裔刚要开口,赵守德抢在他前面说开了,“使臣大人不必多言。您想痛斥我的话,在下皆知。至于什么‘背叛祖宗’、’无耻’、‘败类’之类的话就不劳大人您说啦,鄙人替您把话说了吧,省得一来一往辩驳起来费劲。”
欧阳裔被噎住了,只好指着赵守德骂道;“无耻之尤,实属罕见。怪不得皇上要把你碎尸万段,以惩戒天下的读书人。”
赵守德双眼冒出怒火,随即平静下来,冷冷说道:“李世民是你们的皇上,不是我的皇上。我是大隋的秀才,不是你们大唐的文人。你们要把我碎尸万段,如此恨我,我赵守德荣幸之至呀。我赵守德在你们眼里的无耻,正是我铁了心与你们打下去的原因啊。到今天为止,我家大汗,还有这满帐的首领,还没有失去剿灭你们大唐的信心和决心,我赵守德更没有失去信心。史书如何书写我,尚难定论呀。如果您此次出使是为了我,那大人您此次出使似乎主题不明显呀。”
赵守德的话引起了颉利的兴趣,他踩上椅子,饶有兴致地盯住欧阳裔,“是啊,我的达官说得对呀,李世民派你来找我,到底为何?真真是奇怪也哉,就是来吵架的吗?”
颉利的话把欧阳裔也问住了,是啊,自己好不容易争到这个差事,兴冲冲出使突厥牙庭,竟没有认真思考过皇上真正的意图,出使要达到什么目的呢,简直是糊涂透顶。
颉利见欧阳裔发愣,一时上不来话,不免得意,“不要紧,想不出来慢慢想,使臣大人可以到客帐休息一下,想出要来做什么再来见我不迟。”他挥挥手,两个卫兵前来引欧阳裔出去。
欧阳裔待要说什么,却也无话可说,顿了一下脚,悻悻地离开了牙帐。身后,传来一片嘲笑声。
气呼呼跟上士兵来到所谓的客帐,也就是临时搭建起的简易帐篷,欧阳裔心里却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与上次出使漠北时居住的宽大的帐房相比,现在的突厥牙庭简直是拼凑起来的一堆布和皮子啊。颉利落到如此境地,这都是他自找的。与大唐作对,不会有好下场。欧阳裔恨恨地想。
但是,此次出使牙庭可真是给朝廷丢人了,竟被颉利和赵守德给奚落了一通,传回长安,我欧阳裔以后怎么在朝廷上混。想到这里,欧阳裔冷汗都下来了。
毕竟还是不如郑大人老练啊,自己事先怎么就不考虑清楚呢?甚至连郑元寿的提醒都没当回事。欧阳裔辗转反侧,睡不着,必须得想出个法子挽回颜面。郑元寿最困难的时候,学张骞出使西域的威武不屈,学出了模样,传为当朝佳话。他郑元寿可以效仿张骞,我欧阳裔为什么不能学学郑元寿呢?想到这里,欧阳裔兴奋起来,他索性起床,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至为兴奋,在帐篷里踱步到天亮。
次日清晨,欧阳裔早早把自己的带来的三十个人招呼在一起,借吃早饭的机会,瞅着四周无人,他宣布了自己的计划:
“诸位,昨日在突厥牙帐的情景不堪回首啊。我等此次出使,十分的不成功,如若就此灰溜溜回去,且不说我们的前程皆无,就是今后在朝廷为官的颜面,也荡然无存呀。”众人点头称是。
“不下点猛药,是捞不回本钱来了。”欧阳裔说道。
“您说怎么办,我们听您的。”众人跟随欧阳裔出使,心里是一样的想法。
欧阳裔砸一下拳头,“火中取栗,打他娘的个猝不及防!本大人经过一整夜的思熟虑,决定效仿汉代班超,主动出击,夜袭颉利汗帐,拿住颉利,趁夜进入大青山,到了我唐军防区,突厥人就没得办法了。”
众人听了一惊,这个计划着实大胆,这是在突厥十万骠骑的心脏火中取栗呀,玩砸了命都会搭上。
欧阳裔见众人稍显犹豫,低声说道:“我观察了,突厥各部驻军松散,粮草供应混乱,人心浮动,防守松弛。颉利身边没几个卫士。只要我们瞅准时机,不会失手的。”
欧阳裔进一步鼓动道:“诸位,皇上的战法历来是神出鬼没,剑走偏锋,以少胜多。我们做他的臣子,焉能缩头缩尾?”他摊开两手,“这边,有险,但是拿住颉利,胜了,自是无上的荣耀。这边,无险,灰溜溜回去,从此远离朝廷事务的中心,一辈子成为笑柄。作为皇上钦点的使臣,你们选哪边?”
大伙情绪上来了,不少人涨红了脸,是啊,作为大唐的将士,岂能贪生怕死。“大人,就听您的,我等为国而战,何惧之有!”
欧阳裔叫人观察一下帐篷周围动静,把大伙聚集在一起,详细地部署了他“缜密”的袭击方案。
袭击的时间自然是晚上,哪有大白天搞袭击的,这三十个人一声招呼就被人砍光了。而且越快越好,快了敌人来不及反应。于是,袭击就定在了当天晚上,子时,人困马乏,正是生乱的好时候。
按照欧阳裔的指派,上午的时候大唐去了两个人与牙庭的当值进行接洽,协商下一次会谈的时间,说大唐计划要给牙庭送来一批物资上的接济,以此麻痹突厥人。对方派人传回口信,说颉利可汗身体有恙,明日再亲见大唐使臣。欧阳裔心下暗喜,颉利并无戒备。
一行人装作帐中歇息饮酒,弄出不少动静给外面的人听,一直到晚上。
终于,时间到了。打探敌情的人也回来了,突厥牙帐戒备松弛,颉利的战马拴在帐外,应是安睡了。欧阳裔捏着嗓子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动员讲话,把人马分成两组,一族刺杀,一组接应逃路,然后静悄悄杀出帐篷,直扑颉利牙帐。
路程不长,却遭遇了一波巡逻兵。突厥人好像在配合欧阳裔他们一样,竟绕着这伙唐军而行。欧阳裔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心想,上天助我,事成必有祭谢。
冲到了牙帐,欧阳裔观察一下四周,一挥手,两名得力的士兵抄步上前,抹倒了帐前值守的两名突厥兵。欧阳裔猛然起身,挥刀头一个冲进了牙帐。
黑乎乎,静悄悄一片。
欧阳裔有点懵,颉利的寝室似乎在最里面,隔着一条皮帘。
正在犹豫是不是上前的时候,一声大笑传来,“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一片火把点亮,牙帐四周涌出大队人马,颉利从里屋缓步走出,边走边笑,“李世民太瞧不起本汗了,竟派了一个耍猴逗狗熊的人来演戏给我看。”
他走到惊慌失措的欧阳裔跟前,敲敲欧阳裔尚未放下的钢刀,“好锋利的钢刀。杀掉了我两个人,演技还这么烂,上不得台面。”
(3)
“简直是笑话!”李世民点着御案上的信札,“曾几何时,颉利也能嘲笑于朕?”
这一天朝后,李世民召见了几个重臣,因为颉利的来信,他脸色不虞。
郑元寿跪倒,“臣荐人失察,请皇上治罪。”欧阳裔夜袭颉利大帐的消息传回长安,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有叫好的,更多人感到荒唐。随即,颉利的来信到了,信中自是笑话了一通李世民。
李世民没接郑元寿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颉利竟问朕,如此着急要取他的性命,且派上如此有趣之人前往,是大唐兵力不够使,还是要与他做一个儿戏?”
没人敢笑,郑元寿汗流浃背,皇上丢了面子,他难辞其咎。他心里一个劲埋怨自己看走了眼,被欧阳裔给糊弄了。
“欧阳裔轻举妄动,误了朝廷大事。臣难辞其咎,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德芳。人是你举荐的,你自然难辞其咎。不过,听说欧阳裔被擒之后举刀便欲自尽,倒是有几分骨气。输了事,没输气节。等把他弄回来,就不用回长安了,直接到马邑去守边去。”李世民看一眼郑元寿,“德芳啊,你不要急着请罪嘛,你说说这件事怎么个解决法?”
郑元寿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里七上八下,其实他也摸不透皇上派遣使臣出使漠北的真实意图,要不然他就分析给欧阳裔听了,也不至于捣鼓出这出笑话。可惜了欧阳裔一个人才啊,回来只能去戍边了。
“陛下,不管怎么说,臣想去一趟颉利那里。”郑元寿回话说。现下皇上的眼光越来越高远了。虽然与臣子们的关系仍然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是谈话的内容却不是原先的那些东西,除了内政,更多的是对外方略。这一段时间,郑元寿频频被召见。但皇上与他的谈话却没什么主题,看似天南海北,漫无边际,郑元寿和一班重臣却能听得出,皇上挂念的,不光是西域和漠北,他的眼光甚至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李世民对塞外区域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颇感兴趣,问得细致,听得入迷。有一次,程咬金坐在一旁听着听着搭起了哈欠,李世民笑道:“让程大将军陪着朕听闻这些个趣事,自是让他烦躁啦。”
“近处的,不听话的,干脆去把他们收拾了不就得啦。”程咬金说道。
李世民摇了摇头,“知节此言,正是朕近日思考的东西。举凡强盛之国,莫非是以武力争夺天下,但是到了最后,绝非靠武力鼎盛天下。靠的是什么呢,是文明,是开化,是靠你有、别人没有的,吸引人的东西。你打下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你的?我看未必。看看我华夏一族领土的变迁吧,数百年来,竟无定理,朝是夕改。思之凄然。朕在想,不光要寻回本属于吾之土地,还要把那个地方归化好,治理好,让居住那个地方的人、部族甘心情愿地听你的话,听从朝廷的管辖,自觉与国家合为一体,这才是根本,这才朕想要的东西,才可定之如一。”
李世民大手一挥,谈兴勃发,“你们可曾想过,历史上,靠打打杀杀而兴起的强国不计其数,为什么他们多是昙花一现,迅速从辉煌走向了败亡呢?关键就一点,他们得到了土地,但是失去了民心。人心是什么,人心最软,饥荒的时候我们给百姓一点粮食,他们就跟着咱们走。人心也最硬,刀枪可以砍掉人的头,但是你收不来人的心!诸位爱卿,看看身边的金山汗国吧,他们就是咱们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啊。虽然颉利还有那么点兵马,虽然突利还保持着名义上的汗位,他们的衰灭,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你们不少人现下里总是恭维着朕,说什么亘古未有,千古一帝,朕心里明白,金山汗国它衰落了,从根子上说,不是大唐打败了人家,更不是我李世民有三头六臂,带着你们打了多少胜仗,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想想颉利的大哥始毕、二哥处罗,他们在位时,金山大牙为什么强大?因为他们懂得治国之道在于民,在于本。不光草原上的牧民,还包括漠南各族的百姓,金沙大牙都能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吃上饭,能经商,漠南漠北之间的商路始终是通达的。那个时候,我们大唐的许多百姓,也愿意到边境去经商、种地、养殖。提起金山大牙,虽说心里害怕,却知道能得到一些好处,跟着牙庭走能活得好一些。商人们多了,种地的多了,养殖的多了,他们的国家便有了财力,说话做事便有底气。而颉利继位以来,不顾草原发生的灾害,苛捐杂税,动辄发动战争,以战争掳掠而来的财物维系着牙庭运转,收买各部跟他走,此种手段,短视且粗暴,得一利生百害,导致整个汗国的运转出现了问题,失去了民心,失去了支持,他的覆亡是注定了的事情。”
“我们要有自己的做法,要从根子里去想,去做。德芳便做得不错,前一阵子执失思力的部族从北边南下,德芳便照顾得很好,他们这部人看来是铁了心跟着朝廷走啦。就是不知道他们的首领,那个执失思力,什么时候归到朝廷啊?”说到这里,李世民对郑元寿笑了,笑意里充满了嘉许。不等郑元寿回话,他接着说下去,“颉利是朝廷的仇敌,但百姓不是。当下里,漠北回归的百姓越来越多了,突厥各部也有不少人要求归到大唐,接受朝廷的辖制。你们多动动脑子,拟一个章程,对这些人的安顿有条不紊,让他们享受到大唐子民同样的待遇。”
郑元寿等人顿时明白了李世民的心思。近期,朝廷一直催促几个大儒编纂儒学经典,广为散发传播,要求各司衙门派人讲解。皇上已经看到了战争之后的要做的事,那就是以圣人之道教化人心,整治国家呀。郑元寿心想。
“那也得先打完了再说。”程咬金嘟囔了一句,他对李世民不让他带兵上前线很有情绪。
李世民拍拍程咬金,哈哈一笑,“这正是我让药师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知节啊,你就不要琢磨着横马塞北的事情了,替朕看好家里的大门,你总得让真睡个安稳觉不是?”
李世民的意思很明确,秦琼、程咬金甚至包括尉迟敬德今后将不再参与对外作战,专注京城和国内军事,剿灭各处叛匪,稳定局势。李靖将挑起大唐对外征战的担子。
实际上,这一段时间以来比郑元寿见皇上更多的是李靖与一众武将,他们频繁出入御书房,与李世民一起研究对颉利的决战事宜。只是苦了房玄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等几个重臣,聊天要陪着,研究军事更不能离开,几个人走路走要颠起步小跑。
但是没有人埋怨,更多的是自豪。他们已经看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强大帝国正在冉冉升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帝国。能跟着皇上这样的千古一帝开创如此局面,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渴望。本书篇幅所限,将不再过多刻画他们的故事。
军队频繁调动,筹备粮草的重任直接落到了房玄龄身上,足见这一仗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
“早打比晚打好,早平定颉利比迟。”李世民说。
大唐朝廷兴起了研习塞外风情的热潮。许多人甚至跑到西市的酒肆、乐坊花钱与人交谈,增长西域知识,以备皇上问询。对郑元寿来说,眼下要紧的是直接请命出使,把欧阳裔唐突生变犯下的过失弥补回来。
“打仗之前,臣出使一次,甚有必要,可以好好观察一下颉利的情况。”顿了一顿,郑元寿重复了自己的要求。
李世民颔首,他明白郑元寿的心思。
“德芳请命乃是应有之义,朕早有此意。你去,代朕申斥颉利,看看你的老朋友们。或许,爱卿作为使臣到颉利那边的机会,那情那景,去一次少一次啦。”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郑元寿,“大唐的使臣从此再也不会带上物资、钱财,奔波于路途之上,低头看人眼色,与人讨价还价啦!”
不几日,郑元寿来到了山北,阴山之北。霜冻时候,总是天地清澈,萧瑟高远,郑元寿的心情跟遍地的黄草一样萎靡衰不振,甚至有些沉重。随行人员发现,使臣大人一改往常在出使路上与大伙插科打诨的习惯,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也就不敢大声说话,一行人只是赶路,气氛格外冷清。
的确,没人能看出郑元寿的心思。大唐已经崛起,皇帝要求使臣出使须有模有样,不再看人脸色行事,当使臣成了好差事了,不少人争着代表朝廷出使。大国使臣,那是何等的威风。而郑元寿此次出使颉利牙庭,却别有一番滋味。皇上临别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他郑元寿最能懂得其中的含义,说不定,此次出使将是最后一次出使突厥牙庭呀。李靖频繁调动军队,对颉利的最后决战马上就要打响了,依皇上的性格,必全歼之。想想皇上说过多次的话,对义成公主,对那个书生赵守德,李靖一定不会手软的。多少年了,郑元寿在一次次出使中,与突厥人打交道,结交了不少朋友,也熟悉他们的脾性,一个大汗国就这么在历史的长河中溃败下来,着实令人同情。尤其是公主,虽然她敌视大唐恢复前隋的策略是失败的,但是她对郑元寿总是另眼相待。郑元寿心里清楚,自己能在一次又一次险境中安然无恙,公主是发挥了作用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到这些,郑元寿心里自然不舒坦,他脸色阴沉,带人埋头赶路,令部下尽受颠簸之苦。
进入到突厥军的防区,不一会便有人来接。郑元寿的名头在各部族中那是赫赫有名。郑元寿一如既往,出手大方。他随身带着不少的金银财宝。即便大唐对颉利已是占尽优势,他也不会空手而来,与人打交道,他是行家里手。见到朴实单纯的突厥士兵,郑元寿脸色舒缓了许多,频频与相熟的人打招呼。
“此地离你们监国的牙帐多远?”骑行一段,郑元寿看到路边散乱的军营和帐篷,皱起了眉头。
“禀大人,尚有半日骑程。”带路的突厥士兵很是恭敬。
郑元寿勒住马缰,抬身下马,“哎呦,一路疾行,本大人这腰上的老毛病又犯了,下来且活动活动,放松腰身。”他晃起了粗腰。
随员们大惑不解,一路上郑大人一个劲儿催马前行,声称要尽快见到颉利,好救下欧阳裔。怎么来到了突厥人的军营里,反倒不急了呢。他们大多跟随郑元寿多年,心里明白郑元寿是在找借口下马,那晃动腰身的动作太过夸张。在突厥人面前,郑大人虚张声势惯了,大伙倒也不觉意外。
“那我们就陪大人慢慢走,您的身体要紧。”随行的突厥小头目讨好地说道。
“好说,好说,弟兄们的辛苦本使臣自是明白。”郑元寿的眼睛四处打量。他要借此机会,把突厥人的真实情况看个清楚。
郑元寿到牙帐的时候,颉利早已等候多时。颉利十分看重郑元寿此次来使。
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老熟人了,大家互相打量着,牙帐的气氛并不紧张,却略显尴尬。颉利正襟危坐,而义成公主的眼光平视前方,既像是看到了郑元寿,又似乎没把他放在眼里。突厥一众首领则十分紧张,他们的神情表露出了牙庭的真实情况。颉利的日子不好过呀,脸色发黑,无精打采。公主也老了,满脸凄凉之色。郑元寿心里一阵难过。
“郑元寿,你来啦?”颉利开口了,神色之间,他竭力保持着威严。
“禀监国,我来啦。”郑元寿抱拳施礼,其实就是抬手做了个样子。
颉利没让座,郑元寿便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无语。
“那李世民,”颉利终于忍不住了,“他派你来,有什么话要对本汗禀报?”
“我家皇上,” 郑元寿看了一眼颉利,提高了嗓门,语气却平静。“他派我来申斥监国。”
颉利脸色通红,猛一下起身,却又坐回座位,撇嘴一笑,“李世民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他以为,派上前后两个使臣,来说一句连牛屁都不如的话语,就可以激怒本汗了吗?”
“臣只是奉君命行事。”郑元寿回道。
“申斥?怎么个申斥法,总不会就这么一句吧?”颉利问。
“禀监国,就这么一句,我家皇上如此告诉臣,臣便如此来告诉您。”郑元寿说。
颉利大笑,“你们大唐的君臣实在有趣,前面来个人要刺杀本汗,后面来个人要申斥本汗。”他抻头看着对面的郑元寿,拿指头敲敲桌子,“本汗从夏州主动撤军,你们该不会以为真的战胜了我吧?郑元寿,你应该最明白,这些年来,大唐从未从牙庭身上取得过哪怕真正的一次大胜。”
“监国说的是实情。我家皇上从来没有认为大唐真正战胜了你金山汗国。这,也是他派臣前来申斥您的原因。”郑元寿说。
“胡搅蛮缠!你的话语简直是语无伦次。那李世民有何资本派你前来说什么‘申斥’大汗,羞辱本宫,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义成厉声说。
郑元寿抬了一下胸膛,面向公主恭敬地回到:“公主息怒,臣岂敢羞辱公主。臣的意思,咱们两家打了这么多年,以前打,现在还要打,就这么打下去总不是办法。两国百姓实在不堪忍受这无休止的战争了。而监国还把大唐作为他的首要敌人,抱着打下去的想法,这对您的子民公平吗?这满帐的首领,哪个还愿意继续南征与大唐打仗?我家皇上悲悯苍生,不愿看到更多的流血,所以派臣前来予以申斥,有何不妥?”
颉利冷笑一声,“嘿嘿,总是你嘴硬。那李世民刚刚缓过劲儿,羽翼乍硬,就从啄虫子吃的土鸡变成了叼黄羊的大鹰,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吓唬人,他自不量力呀。”
郑元寿挺直身子,正色道:“监国说的话没全错,大唐确是开启了一代亘古未有之盛世的时代啦,我家皇上那自然也是一代圣君明主,君临天下是应有之义。用不了多久,我家皇上挥斥方遒之间,将决定四海之内的风云变幻,一国冷暖。”
郑元寿一字一句,牙帐里鸦雀无声,人们知道郑元寿说的是实话。
“我就不认这个理!李世民反贼,窃取天下而已。我牙庭虽偏居于山北,仍坐拥十万骠骑,难道真怕了他不成?”义成声嘶力竭喝道,她决不允许此时郑元寿嚣张的气势打垮牙庭的首领们。“才几天的功夫,你竟跟着那李世民长威风了,来到牙庭找感觉?这满座的勇士,岂能容你如此撒野!”
郑元寿猛然起身,毫不退让,“公主谬矣!臣如今在山北草原的感觉,远不如在都鲁伦草原的感觉好啊!在下斗胆问一句满座的勇士们,你们寄居在现如今这片土地上,感觉可好?”
不少人低下了头,郑元寿的话戳到了他们的痛处,谁不思念亲爱的都鲁伦草原呢?
郑元寿并不罢休,他抬手指向东北,那是於都斤山的方向,“因为你们失去了於都斤山!”
欲谷眼中涨满泪水,拔出钢刀,“老狗,我要砍下你的狗头!你口出污言,污秽我们的神山。”颉利直喘粗气,狠狠盯住郑元寿,心中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家伙碎尸万段。但是他心里知道不能杀这个人,这个人不是突厥人的仇敌。颉利哼一声,示意欲谷放下钢刀。
郑元寿丝毫不见惧色,“砍我的狗头?砍错了人啦!” 他上前一步,手指欲谷,“你们要砍的人,是夷男,是薛延陀人。沦陷都鲁伦草原的,是薛延陀人,不是大唐。下令屠杀突厥人的,是夷男,不是我家皇上。尔等不敢面对敌人的屠刀,竟要对这样一个多年来奔走草原、送医送药的人下毒手?我郑元寿不是你们的敌人,甚至你们可以不把我当朋友,但谁也不能否认我郑元寿熟悉草原,热爱草原。当草原遭受蒙难,都鲁伦河在悲泣的时候,我的心充满了悲伤。当听闻那些淳朴的草原牧民遭受无辜屠杀,我的心在哭泣!我当然有资格说句心里话。我想问问你们,面对流落在草原上的突厥子民,面对於都斤山神山,你们这些草原真正的主人,思之,可有愧疚之心?!”
郑元寿完全脱开了使臣的身份,他是以一个草原老朋友的身份在痛斥这些不争气的人。他宁愿大唐与原先那些在都鲁伦草原上纵横奔驰的突厥勇士们对阵争霸,也不愿看到如今这些面带仓皇之色,等待被大唐最终审判的流亡之人。
突厥勇士们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郑元寿话音刚落,帐内顿时哭声一片,康特勒古的儿子布诺想起惨死在薛延陀人钢刀下的父亲,顿足恸哭,捂脸拔足狂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的好父亲为了草原英勇战死,我不能憋在这里等死,我要带上人马,杀回於都斤山!”边上的人拉也拉不回。
“好了,好了,不要哭啦。”颉利说道,见没人听,他猛拍桌子,“够了!丢人到家!”
人们收住哭声,帐内安静下来。颉利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赵守德从后面站了出来。
“素闻郑大人能言善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呀,几句话竟惹散了我军的士气,不战而胜呀。”
郑元寿抬眼打量了一下说话之人,不用介绍,他就知道这就是皇上多次拿来教训天下读书人的赵守德,心里顿生怒火,他撇一下嘴,接话道,“本使臣今日眼神不好,怎么觉得说话的人脸色虚黄,声音无力,恐是有病在身吧?”
赵守德笑了一笑,他明白郑元寿的心思,“在下赵守德,帐前行走达官,幸会郑大人。”
郑元寿哼了一声,并不回话,鄙夷之色尽现。
“当此牙庭危难之际,郑大人费劲劳神从长安赶来,恐怕不是单纯为了来告诉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么简单吧?本达官想告诉您的是,大唐李世民亡我之心昭然若揭,我大汗早已看到了这一点,而且也早已作出了对应部署。可敦刚才说了,牙庭十万精锐骠骑,依托山北这大片的山地、草原,等候与突利汗、碛北拓设汇合,汇聚四方的力量,用不了多久,便足可拿回我们想要的东西。”赵守德掷地有声。他心想,你大唐的人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就是要辅佐大汗跟你们斗到底!
郑元寿勃然大怒,他冲赵守德猛甩官袖,像要甩出一坨狗屎,“尽读圣人之书,干尽天下坏事。数载以来,漠南战乱频起,饿殍于野,鲜血遍地,国与国、民与民之间仇恨叠加,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这里面,就有你的功劳!”
他眼光如剑,逼视着赵守德,一句一句,掷地有声:“我家皇上说了,能对生养自己土地下毒手的人,也一定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漠北一个前隋的书生赵守德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皇上说的人是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话,我奉劝你夜深人静之时,想想天下苍生,想想无辜死去的人们,想想曾经强大的金山汗国在你的狗屁主意下沦落到了何种地步!”
郑元寿是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英雄人物,素日里虽多诙谐,但一旦发作起来,那是排山倒海的气势,容不得人反应。赵守德脸色苍白,双腿战栗,嘴唇嗫嚅着要回击。郑元寿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鄙夷地抬起头看着牙帐大顶,“用眼神看你都脏了我的眼睛!你一定会告诉本大人,你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把大唐对你的追杀令看在眼里。本大人自是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本大人告诉你,有的人死了,不仅一钱不值,且将遗臭万年!你心里清楚,我大唐将开创一代盛世,这盛世,史书上以前没见过,当下的人也想象不到,那将是我们华夏一族一代人的无比荣耀。而书写历史的人,是我们,不是你。你,”郑元寿摇摇小手指头,“一定会扬名青史,不过,那是作为背叛祖宗,无耻之徒,惊醒天下读书人的坏模范,记在史书上面的。此种青史留名,滋味何如?”
赵守德身躯晃动,摇摇欲倒,他手指郑元寿,“恶徒辱我,你,”他用手扶住胸脯,大口喘气。
郑元寿狠狠向地下啐上两口,“我,呸!腌臜之徒,浪费了我的口水。你不要以为你跟上了颉利可汗和牙庭的勇士,你就跟他们一样勇敢。不一样!我告诉你,即便将来牙庭战败了,他们,这些伟大的突厥勇士,仍然会得到历史的尊重,因为他们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为自己的人民而战。你,不一样。你就是一个华夏族的叛徒,一个突厥族的使唤之狗。死,不值三尺黄土。活,见不得朗朗天日。哈哈,哈哈哈,上天有幸,让本大人能痛快地教训你这蝇苟之类,也好回禀皇上,更是警醒颉利监国,不能再听你的荒唐主意,导致最后的惨败呀!”
噗通,赵守德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义成公主慌忙起身,“快来人呀,把守德给扶起来。”满座的人,包括士兵们,冷眼相瞧,竟无一人上前相救。公主无奈,亲自起身去救,边上的首领们才不情愿地过去把赵守德拖到帐外施救。
公主眼中含泪,看着傲然挺立的郑元寿,“德芳啊,你今儿来就纯粹是羞辱本宫,难为本宫,看本宫的难堪不是?那李世民要你今儿来是否就要取夏本宫的性命?”她语气颤抖,几乎说不成句。
郑元寿赶紧躬身施礼,“公主息怒,臣断无羞辱公主之意。但是您要臣改变自己的看法也是不可能的。”他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公主,老臣请您,求您,还是真的改变注意吧。大唐真的崛起了,以前的状况永远不会回来了。不要在听赵守德这家伙糊弄了,更不要再把恢复前隋小朝廷作为您的人生了。草原子民同样是您的家人,值得您去爱,去照顾呀。”
公主哑口无言,竭力保持镇静,好一阵才勉强恢复平静。她深谙大局,如此情势,绝不可以被郑元寿把整个牙庭的士气彻底压住,李世民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杨政道。她早已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她要保留杨家这最后的血脉。无论如何要坚持,坚持到底。此时远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肩膀都垂下来的颉利,和沮丧之色尽显的首领们,抬高声调,说道:“今日算是真正领教你郑元寿郑大人的口舌厉害了。有些出格的话,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监国和本宫不予计较。就这么与争下去,岂不显得我金山大牙小气了。不管怎么说,你回去告诉那李世民,牙庭会考虑与大唐议和的事情,颉利大汗从来都是替草原子民考虑,能通过和平手段解决的,为什么非要用战争呢?”
义成转向帐内的首领们,“诸位首领,诸位将军,我牙庭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危局,但也是从未有过的大好时机,是我们团结力量重新出发的时机。今日郑元寿前来出使一番话,更加坚定了我们战斗下去的决心,否则,人家会瞧不起我们啊。他郑元寿今天敢在牙帐内口出狂言,跟当日我牙庭使臣前去漠南申斥各派武装的时候有何区别?所以呀,我们更得抓紧手里的钢刀,喂饱我们的骏马,紧紧跟在颉利大汗身后,听候牙庭的命令,才能捍卫我们并没有丢掉的尊严。”她大义凛然,越说越有底气,帐内气氛立时发生了改变。可敦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是啊,眼下里,除了相信自己的刀剑,还能相信谁呢?
首领们纷纷响应公主的话,颉利的脸色顿时好转了起来。
“对,可敦说的好啊,我们怎么会因为一个使臣的长篇谬论就放弃自己的尊严,低声下气去讨人怜悯?郑元寿,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回去告诉李世民,要和谈,我愿意。要打,本汗奉陪。”他拍拍自己的镂金刀把,架势威严。
郑元寿心里叹了口气,公主是准备跟大唐死磕到底啦。同时他有佩服,公主不愧是女中豪杰,几句话,就把局面给扭转了。
“我明白了,一定把监国和可敦的话传递给我家皇上。”
颉利哈哈笑了起来,“郑元寿,你说了那么多,没说动我们,不要沮丧嘛。使臣,不就是来回传递消息的活计吗,是传话的,不是让你来做决策的。今天,你激动了。不过,本监国看出你对草原有情义,够朋友。我已经安排好晚宴,你且去宾帐休憩,过会咱们一醉方休。”
当天晚上,郑元寿参加了颉利及突厥首领们为他举办的晚宴。大帐简陋,菜品却是十分的丰盛,这是颉利所能给予的最高规格接待了。郑元寿心里自是明白。他酒量有限,这天晚上却放开了去喝,手中的酒杯就没放下过。人人都敬他,他敬人人。大家放开战争,放开公务,一起回顾了数载以来郑元寿出使漠北的种种有趣故事。郑元寿感谢各位首领对他的关照,与老朋友相拥洒泪。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使臣的身份出使突厥牙庭,以后的出使路上,再也没有郑元寿郑德芳这个传奇了。公主没有参加晚宴,郑元寿明白,公主对未来有着清醒的认识,她掩饰不住自己的伤感,干脆就不来。
“叫监国也好,叫大汗也好,请您记住,只要您把臣当朋友,臣永不会不尊敬您的。”郑元寿醉意迷离,他搂住颉利的脖子说道。言下之意,将来颉利战败了,败给了大唐,他郑元寿也一定会高看颉利一眼的。
颉利哈哈大笑,他醉了,真正醉了。草原上等人本性质朴,喝醉了就是喝醉了,没有那么多想法。
“是朋友,朋友。这么多年,从你手里,送给我的东西就足够装满,装满这几十个大帐啦。”颉利比划着说。
众人喝着,唱起了突厥的歌谣,唱着唱着,有人开始流泪,思念於都斤山,思念都鲁伦母亲草原,躺在地上哭的,趴在桌上唱的,一片狼藉。
郑元寿挥挥手,身后随从扶着他,悄悄退出了大帐。他不愿意看到这样伤感的场景。
第二天,告别的时刻,郑元寿要向牙庭辞别了。在他的坚持下,义成公主也参加了告别。
跟第一次出使牙庭一样,郑元寿把官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从一品的官袍一尘不染,十分的庄重。进得牙帐,只有一件事,就是作别。话早已说明白,无须重复。郑元寿从颉利开始,人人施礼,人们一一回礼。大伙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大唐使臣以后来到草原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公主端坐在那里,自始至终没有表情。眼前这个大隋旧臣是她最熟悉的大唐重臣,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气质,新王朝崛起该有的那种百折不挠、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他的父亲杨坚率领的那些大臣身上可以看到,在她的第一个丈夫始毕大汗身上可以看到,故,大唐的崛起是预料之中的。义成从未否定过这一点。只是她太爱自己的皇族了,太留恋自己的故国了,她期冀上天能给大隋一个新的机会,可惜还是没能实现。
郑元寿最后一个向公主告别。他缓缓走到公主座前,与别人的躬身致礼不同,他行的是大礼,全身而跪,仆身鞠地:
“老臣叩别公主。”
义成没有言语,却把身子别开,她不愿受此大礼。郑元寿已经不是大隋的臣子了,无须此拜。
郑元寿并不罢休,他起身,缓步到公主的正面,又一次跪拜于地:“老臣叩别公主!”
义成不再避让,只是别过脸去,眼中潮湿了。经此一别,或许真的就是万水千山,人生永别啊。她缓缓正过身,面向郑元寿,挺胸抬头,像在大隋朝堂之上一样,接受了臣子这一大拜。
郑元寿却久未起身。他匍匐于地,身躯颤抖,显是动了感情。等他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是老泪纵横,涕泪皆下,胡须上亦沾满了泪珠。义成眼中满是眼泪,想要抬手示意郑元寿起身,却又迟疑着放下。帐内鸦雀无声,众人注视着君臣离别这令人动容的场面,不禁唏嘘。
郑元寿涕泪皆下,不发一语,再一叩首,起身,就那么面对公主躬身背行,直到大帐门口,才决然转身而去。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郑元寿失魂落魄回到长安,却有人早已候在他的府上——正是皇帝李世民迫切等待的执失思力。执失思力更加失魂落魄,一身浓烈的酒味,胡须长达一尺不剃。据老仆说,执失思力刚进府的时候,身上的臭味丈外可闻。郑元寿这次没跟执失思力开玩笑,而是十分的尊敬,甚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对一个失去了信念支撑的汗国肱骨之臣,你绝不可以在他人生痛苦处有一句失去分寸的话语。郑元寿不顾旅途劳累,立即带上执失思力进宫觐见皇帝陛下。皇帝李世民听闻执失思力来归,来不及穿上布袜便赤足从寝宫内跑出迎接——这是来自金山汗国的人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