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失去於都斤山
阙华听到的,已是一年前的故事。在突厥人传唱的历史中,这是最悲伤的时刻——失去了圣山於都斤。
悲剧里没有主人公,只有悲剧。一个民族的悲剧没有主角,所有人都是主角。
(1)
小的时候,执失思力曾近距离观看群狼猎杀棕熊的场面。
一群饿极了的神狼,疯狂进攻一只受伤的成年棕熊。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要不是濒临绝境,要不是家里嗷嗷待哺的幼崽快要饿死了,狼群是绝对不会这样冒险的。
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头狼很有智慧,狼群围而不攻,让棕熊疲惫不堪,一旦出现机会,就有两只狼同时扑上去狠咬一口。不一会,棕熊便遍体鳞伤,血流不止。但它仍拼命反击,先后有三只狼毙命于它的利爪之下。它退到一颗大松树下。执失思力想,这是它活命的唯一机会了。如果棕熊能爬上松树,群狼就毫无办法了。可惜,棕熊的愤怒已经让它失去理智了。它咆哮着,绝不退缩,甚至勇猛地发动了反击,又扑杀一只公狼。群狼毫不松懈,他们拉开了与棕熊的距离,不断变换进攻位置,棕熊疲于应付,疲惫不堪,动作渐渐慢下来。终于,失血过多让它陷于昏迷状态。群狼一拥而上,刨开了棕熊的腹部,肠子内脏流了一地,鲜血使狼群陷入疯狂的撕咬。剧烈的疼痛使棕熊清醒过来,它一巴掌拍碎了咬住它喉咙的那只狼的头骨,却再也挥不出第二掌。棕熊就此死去,狼群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不知进退,它死定了。”
当时一个老猎人说的话,执失思力记得很清楚。在他看来,突厥人就是一群神狼,勇猛无畏,任凭狮子还是老虎都要礼让三分。但是,愚蠢的颉利把自己变成了那只熊,那只不知进退的熊。薛延陀人举铁勒十六部十万大军疯狂来攻,除了颉利不相信汗国将要面临的绝境,其他人都看到整个民族其实已经无路可退了。南有大唐,西有薛延陀,腹背受敌。可悲的是,颉利竟然还要做困兽斗,还要与大唐的李世民拼死一搏。他固执地认为,快速结束与大唐的战争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李世民让柴绍在夏州死死拖住颉利,快速决战法成了泡影。
如此愚蠢,不可理喻,除了彻头彻尾的失败,执失思力实在想不出颉利会有第二条路走。
他怎么就不知道进退呢?
执失思力想起了阙华写给牙庭的信,那里面曾经写道,漠北的严寒是我们突厥人天然的屏障,如果稳下人心,大唐不会贸然进击,如此我们突厥人就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可惜,颉利没有这种头脑。当薛延陀大军就要逼近都鲁伦草原的时候,执失思力建议立即放弃夏州,向北撤退,发动全族与薛延陀人死拼,颉利竟吼他是“蠢材”。
执失思力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对颉利喊道:“你就是那只熊,笨到家的狗熊!”
大唐这头雄狮紧紧拖着颉利这头熊,薛延陀人就像豺狗,从背后突袭了熊的老巢。
颉利不明白执失思力骂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动手打人,眨巴着眼看了执失思力半天,扭头走了。
“一定是天神让他昏了头。”执失思力心想。“不能把民族的希望放到这个人身上了。”
他抢在薛延陀人到来之前赶回了大牙。都鲁伦草原陷入了慌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无助的眼神让执失思力心中淌泪。
“监国和大汗谁会来守护神山?”见到了执失思力,每个人都问这句话。
执失思力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只是一遍遍告诉大家,“拉上你的牛羊,赶着你的马匹,带上你的孩子,向北、向南、向东,迁徙去吧,离开都鲁伦草原。只要活着,我们还会打回来的。”
草原哭声一片,连年干旱的都鲁伦河突然河水暴涨,那一定是汇聚了突厥人流下的太多的眼泪。
执失部的亲人们赶来了。副首领,忠厚的多利大叔粗壮有力,习惯了放牧牛羊的手拙笨地舞动着一把铁叉,那是叉草用的。“我已经拉来了十个部族,一万人呀,够他们薛延陀人喝一壶的了。我的孩子,”他很自豪,对侄子执失思力说,“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万把钢刀?”
“你真是我们突厥人的好榜样。”执失思力极力抑制住泪水。他明白,即便有三万把钢刀,也不能放给这些空有一腔热血却从未上战场的牧民。他们与冷血残暴的薛延陀人对阵,只能是白去送死。
多利看到执失思力犹豫的样子,拍拍胸脯说:“孩子,我们都不怕死,谁来打我们,我们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执失思力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大叔,你把这一万青壮年给我带走,叫他们活着,比你带他们上战场更重要。”
多利一脸茫然,“为什么,我老了吗?”
“我们要让年轻人活着,让我们的种族延续下去,神山才有希望啊。人都战死了,还会有谁记得我们的神山呢?天神会保佑我们的。打仗不是你们的事,是我们的事。相信我,大叔,我们快没有时间了。你熟悉大漠的脾气,快带人走吧,向南走,走到大青山以南便停下。遇到大唐的军官,就说是郑元寿郑德芳将军安排的,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们。我会找到你们的!”说完这些话,郑元寿好不容易喘口气,多日无眠,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去大唐?他们是咱们的敌人哪?”
“不!大叔,我是部族的首领,也是牙庭的达官,现在我没有功夫给你解释,你听我的,只管去,侄儿会找到你们的。”
“我再说一遍,大唐不会难为我们的!”
执失思力严峻的神色令多利紧张起来,“是这样啊。好吧,我的孩子,我答应你,带着这些族人走出灭族的危险,为我们的部族留下种子。”
看着多利带着执失部走远,执失思力暂且放下心来,不幸之中总算有那么一点安慰。
大多数部族怎么劝也劝不走。他们各自准备武器,声称要坚守到监国和大汗回来。一个达官的话不能让他们全信。是啊,换作谁,也不愿意相信强大的金山汗国会一败涂地。尚有十几万南征的骠骑,尚有数十个部族留在草原,怎么会败给一个西域的小部族?所有人心里都秉持一个简单的信念,草原不可能迎来第二个主人。
“监国不在,你是牙帐的总管,不问你问谁?”骨午录质问道。他没有随同颉利南征,执失思力劝说大伙离开,他坚决不同意。他力主坚守牙庭。“我还没有老到挥不动刀,谁敢涉足都鲁伦草原一步,我就把他的头颅砍掉!”
“叔叔说得对。我们一仗不打,就这么走了?笑话。”接多随声附和,他对执失思力的临阵退却很是不满。
“薛延陀对我仇恨已久,他们下手必定歹毒。叔叔,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担心我们的牧民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不用你管。各部的勇士凑起来怎么也有三五万,撑上一段日子,大军回来正好灭了他们。”骨午录说完就走,他看不上执失思力的懦弱。
执失思力呆立在原地,满腔悲愤,无可奈何。他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巨大悲剧。
失去於都斤山,执失思力想,要是拓设在,他一定会与於都斤山共存亡,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但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执失思力苦笑一下,我拿起刀去跟敌人拼杀,不等碰到敌人,估计就先被人杀掉了,一刀之力,一己之力,于事无补啊。难道是自己对汗国没有赤诚之心,对民族没有满腔的热爱?不是,我执失思力跟拓设一样,无比忠诚于自己的国家,热爱自己的民族,我当然不是胆小怕死的人。
换作拓设是我们的大汗呢?要是他成为我们的大汗,断不会把於都斤山失去,也不会给自己民族留下战斗到一人的机会。
然而,失败者不要动辄拿勇气和忠诚来评价别人,失败者的道德标准同样是失败的。失败者没有资格要求别人。胜利者从不留给自己狂途末路的机会,从不留给别人评价自己的机会,因为人人都承认,只有胜利是标准,是尺度。如此,拿拓设与自己来做比较没有意义,是个伪命题。在汗国的战车上,我们都是失败者。
失败了,只有自己的选择是真实的。
他执失思力有自己的选择。避开混乱的人流,执失思力打马来到神山。找一个背风处,安静躺下,把一块神山的岩石抱紧在怀,疲惫让他很快睡去。他要把石头的冰冷镌刻在心里,他要把神山的味道牢记在心里。睡梦中,他与自己对话。他发誓,有一天要打回来,一定要打回来。他执失思力再也不把希望放到他人身上了,包括阿史那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
好多人忘记了,他执失思力是武将,曾手刃白熊,连杀敌酋,他不是草原上的文弱书生。终有一天,他要灭掉薛延陀,重回於都斤山。
但现在,他不得不离开了。他不会蛮拼硬打白白死去,他要活着。
阳光下,神山依旧闪耀着金色光芒,巨大的白幡失去了踪影,不知哪个有心人把它们取下,以免落入敌手。山坡上,只剩下高高的旗杆顶着天空。大雕们悲鸣着盘旋在云朵之上,他们沧桑的身影将要遁迹于苍穹,再也没有谁来守护这一切了。
那位草原游吟歌手嘶哑却又尖锐的的长吟充满了悲愤:
我要,挽着太阳一起走呀
把眼泪烧干在那里头
我要,化作雨滴不回头呀
江河奔腾万古流
一千年沉睡不算久呀
明年花开空自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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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的贪婪成为了你的信仰
你日复一日的忙碌是为了拥有贪婪
我恨,你追寻春天的脚步不再轻盈
你醉生梦死的时光里不再有春天
为什么我们心怀恐惧却不敢承认
为什么我们彼此憎恨却假装欢颜
为什么我们被大地母亲毫不留情地抛弃
就像迷途的孩子找不回照亮前方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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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老天把时光倒流
你还会不会走着同样的道路
假如,命运赋予你选择的权利
你还会不会咬牙切齿恩断义绝
没有谁是天生正义
没有谁活着只是为了一块狗食
向前看尽管一团迷雾
我还是相信这里始终是起点
时光不休
万物不朽
(2)
踏入都鲁伦草原的边缘,绿色草地蔓延到远方,刚横跨戈壁的人们顿觉心旷神怡。夷男下令大军停止前进。进攻之前,他要试探大唐的反应。
夷男在冒险。但他乐意。
为什么不呢?拒绝天神的惠赐是要遭到惩罚的。这肥沃的都鲁伦草原,这神圣的於都斤山,便是天神给薛延陀人的惠赐。突厥人四分五裂,他们的领袖是如此的愚蠢,他们的对外方略是如此的不堪,他夷男怎么会放过攫取这天赐之礼的机会呢?
一战大败碛北大营,威震西域的拓设似已战死,夷男的声望如日中天,铁勒各部均以崇敬的目光仰视他。西域众多小部族前来表达了臣服的意愿。薛延陀勇士们用鲜血浇灌出了一个新汗国的雏形。夷男本清瘦的脸庞看上去宽大了不少,额头闪着亮光,神采奕奕,他终于登上逐鹿天下的舞台了,而且一步跨到了舞台的中心。对他而言,一个汗国的名号是不够的,他要的,是一个帝国,比肩大唐的帝国。
君临天下的感觉就是好啊。
但是缺少一个加冕汗位的好地方。帝国怎么可以没有堂而皇之的加冕之地?
被人欺压了三代人,简简单单的登基绝不可以,必定要轰轰烈烈。巴南绿洲太小,碛北太荒凉——那是阿史那阙华的地盘,夷男心里不自在。
各部首领们为下一步的攻略产生了纠纷。有的主张东征高昌和龟兹。有的主张呆在原地,守住自己的地盘。
“攻下龟兹人和高昌人的城池,汗国不就有都城了吗?”有人建议说。
夷男摇了摇头,他一句话便把大家的争执结束了。
“纠缠于西域而不进,难道我们要等到颉利醒过神来,动员突厥人倾国之力来攻吗?”
众人默然。突厥人的实力,仍远高于自己。
“高昌、龟兹城墙高大,多少年来,他们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加固城墙,储备物资。我军游骑兵如何能在城墙面前展开?如果冒险去攻,必定花费数月时间甚至更长。那个时候,颉利已经从夏州撤军,有足够的时间重整军队。一旦开战,我军难以抵挡他们。”夷男补充道。
“那怎么办呢?留也不是,打也不是,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突裟问。众位首领把目光投向了夷男。
“为什么不东征於都斤山呢?”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在大帐外面,紧接着,一个身影飘进了大帐。龟兹国国相那利来到了巴南绿洲。
狡猾的那利来了。时光飞逝,但那利的脸上见不到年轮的痕迹,宽大的额头仍是那么平整光滑。他是夷男的老熟人,称得上老朋友,来过薛延陀汗庭多次,汗帐的卫兵都认识他,所以,他进出夷男的大帐没有障碍。当然,狡猾的那利是不会失算的,他有意在帐门停顿了一下,把里面人的话听了个差不多。
夷男赶紧起身招呼。善奸谋者相熟,必格外亲热。二人携手示意,好不亲切。那利先是对夷男的大捷表示了恭维,不待众人接话,话锋一转,说开了:
“诸位,我龟兹人的都城太小了,盛不下你们铁勒十六部的盛情,更何况是夷男大汗的加冕之地。”看着面色窘迫的诸位首领,那利笑意盈盈,“高昌也同样如此呀。夷男大汗刚才把其中的厉害都说出来了,本国相就不再赘述啦。”
夷男呵呵一笑,“国相果然是性情中人,句句真知灼见,本汗佩服。”他拱了一下手,算是赔礼,“都是草原上的粗人,国相莫要见怪。”
“嗳,我怎么会见怪呢?为国而谋,任何动议皆可接受。”那利正色道,“换作我,如龟兹可谋,该谋便谋,有何不妥?”
突裟粗声粗气说了一句,“国相一贯嘴皮子厉害,抓住咱们的一句话便来笑话我们的小气啊。”
“绝非如此!诸位首领,我龟兹与你铁勒走到一起,不是因为咱们投脾气,有缘分,而是因为咱们有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金山汗国。共同的敌人促使咱们有了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行动。这就是为什么我长期以来与夷男大汗始终保持紧密关系的根本原因。”
夷男含笑点头,他同意那利的说法。
“我铁勒部与你龟兹不一样。我们都是粗犷的民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龟兹人精于音律,什么事情都要把弦拨到精准处,自然事事不会吃亏。”木杆的流沙部与龟兹接壤,吃了不少哑巴亏,对那利很是不满,鄙夷之色尽显。
那利毫不在意,他说:“我知道,在座诸位很多人瞧不上我龟兹,”他笑了一下,“甚至瞧不上我那利。这都没什么。多少年了,我龟兹从未以战争来解决争端,也未跟着别人参战过。我宁愿游走媾和于强国之间,宁愿舍弃财物,也不想把战火烧到自家门口。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龟兹的完整和独立。至于用什么手段,”他看了一眼夷男,“不管别人眼里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只要为了国家,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众人听了那利的话也觉有理,这个人虽然四下煽风点火,但是龟兹国的确是在战火纷飞中保持了安定祥和,他功不可没。
“诸位,那利国相与本汗以兄弟相称。我们有今天的胜利,要感谢他的帮助。出谋划策,通报消息。国相为了铁勒部有一个美好的明天,也算不遗余力啊。比如说,现如今於都斤山空虚,颉利与大唐缠斗地难解难分,都是龟兹国的探哨们在我们战争期间探听出的消息呀。那利国相一直在帮助我们。”夷男说道。他这些话出自真心。
那利躬身,“谢过大汗的理解。”他冲帐外挥手,“你们进来吧!”
龟兹士兵和薛延陀士兵合力抬进了十二个用牛皮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大木盒,木盒看上去异常沉重,粗木杠都压弯了。那利抬手示意,士兵们打开木盒,首领们一片惊叹声。
十大盒金灿灿的金元宝!
“诸位,此乃我龟兹国进献给夷男大汗的登基贺礼,一百二十锭黄金,每锭五十斤。外加五百车粮草,每车五百斤。”那利语调不高,却透出十足的诚意。
夷男起身紧紧抓住那利的手,“龟兹国的心意令本汗感动!我两国要修永世之好,结永世之盟!”夷男的心里想的,却是东征金山大牙庭的军费足了。
回应了众人的赞叹和感谢之声,那利面向夷男说道:“尊敬的大汗,铁勒诸部同样信奉天神,为什么您不尽快把汗庭建立在离天神最近的地方呢?微臣已经听到於都斤山向您发出的呼唤了。”他以手抚胸,“我们龟兹国愿意追随大汗的步伐,东征於都斤山,亲眼见证一个强国的诞生。”
夷男可不想让龟兹人参与到他的军事行动中来,前有突厥人的教训,后有大唐的压迫,大事须独断专行。
“兄弟之情心有灵犀。发兵东进,不可迟缓,就是要打颉利一个猝不及防。本汗东征,还要防着西突厥来犯,还有阿史那阙华的残军,皆是隐患。我想还是龟兹国承担起这一重任。待我取下於都斤山,你我兄弟再见面共贺。”他说。
那利心下高兴,他本来就没准备派兵参加,龟兹人的性命怎么能绑到你们薛延陀的战车上,给点钱给点粮就足够了。但面上他显出了遗憾的表情,他谦卑地表示,“以薛延陀及铁勒的实力,加上大汗的雄才大略,此次东征必将是一个辉煌的胜利。我备好美酒,一旦胜利的消息传来,即可送往汗庭,等待大汗登基典礼,一醉方休!”
夷男纵声大笑,他仿佛看到了於都斤山山顶金色的光芒,那么的闪亮,充满诱惑。此刻,他情不自禁想起了父亲也失钵的话:无边的沃野,广阔的天地,将尽皆是我薛延陀人纵马奔驰的地方。
“借国相吉言。我军明日即出征,剑指於都斤山。我十万骠骑要撒开了欢儿地去踏平都鲁伦草原!”
那利微笑,他更加高兴。薛延陀人的崛起,意味着漠北和西域将出现全新的局势,没人会把精力放在不起眼的龟兹和高昌身上了。他看不起高昌。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同为西域小国的高昌享受了我那利的纵横捭阖,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钱来感谢。不管怎么说,风云变幻,龟兹将在列强纷争中安然无恙。
让薛延陀人尽情地去扩展他们的帝国吧。
(3)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带着妹妹正在草地上玩捉獭鼠的游戏。他的父亲正跟随大军在夏州作战。
他们先拿美味可口的奶酪混上干草引诱喂饱一只旱獭,任由它吃得不能再吃,然后便把它轰得惊慌失措,不敢进窝,只是乱窜乱跑。吃饱了的獭鼠肚子溜圆,步履蹒跚。总是被孩子们轻易追上,捉住,然后再放了它,再追。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大敌来临的牙紧张氛围并没有影响他们玩耍的心情。孩子的眼睛总是盯着这世界上最有趣之处。
所以,当孩子的眼睛一旦看到什么是悲惨,远比看到有趣和可爱更易刻下心灵上的烙痕,一生不能磨灭。
所以,任何一个强大的民族,也必定竭尽全力为她的孩子们提供一个没有凶险和悲惨的童年。换句话说,童年幸福指数越高的国家,其竞争力越强。跳出我们正在讲述的故事,说说紧邻俄罗斯人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很有意义。我们中国人或许不理解我们的邻居俄罗斯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支持普京?要知道,普京再次上任以来,俄罗斯经济持续下滑,远没达到他竞选时作出的承诺。有一个根本的原因,现如今的俄罗斯中坚力量,在自己的青年、少年时期,在1992年的剧变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四分五裂。但是,西式民主的童话没有换来来意料中的牛奶、面包和强大,反而陷入了持续的动荡。这个伤痕牢牢刻在他们的心底,再没什么谎言能欺骗他们了。他们终于意识到,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救他们的国家。于是,俄罗斯人毫不犹豫出兵叙利亚,毫不犹豫打击国内分裂势力,毫不犹豫收回克里米亚,毫不犹豫派出老掉牙的航母出征地中海,他们心里积攒了太多的愤怒——被欺骗、压迫、轻慢的愤怒。普京得到了俄罗斯这一代人最毫无保留的支持。因为这一代人的童年和少年,正是在饥饿和动荡中度过的,他们深知一个强大的国家对个人意味着什么。所以,今天俄罗斯人对自己的领袖只有一个要求——保持俄罗斯的独立自强,保持俄罗斯的尊严。在尊严和独立面前,暂时的经济困难算什么呢?
且回到本书。少年带着妹妹正玩耍到高兴处,突然,妹妹失声喊了起来,“哥哥,哥哥,快来看,军队!”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恐惧。
少年抬眼看去,呆了,漫山遍野的骑兵呼啸而来,那一片片疯狂挥舞的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专挑突厥人居住的帐篷杀奔过去。这不是牙庭的军队,这是外域的军队。
本能驱使少年拉起妹妹躲藏到土丘后面。天神保佑,他们很幸运,远离了自家的帐房,也就远离了生命危险。
反过来说,天神又对他们不公平,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在屠刀之下。世上还有比这更残酷,更残忍的心灵折磨吗?女孩看到,自己的小姐妹哭喊着,奔逃着,却被穷凶极恶的薛延陀人一刀削掉头颅,那可怜的小生命一头栽倒花丛里,鲜血泼溅到天空。女孩甚至都没有喊出口,便昏倒在了哥哥的怀里。少年眼中噙满泪水,抱住妹妹小声呼唤。
“我要回家,找妈妈。”女孩醒来,全身发抖,嘴里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家的方向浓烟滚滚,已经遭到了敌兵的洗劫。妈妈是否还活着,少年不敢去想。巨大的压力之下,少年表现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他决心把妹妹带出绝境。他拉着妹妹,瞅准散兵中的一个空子,拼命向草坡下跑去,只要跑到河边,游过对岸,差不多就安全了。这是他能想到的仅有的逃命路线。
刚冲下草坡,一股敌兵便发现了他们,呼喊着冲来。不远处,他的小红马正在惊慌失措的寻找主人。少年呼哨一声,小红马疾驰而来,兄妹二人上马就跑,身后是狂追不止的敌兵。他们把追逐眼前的突厥小孩当成一个游戏,大呼小叫,时不时射上一两箭,肆无忌惮奔驰在如此宽阔的草鱼上,薛延陀士兵们陷入了癫狂。
对手是仇人,所以肆无忌惮的屠杀便有了心安理得的道德解释。不管男女老幼,他们只管挥刀。人变成了野兽,当然比野兽更具兽性。
一个薛延陀士兵已经追到了兄妹二人身边,却不下手。他策马并行,舞着钢刀嘿嘿直乐,,他要戏耍一下两个孩子。少年感到了绝望,他拔出腰中的短刀,对妹妹喊道:“抓住缰绳,过河!”他要拼掉这个薛延陀人,把妹妹救出去。
“小孩,小女孩。”那薛延陀人喊道,他大嘴巴里流出了口水。
乘其不备,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把短刀掷了出去,正中薛延陀人的左臂,疼得那家伙一声大叫。他恼羞成怒,挥刀便向少年砍去。
少年挺直了胸膛迎接钢刀,他希望能拖延一点时间给妹妹。身后的女孩吓得大喊起来:“哥哥,哥哥!”
刀没落下,薛延陀人向前扑倒,掉落马下。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支箭。
不远处,康鞘利放下了手中的长弓,冲那少年喝道:“,这边来。”少年看到康鞘利,拼命催马向前,到了康鞘利面前,咧开嘴哭了,“叔叔,他们把草原占了。”
康鞘利抚摸着少年的头,一向冷峻的他禁不住眼中含泪,“叔叔来了,放心吧。”
这少年,正是牙庭北方面设阿史思摩的儿子,那个女孩是他的女儿。阿史那思摩正跟随颉利在夏州苦战,他的一双儿女差点就死在薛延陀人钢刀下。
康鞘利赶回来了。作为牙庭最优秀的军事家,他准确判断出了薛延陀人东征的时间,并向颉利作了分析。可惜的是,颉利在义成公主和赵守德鼓动下,把在夏州与大唐的绞杀战当成了决战,死战不退。康鞘利无奈之下违背军令,带领所部八千人马踏上了回归的路程。不管别人怎么样,他康鞘利是草原儿女,决不能坐视草原被野蛮人占领,决不能放任於都斤神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
“死,也要死在於都斤山下。”康鞘利如此鼓舞他的士兵们。但在他心里,想得是把剩余的部族组织起来,抵抗薛延陀人的进攻,等待颉利回师。他知道,骨午录和接多全力带领所部布阵于於都斤山前。正待决一死战。康鞘利有自信组织七八万牧民,加上手头的万余精锐,与敌军周旋到底。他命令手下,着即把少年和妹妹送到漠南,交给阿史那思摩,告诉他草原的悲惨景象,让他从颉利的孤注一掷中清醒过来。
但是,他面对的是夷男。夷男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旦发现突厥精骑,夷男便迅速判断出了康鞘利军的情况,随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把孤军而来的康鞘利围而歼之。
绝不能让康鞘利与残余的突厥人聚合!夷男命令。
号角声呜呜作响,散漫的薛延陀军突然变得秩序井然,他们迅速向南集中,他们的行动速度和训练有素的编队令康鞘利称奇。刚刚渡过都鲁伦河的康鞘利军面临着被三面包抄的危险。
“将军,我们不能撤,我们的亲人还都没走呢。”一个士兵喊道。
“对!我们来了,就不会走。这里是我们的家!”另一个士兵喊道。
康鞘利双目圆瞪,挥刀作势,一辈子打仗从未如此张扬,他自知此战的结局。但是,作为显赫的突厥子孙,岂能一箭不发便失去自己的家园,耻辱也。
康鞘利仰望天空,纵声长笑,“还有比为战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更荣耀的死法吗?”
“我的孩子们,汗国的勇士们,能与你们一同战斗是我的荣耀!”
“我们的尸骨,将埋入草原的,滋养着春天的花朵。我们的尸骨,将沉入河底,倾诉着我们对都鲁伦河的深情。我们的钢刀,将付诸黄沙,向神山诉说着我们突厥人不屈的意志。”
“出!”
八千突厥子弟兵,勇敢地向着数倍于自己的敌军发起了狂飙般的冲杀。
“这是突厥牙庭的精锐呀。”夷男夷男立马于山坡之上,看着突厥骠骑直奔自己的中军而来,感叹不已,“他们长途跋涉,铠甲不整,却毫无惧色,列队冲锋,战术高超。”
“传令,迎面而击,正面交手。”对视死如归的对手,夷男表现出了最大的尊敬,他不用优势兵力聚而歼之,而是平等对冲,一波一波冲上去。他倒要看看突厥人能顶住他的几波冲击。
他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幕大剧。慢慢的,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薛延陀军三个波次的冲锋,都没有挡住突厥军的攻击,夷男看到了挥刀力战的康鞘利,风中那决绝豪迈身影、那慷慨赴死的气势令他动容。突厥精锐的战力,只在自己之上,不在自己之下。假如颉利动员全军来攻,自己只有败退的份。这个时候,夷男想起了父亲也失钵。伟大的父亲,脑海是多么的睿智,目光是多么的长远,正是因为父亲的教导,自己才能在突厥和大唐之间的战略缝隙里获得今天的伟业。他又想起了阿史那阙华,那个厉害的突厥王子,假如不是因为牺牲了自己的妹妹,迷惑了他的眼睛,惜败于自己,薛延陀部焉能走出巴南绿洲?
终归兵力悬殊太大,突厥军在三波冲锋后折损大半,停止了冲锋的脚步。冒着密集的箭雨,他们愣是杀掉了足足五千敌军。漫长的草坡上,躺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
康鞘利身中数箭,他把剩下的百十个遍体鳞伤的士兵招呼到身边,笑道:“孩子们,咱爷们就要死了,你们怕不怕?”
“不怕!”
康鞘利一一端详了自己的士兵,昂起头颅,“那好,孩子们,咱们就死在冲锋的路上。跟我来!”
他挥起卷刃的钢刀,大吼着向前冲去。
夷男挥挥手,一阵箭雨过后,康鞘利掉于马下,至死高举钢刀,保持冲锋的姿态。
“能与康鞘利这样的老将军对阵,是本汗的荣幸。”夷男说道,“来呀,给康老将军绿锦缠身,火葬升天。本汗亲祭之。”
第一战,夷男觉得自己不是大胜,不是惨胜,而是惨败。突厥军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令他感到恐惧,也更加坚定了他冒险进攻的决心。唯有如此,才能最快拿下於都斤山,再与大唐交底。
夷男得知,大唐已经从夏州召回了李靖,任命其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以备薛延陀。他不能得罪李世民,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这是他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只要与李世民对着干的,最后的下场无一例外是失败。早在战胜阿史那阙华之后,夷男便派堂弟统特勒向李世民送去了一件特殊的礼物,老首领也失钵的头盔,以此表明臣服大唐的决心。当时,李世民好言优抚,赐薛延陀以鼓、纛,意即敲鼓擎旗,允许薛延陀可立国开朝。如今,要拿下於都斤山,大唐的态度至关重要。
薛延陀与大唐不结仇。这个结论比他向龟兹那利承诺的永世修好要坚决得多。
时间紧张,他却在都鲁伦草原边上停留了三天,为的就是打探李靖大军的动向,大唐的反应。一路上,他刻意向大唐示好,远离大唐的边界行军,遇到小股唐军保持了友好的姿态,对行在商路上的大唐商人给予特别关照,高价采购他们的商品,凡此种种,一定会传递到长安去,让大唐皇帝李世民明白,他薛延陀不会开罪于大唐。姿态很重要。
夷男得到了他要的结果。探哨传回消息,李靖大军出塞后并未继续移动,说明他们在观察,观察自己的动向和意图。这说明一个问题,大唐不想两线作战。夷男大喜,催动大军即刻前行。
“十天拿下於都斤山!”
这个时间,正是颉利回援需要的时间。而且,大唐不会轻易让颉利撤军回援於都斤山,李世民一定要亲自拿住颉利才罢休呀。夷男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勇士们,撒开了缰绳,挥起钢刀,马踏都鲁伦草原!”与康鞘利的遭遇战使夷男认识到,自己不是突厥人的对手。必须不择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取下於都斤山,建牙开国。在大唐和颉利的战略空白处,取得最大的好处。
(4)
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夏天的都鲁伦草原是悲惨的人间地狱。
屠杀从早上持续到黄昏,席卷着草原的各个角落。牧民们持续不断的勇敢的抵抗更加激起了薛延陀人的疯狂,他们为自己的兽性寻找到了心理上的注脚——他们是在歼灭敌人,而非屠杀平民。到最后,对薛延陀部的士兵来说,纵马挥刀砍人已经太累了,他们比赛起了箭法。谁在移动中射中一人,谁就得到那家人的财产。谁射中了年轻女人的双腿,这个女人就归他蹂躏。凄厉的哭声和嘶喊声,夹杂着士兵们狂放的笑声,构成了都鲁伦草原有史以来最惨无人道的悲惨乐章。起始,拔勒古部的士兵们也跟着参与了抢劫,但他们的首领突裟越来越觉得难受,他心里觉得堵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这样的战争是会被上天谴责的。他用最严厉的军令约束着部下,决不允许再杀一人。不少部族也跟拔勒古一样,抢点东西,不再杀人。
但是,薛延陀是最大的部族,他们的兵力占据绝大多数。夷男下定了决心要把突厥人彻底赶出这块土地,他要用鲜血为自己的汗位铺平道路。再者,於都斤山尚未攻下,他要用恐惧打消可能出现的任何抵抗。
今年的草原一反前两年的干旱,雨露滋润催发青草茂盛,草叶肥厚,生发得跟冒了油一样,显出旺盛的生命力。正因如此,那洒在、滴在青草上的鲜血,才更加令人触目惊心。本应是承载生命的草原,正在感受着失去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悲痛。傍晚,褐色的卷云笼罩着天空,狂风把都鲁伦河卷起阵阵狂涛。河面上,飘着人们的尸体,还有成片的血水。河中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大鱼疯狂吞噬着人类的尸肉。失群的小羊羔“咩咩”叫着,呼唤着失散的亲人。一条小狗留恋在小主人身边,过一会便去舔一下她的小脸蛋,期待能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呼唤。
天神静静地俯瞰着这人间的悲剧。千百年来,天神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悲剧。
她包容一切残酷,因为她终将惩罚一切残酷,包括这失去人性的民族。
一声响雷接一声响雷,仿佛要把大地炸开一个口子,又像是天神在愤怒的咆哮。瓢泼大雨兜头而下,像天神扳倒了脚边的水桶。大雨肆虐着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似要把人世间的罪恶冲刷干净。
大雨暂时止住了薛延陀人的疯狂。夷男下令,部队就地宿营,次日全力向於都斤山进击。他知道,於都斤山下,必定有一场恶战在等待。
夷男预料错了,不会有什么恶战。的确有人在等着他,但不是康鞘利那样的牙庭精锐,却也做好了必死的决心。那就是骨午录和接多,两个平素里有罅隙,现在却坚定地抱团在一起、准备许身报国的突厥贵族。他们两人率领各自部族的数千勇士在等候最后的时刻。
古今中外,不管哪个民族,许身报国者数不胜数,有的甚至在史书上不会留下一句话,但是他们的精神都是一样的——国难当头,惟有丹心。
薛延陀人怀着对决战的“恐惧”急急杀向於都斤山的时候,叔侄二人正在大帐内相对而饮。
“侄子,我们选错了一个领头羊,是我们糊涂呀。颉利不配当我们突厥人的领头羊。”骨午录痛恨万分,“叔叔只知道喝酒,不想国事,现在想想,我们这些该谋国的人不去谋国,愧对天神呀。”
“颉利不好,突利同样是懦夫。他只顾自己,不管他人,也不配做我们的大汗呀。突利和颉利,要是有一个人能明事理,能负起对突厥人的责任,草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接多同样怒火万丈。
“要说起来,阙华贤侄是有能力的人啊,可惜,现下里音信皆无,生死未卜,咳!”骨午录说。
“要是他能在草原上,即便颉利不在,薛延陀人也不敢东犯啊。”接多接话道。
“不知生死也好,反正比看到我们这母亲草原的末日强。”骨午录恨恨地说。
从这一日一早开始,二人便人手一个酒坛,一碗一碗喝下去。论起国事,唉声叹气,大骂颉利和突利,嘲笑执失思力的临阵而逃,思念阙华,想起身后的神山即将易主,又不禁抱头痛哭。
正哭得天昏地暗,一个士兵进得帐内,“特勤,前头已经看到薛延陀人的旗帜了,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我军阵前。”两人把阵地设在了於都斤山前的正坡上。
“混蛋,没看见我们爷俩还没哭完吗?”接多骂道。
两人互相擦拭眼泪,端详对方一眼,却又同时大笑起来。
“好!好!这辈子没有比这顿酒喝得更加痛快。康鞘利不如咱呀,临死还没能喝上酒,亏了。”骨午录说道。
“是这样,叔叔,到了天神那里,咱爷俩接着喝下去,谁先倒下谁就输了。”接多接话道。
整整铠甲,两人携手出得帐外,勇士们已经整装迎敌。
骨午录抬眼看了看人群,骂上了,“混蛋。把小孩子都弄来了,叫你们留下,不是叫所有人都来。听我的命令,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统统给我滚回去。”
一个小伙上前,“叔叔,是我们自愿来的,为了神山,我们愿意去拼杀到死。”
“混账!谁叫你们去送死?你们死了,以后谁给我们这些老王八蛋设坛祭奠?拉达尔,我命令你清点一下人数,带上所有年轻人向西迁徙,去找拓设,他会带你们打回来的。”
骨午录下达完命令,看着那伙年轻人人走远,这才放下心来。不多会,薛延陀大军的旗帜映入眼帘,浩浩荡荡,漫山遍野,杀气腾腾,好不威风。
“待会儿,给叔叔一个面子,我先冲,我先死。叔叔总归比你年长。”骨午录对接多笑道。
“就听叔叔的话,这次就不跟你争啦。你上,侄儿紧接着跟上。”
骨午录抽出弯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族,“老小子们,跟紧喽,能多杀一个是一个,甭给我装熊。”
老头冲接多挥挥手,打马冲去。
接多眼中噙满泪水,看着叔叔和他的部族勇猛冲去,很快湮没在薛延陀人的军阵中。一阵厮杀声过后,战场归于平静。对手们列开千米长阵,把接多这千把人扇形围住。敌人的眼神满是疑惑,似乎不太相信突厥人就剩下这么点人马守护神山。
“该我们了。太阳底下死去,多亮堂。”
接多大喝一声,打马冲去。他拉开手中的长弓,先是射掉了两人,然后拔出钢刀,砍杀对方一名将领,然后坠于马下,死了。身上挂满箭簇,像刺猬一样。
夷男缓缓打马而来,围着接多的尸首转了一圈,“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全身挂满箭簇的人,却能挥动钢刀斩杀对手,着实厉害。”他说。
没人应话。这两支羸弱的部队分明是来送死的。不少薛延陀士兵脸上流血不止,被对手硬硬咬掉、抠掉了一块肉,因为只有那里没有铠甲遮护。看上去令人恶心,触目惊心。
於都斤山赫然立于眼前。没有什么抵挡了,不管怎么说,夺取她的过程是出人意料的顺利。夷男心下一阵放松。
“大汗,快看,那是什么?”身边一名将领喊道。
夷男定睛瞧去,大吃一惊,於都斤山宽阔的山脖上,密密麻麻排满了突厥人。他们绿衣绿缟,头巾缠头,一个巫师模样的人正在作法,似在举行什么仪式。
“快,给我冲上山去把人抓回来,不能让他们轻易烧死。一定要把突厥人的歼敌石碑抢回来。”夷男急了,这一大群人是要自焚呀。他看重突厥人的七块歼敌石碑,那是天降陨石打造而成,记录了上古以来突厥人的迁徙历程。
晚了。冲天的火焰腾空而起。这些勇敢的突厥人以自己的生命奏响了最后的挽歌。那些愿意把自己奉献给天神的人们,选择了最好的方式与草原告别。随同他们一起捣毁并化作火焰的,还有突厥人世代传承的荣耀——七块歼敌石碑。
薛延陀士兵们静静立于山下,注视着山顶熊熊燃烧的大火。这把火烧去了他们身上邪恶的兽性,莫名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今天,他们以冷血和钢刀逼迫一个民族走向了自我毁灭,将来有一天,会不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逼迫他们重演现在的这一幕呢?
空中突然发出凄厉的嘶叫。人们抬头向天上看去,一群大雕猛地俯冲下来,向薛延陀人发动了疯狂的攻击!它们用钢爪、尖喙去抓、戳、咬、啄敌人,猝不及防的士兵甚至被啄瞎了眼,戳破了脸。
“放箭!快放箭!射下这群畜生。”一阵乱箭,大雕们扑棱着翅膀栽到了地面。落到地上的几十只大雕扑楞着翅膀,悲嘶两声,大地终归平静。
夷男突然一阵头晕,摇摇欲坠,他捂住头摇摇欲坠,慌得身边的将领赶紧上前搀扶。
“不碍事,不碍事,我且下马歇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