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刚进到营门,营官带着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远远看到他指挥训练时的样子很凶恶,小兵们都怕他。这里一个营统辖十二个小队,总共有四百八十人。营官五大三粗,满脸炸开的胡子,看到我们醉醺醺的一群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通鞭子,把前面的七八个人抽得抱头在地上打滚。我半扶半架着骨力斤,站在后面,他冲过来冲着骨力斤就是两鞭子,‘妈的,你这把老骨头,在高原上被人追杀,没地可逃,大汗可怜你才收留了你,你却不好好训练,整天带他们溜出去喝酒,这下可叫我逮了个现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又要挥起鞭子打骨力斤,我看着骨力斤脖子上被抽打出的红印,火向上冲,喝道:‘住手!我们是你的兵,你怎么可以随意打骂!’
营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老骨,你这是从哪里招来的新兵,想怎么着,教训教训你们不行吗?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如此混账的话,想反吗?没经过管教是不是,我先收拾你!’鞭子‘唰’冲我来了,我想也没想,一把把鞭子夺了过来,扔在地上。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兵,你们知道,平素里我最烦的就是军营里随手打骂手下的情况了。
我的举动出乎所有人大意料,包括那个营官,他压根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夺他的鞭子,老骨酒已醒的差不多了,他立马反应过来,挡在我前面,点头哈腰地说道,‘副侍卫达官,我该死,我没有调教好我的手下,你打我,你打我。’他慌忙捡起鞭子,恭恭敬敬呈过去。
那家伙恼了,脸涨得跟牛头一样,猛地拔出腰刀,‘真要反了,给我拿下!’边上四五个士兵也拔出腰刀,把我团团围住,老骨一个劲作揖,‘达官大人,您大人不计小孩过,他刚来,不懂规矩,您处罚我吧。’
我挺身站在那里,冷冷盯住那家伙,眼光如剑,逼视得他不敢正眼看我。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大吼一声挥刀劈向我,我斜跨一步,堪堪避开他的刀锋,顺手拔出腰刀,只一下,那家伙的腰刀已经飞上了天空,不等我第二步动作,边上闪电似地冲出两个黑衣人,已经把闪着寒光的钢刀架到了营官的脖子上。我定睛一看,这不是跟踪了我好几天的那两人吗,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人潜入了军营,他们难道是尾随保护我的?营官脸色煞白,在军营里有人把钢刀架到他脖子上,这阵势足够他丢脸羞恼的了。
老骨连声喊,‘兄弟们,罢手,罢手,死罪呀。兄弟,快叫你的人住手!’他还以为那两人是我的人,我赶快喊道,‘两位朋友,给个面子,且不可伤人!’那两人收回钢刀,迅速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盯着营官。
营官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满带杀气地说道:‘你知道意图谋杀长官是什么罪吗?’我心下一惊,坏了,这家伙要杀人,我已经看到营官身边的人跑回那边的营房喊人了,骨力斤脸色煞白,一个劲地作揖求饶。我当即决定带着两个黑衣人逃离军营,这里距离大门口几十米,完全可以走脱。
‘好身手!一刀能把思突儿的钢刀磕飞,这满军营里也没有几个,本汗喜欢!’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我转身看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金色的锁子甲,没带头盔,须发整齐,神态威严,挺身于马上,温和豪迈的眼光看着我。身后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冷峻地看着我们。
除了我和两个黑衣人外,其余人匍匐于地,口称‘恭迎大汗!’
‘罢了。你,为何不拜?’大汗用马鞭指向我,我赶紧拜倒,‘拜见大汗,草民无知,请大汗恕罪!’想必这就是威名赫赫的统叶护可汗了。
统叶护手指着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本汗的中侍卫军骁骑营达官!’他手指思突儿,‘思突儿,你带军无方,去军械营管军械吧。’我赶紧行半跪礼,‘谢大汗!’思突儿也跪倒拜谢。
统叶护扬鞭打马,直奔大校场检阅台而去。思突儿站起来,不服气地看着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子,走着瞧!’带人悻悻离去。骨力斤和那些士兵上前行礼,‘见过大人!’一会的功夫,我成了他们的营官,多么奇妙的事情。我笑嘻嘻地拍拍骨力斤的肩膀,‘把你的本事使出来吧,老骨,你可是人才啊。’骨力斤眨巴着眼,琢磨不出我话里的意思,‘兄弟,不,大人,我带你去营官的帐篷吧?’他脸上满是恭维,我哈哈笑了两声,那笑法跟他当年在戈壁滩上堵截我的时候差不多,骨力斤点头哈腰应着,带着我去了营官帐房。思突儿已经把他的东西带走,他该有多么的窝心吧,谁叫他遇到了我呢,岂能是你等小辈可游戏的人物。
‘老骨,你就不要当那个小队长了,留在我身边当个副营官,替我招呼招呼人,你先去叫其他的队长来见见我。’我决定了,暂时不杀骨力斤,刚才他拼了命掩护我,让我很意外,我想,现下他已是我的案头之肉,等一些事情搞清楚了再收拾他也不迟。
骨力斤颠颠地答应着出去了,我叫进那两个黑衣人,‘两位朋友,你们是什么来头,但说无妨。’
那两个人说话不多,齐齐向我跪倒。‘我们是阿提拉大帝的后裔,多年来游弋在从波斯到葱岭的区域,只为遵循大帝的遗旨,寻找手里握有大帝宝刀和神盾的人。邪恶之人持有宝刀,那是他的不幸,我们必诛杀之而后取回宝刀,仁义之人持有宝刀,我们就会变成他的奴仆,效力于鞍前马后。尊敬的殿下,从您踏进碎叶城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盯上您了,我们认定,大地之刃在您的手里,将是最佳的归宿。而我们,如您不嫌,愿意跟随在您的左右,做您忠实的奴仆。’这出乎预料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我看着他们坚毅的眼神,问了一句,‘这碎叶城里,你们的人该不会只有两人吧?’
两人对视了一下,‘禀将军,我们的家族有几千人,碎叶城里大约有百十人。’
‘我得到这把宝刀的时候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传说了,所以我相信你们。如果你们两个人愿意跟随我,对我而言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我想请你们把碎叶城里的人再找几个护卫在我身边,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你去问问他们可否愿意?’
‘谨遵您的命令,我就是他们的首领,我叫胡特立赤,他叫阿魁拉,一会我们就把人带来。’胡特立赤回答道。
我的想法很明确,我既然要在这里待一阵,必须要有死心塌地跟着我的人,还有比这帮匈奴士兵更好的亲信卫兵吗,除了感谢天神腾格里赐给我如此好运气,别的实在说不出什么了。骨力斤带着其余的十一个小队长来到了我的帐篷,对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感到很惊奇,但是没人敢说话,因为我是大汗直接任命的营官。他们披挂整齐,或高或矮,分成两列站立,听我训话。
‘诸位兄弟,今天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刚才发生的事,你们一定听说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突厥人常说,与其寻找吹过去的风,还不如迎着阳光看看蓝天,今天的冲突纯属偶然,你们还是尽快忘记这件事为好,只要记住,你们的新营官已经换作我,花不里将军了。不过呢,这件事也给你们提了个醒,在我们的军队里,有能力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随时可以得到重用。既然诸位能在大汗的近卫部队任职,那说明你们具备了相当的勇气和能力,我奉劝大家,要牢牢记住这份荣誉,为大汗的旗帜增光添彩。今天叫你们来,一个是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另外一个,我想告诉你们我带军的思路,很简单,平时你们怎么操练我不管,出去偷着喝酒我也装作不知道,只要你们在比武的时候拿第一,在战场上率先攻破敌人的城堡,我就满意啦。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跟我提,没有问题的话就请回吧。’这是我在西突厥大营的第一次治军演说,我手底下有五百个士兵啦。
我对我的士兵装备进行了改革,除了长枪、圆盾,每个士兵增加了一把弯刀,背在身后,这样,进攻时多了一种致胜的武器。为此,还增加了训练科目,针对短程突击、长途奔袭、马阵变换都进行了必要的调整,在比武中,我的营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当仁不让的冠军。统叶护大汗赐予我一把钢刀,以示褒奖。我刻意保持了与大汗的距离,生怕太过扎眼,引起他进一步的注意,把我带到身边,那就不好了,我宁愿在底下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思突儿的缘故,其他的将领们跟我保持了足够的疏远,正合我意,我就这样形单影孤地呆在了军营里。跟随胡特立赤而来的三十个匈奴人,只是配备了必要的铠甲,让他们仍然保持原先的作战习惯,作为我营里的机动力量使用。骨力斤成了我的副官,每天跟在身后,尽心竭力。我记得他原先有一把带有铁弦的琵琶,可以飞射出来伤人,也没见他拿出来过,好几次我想调侃他一下,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我开始享受给敌军当达官的日子。碎叶城里原先的两个老熟人,阿奎德已经战死,泥利罗候去世了,我根本不担心会有人认出我。当然,即便他们还在,也不见得能辨识出满脸胡须,一道斜疤的我。
我的时间很充足,很少守在训练场上,而是在城内四处游荡,用心观察西突厥人的点点滴滴,心下的感触也就多了。西突厥是我们的宿敌,同属一个民族反而互相仇视,我在追究里面的原因。说实话,在碎叶城的日子里,我从没仇恨过他们,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融合到他们里面了。
统叶护创造了一个盛世,西突厥的人民享受着盛世的阳光,那种快乐也影响了我,谁不愿生活在一个强大的国家里面呢,尤其是相比于我们正在衰落的汗国,西突厥的崛起显得更加珍贵。我知道统叶护正在与大唐联系,计划征服金山牙庭,但是看他们军队的动向,暂时还没有向东向北作战的准备,我断定他们之间还没有达成协议。东西突厥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是历史形成的,如果非要找出承担主要责任的一方,应该是金山牙庭的野心和永不满足的扩张,导致了西突厥的强烈反弹所致。同时,我还查清了前年袭击查青河谷的罪魁祸首,与统叶护无关,与‘红月亮’也无关,是西突厥一个游牧部族所为,他们的聚集地在碎叶城以北数百里的山边上,他们原先臣服于曷萨那,现在臣服于统叶护,但是很少参加这边的军事活动,我还没有见到过他们的军队。
因为吴用厚,我也在思考仁义的问题。一个人活着,得有一点精神的东西支撑着他,或者为了快乐,或者为了仇恨,再向上高一点就是一个信念。因为仁义,有人可以为异族人付出生命,如果把这些东西放大到一个汗国去审视,一个汗国是不是也需要有那么一些共同追求的东西呢。我们信奉天神,天神会保佑我们,但是天神没有规定我们应当怎么做,没有教会我们怎样立身治国,怎样与人相处。巫师文化影响了我们的心灵,我们渴望通过巫师知晓未来的命运,但恰恰忘记了,未来是建立在现在,把握现下世界,就是通向未来方便之门的这一真理。于是,我们迷失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暴力追求中,以不劳而获的战争恣意放纵我们的灵魂,汗国的衰落正是因为这点。反观西突厥人,商路文化深深影响了碎叶城,东西南北的人们汇集在此处,不同的语言在这里汇集,促使他们不断接受新鲜的事务。西突厥人不光在器物层面超越了我们,在精神追求上也放开了心胸,他们不少人信奉佛教,也有喜欢大唐东土文化的。这里,开化的程度参差不齐,我相信统叶护是一个追求先进思想的人,但是整个西域数十个部落未必都能接受他的思想,所以,西突厥的情况是暴力与和平、蒙昧与开化并存。如果统叶护能用一种先进的文化真正统一西突厥部族,那他们的强盛将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当然,对于西突厥的强大,我总是带着一种矛盾的心理来看待——我们东突厥人不愿意看到他们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3)
五月底,远征波斯的军令下达。据说拜占庭的使者已经来了好几轮,诚意相邀,大汗终于同意出兵。举国上下顿时陷入繁忙的准备工作,光是高轮车,就足足修造征调了三千多架,还有上百架抛石机和攻城塔,每一架都需要分拆开用马匹和骆驼先行驮运。我们右侍卫军跟随大汗在六月初的一天出发,旌旗遮天蔽日,号角齐鸣,碎叶城全城出动,欢送大汗远征,等待胜利的消息。
翻越其曼图山口,征服了宏大的戈壁滩和沙漠,大军长驱直入行进在波斯高原。这里是红色高原的中心地带,大河边上点缀着椰枣树,偶尔可见开垦的农田、谷仓和农舍,还有远处沙坡上的骆驼,红色的山坡上纵横交错着许多道路。见到外域大军侵入,人们露出恐慌的表情,男人们急着把骆驼赶到远处的山梁上,妇女们用纱巾紧紧捂住头脸,母亲们慌忙呵斥着孩子躲进家中。战争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不过相对于拜占庭军队,西突厥军各色各样的装束令他们感到惊恐迷惑——在百姓眼中,越是杂乱的军队纪律越差,越接近强盗。
路上,骨力斤摇头晃脑地跟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吹嘘波斯娘们有多么叫人迷醉,他年轻时就遇到了一位美丽的波斯女子,发生了一段甜蜜的故事,云云,我听了只是跟着大家笑,并不戳穿他的牛皮。从我心底里,特别高兴的是,来到了母亲的故乡,回去见到她老人家以后一定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好好给她讲解一下。
我们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国度,在漫长的行军途中,我们见到了许多城邦,看到了圆形的、尖形的、白色或红色的美丽建筑,听到了许多关于这里的传说。萨珊王朝建立至今已有四百年,他们经历了几十个国王的统治,创造了属于他们的辉煌历史。大河里,曾经一片白帆,满载各式各样的货物,经由波斯发往世界各地,数不清的金银流入波斯王的府库里。富裕使得他们具备了强大的军事和文化基础,萨珊人的诗歌和音乐走出两河流域,传播世界,帝国经历了数次发展的黄金年代。拜占庭人苦于没有第二条可以通达中亚的商路,只能任由波斯人赚取巨额的利润,由此也带来了两大帝国之间长达四百年的战争。对于拜占庭人而言,他们的内心是苦涩的,不仅经受了失败,还丢失了最珍贵的圣物基督‘圣十字架’。如果你到战场上看到拜占庭军队视生命为无物,奋勇作战从不退缩的样子,你就会明白丢失了圣洁的十字架对每一个基督徒意味着什么——他们带着仇恨,带着洗刷耻辱的渴望来到波斯,以生命为代价挑战波斯人的傲慢。我想,如果当初波斯人能想象到掠走那两根木头交织成的十字架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东西带到泰西丰城,那是一切仇恨的根源。
波斯王城泰西丰坐落于美丽的底格里斯河北岸,从东向西,黄沙和碧波荡漾的大河和谐地共生在一起,从城西转一个大弯,向南流去,直到消失到远处无尽头的暮色中。王城是以独特方式修建的,它分为三层,底层是巨石底座,这些巨石小的也有两三丈长,人站在城下还达不到石头的一半,在遍布砂砾的两河流域,不知波斯人是用什么法子,从什么地方把石头搬运过来的,中间一层是巨大的砖头,用红土冶炼成的砖头,坚硬无比,在巨石上面一层层垒上去,第三层是夯实的黏土,浇筑成一体,坚固而有弹性。城墙的宽度足以令人称奇,从远处望去看不出什么,但是如果你看到四角每个城垛上都有一架巨大的抛石机面对着下方,你就会估量出垛口的宽度了——那种抛石机至少需要一百个人发射。
这的确是固若金汤的城池,站在下面望上去,给人以绝望的感觉,无论你的攻城机械有多么庞大,在这城墙下面都变成了小孩的玩具,不值一提。怪不得拜占庭人打了四百年,都没有把波斯人打趴下。波斯的凤凰王旗傲慢地树立在北门,也就是正门的上方,俯瞰着前面一望无际的波斯高原,仿佛在提醒着前来挑战的军队,不要自不量力,你们都将是我旗下的匆匆过客。对我来说,除了敬畏,没有别的语言可以形容这城池了,它超越了我所有对城墙的想象。或许大唐帝都长安比它的规模要大,但是仅就城墙而言,它当仁不让是最厉害的,我简直没有别的词汇来形容它了。不过,连年的战争已经伤害到波斯的繁华,里面除了军队,那些原先在此安居乐业的人口已经减少了很多。
观察拜占庭人作战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日,大军抵达泰西丰城,中军将领在大汗的带领下,抵近战场,站在高处观战。波斯人与拜占庭人从洪若波山、地菲斯城一直打到波斯王城,最终缩进城内,依据坚固城堡,与拜占庭人作最后的决战。那真是一片腥风血雨啊,城墙外十几里的地方全是战场,攻城塔、抛石机、巨型弓弩、云梯横架在城墙下面,拜占庭人象蚂蚁一样蜂拥而上,又蜂拥退下,掀起一波波攻击的浪潮。在北门,拜占庭人正在攻城。巨大的破城锤发出瘆人的吱吱纽纽的声音,一下接一下轰击着宽厚的城门,脚下的大地随之震动。波斯人把最勇敢老练的战士集中到城门上方,箭雨礌石稠密地落下,操纵破城锤的拜占庭士兵一片片倒在城门两侧,尸体堆积如山,但是,在号角声里,一批批士兵又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继续攻击,这里是破城的唯一出路。而攻城之前,拜占庭的巨大舰队已经与波斯舰队进行了决战,波斯舰队全军覆没,拜占庭人在海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种打法徒劳无益。’我指着城门对身边的队长们说道。‘看清楚了吗,波斯人已经把城门加厚到与城墙差不多的地步,除非能撞开城墙,想要打开城门是不可能的。’
号角响起,那是大汗召集队伍集中的号令。我们将绕行卡玛河角,从南门进行攻击,形成与拜占庭人南北夹击的态势。南门紧靠幼发拉底河北岸,拜占庭舰队停靠在那里。现在,除了运送物资,这些巨舰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
恐怖的阴云笼罩到波斯王城上空,波斯人从城墙上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密密麻麻把城市围起来。拜占庭舰队把河岸的椰枣树涂上油脂点燃,夜晚的天空亮如白昼,只要能摧毁波斯人的信心,他们什么办法都可以去尝试。
遗憾的是,尽管已经看到拜占庭军队攻城的艰难,我们还是采取了与他们一样笨拙的战术。攻城塔、抛石机一辆辆架上去,与城内守军展开对攻。好在南城的城墙比北城要矮一些,那些高大的抛石机能把礌石发射进城内,给敌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城下,上百名士兵抬着直径足有半丈的圆木,奋力撞击城门,大家都期望这里的城门比正门要薄弱一些。波斯人加强了南城的防卫,城墙上的人数不断增加,他们用弓箭和礌石,轻易击退了城门处的攻击力量。战事陷入僵局,人员的伤亡每日剧增,大汗不得不下令停止攻击。那边,拜占庭人也停止了自杀式的攻城方法。
围城,对交战双方都是一种煎熬。庞大的军需成为负担,任谁也无法支撑战争无休止地打下去。拜占庭的舰队再庞大,运送来的物资亦无法满足数十万军队的需求。而突厥部队在后勤保障上更加薄弱,每个人携带的口粮支撑不了半个月,如果靠杀马度日,那就是一场灾难。统叶护心急如焚,他召集了将军们讨论,作为中军的营官,我也有资格列席会议。
统叶护叹了口气,‘你们谁有好的办法,说出来听听。本汗感觉,硬硬地攻击下去,这座城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绝望。’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金色铠甲也似乎失去了亮色。
下面静默了好一阵时间,终于有人说话了,右侍卫军特护忽雷答气呼呼地说道:‘大汗,我们为什么要陪着拜占庭人这么干下去!他们为的是商路上的利益,为的是金子和他们的圣物。我们呢,除了把命燃烧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别的还有什么,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前几日,他的弟弟刚刚在战斗中死去。
‘结盟岂能无义!我们来了就要把胜利带走,乘着夜色逃跑,不是我们突厥人的性格!拜占庭的皇帝亲口告诉本汗,打下波斯,经由我碎叶城过往的商品,到达东罗马后,利润与我比例分成。那些牺牲了的将军和士兵,本汗绝不会让他们的生命白白逝去,汗庭会照顾好他们的家人。’统叶护坚定地说道。
‘大汗既然下了决心打下去,咱就跟他们拼下去!拜占庭人与咱们人数占优,就这么耗下去,也能把这帮波斯狗给耗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将军大声说道。统叶护点点头,对他的勇气表示赞同。而有人则鼓起腮帮子吹气,对他的意见表示不满,这仗,明摆着硬打是不现实的。
‘诸位将军还有什么意见,尽可以发表。’统叶护说道。
又是一片静默,我意识到,西突厥与金山牙庭有着共同的缺陷,平时只要大汗一声令下,冲锋陷阵的人多,而遇到困难时能够出谋划策的人少之又少。我低着头,排在后面,等待发言时机。
统叶护看了大伙半天,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他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是时候了,我朗声说道,‘大汗,我有话禀告!’大帐内的眼光齐刷刷看到我身上。
‘快说!快说!’
我走到人群前面,对于这些将领们来说,一个营官敢于发言是很令人惊奇的。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可以被我统率的将领,没有什么值得高看一眼的。当我站在大汗前面,他们才吃惊地发现,满脸胡须,落拓不羁的这个小营官,竟然英气逼人,目光如炬,举止从容洒脱,顿时,他们都感觉在我面前矮了一头。
‘大汗,我军当前不宜继续攻城,应全数撤出南门部队。您都看到了,攻城是歼敌三百,自损一千,完全没有可战性。无论是拜占庭军队还是我军,都应该把敌军从城内诱出,或者是逼出城外决战,才能达到我军以优势兵力聚而歼之的目的。’我侃侃而谈。
统叶护眼睛一亮,‘说得好!东罗马的皇帝希拉克略反复与我商量围城而战,让我陷进了这个怪圈,现在看来,的确应该改变思路,在城外决战。但是,如何把波斯人逼出来是个问题,你有什么好办法,接着说。’
‘大汗,波斯人依托的,只有一堵城墙而已,我们虽然攻不下城墙,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在城墙上难受,至于如何让他们难受,就看我们各位将军的本事了。’不待我说完,不少将领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显然赞同我的想法。
统叶护哈哈大笑,‘一句话把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了,本汗没有想到营内还有如此见识的营官,甚好,甚好。诸位听清楚了没有,从今天开始,你们使出自己的本事,怎么叫波斯人难受怎么来,总之就是不能让他们在城墙上呆着舒服!’
众将回营部署,统叶护指着我,‘你,留一下。’他睿智的眼光盯着我,‘孩子,你谋略过人,英气透天,不是一般的人物,跟本汗说说,你从哪里来,干过什么事情,留在我身边意图为何?’
我的大脑快速转动,要不要跟他说实话,直觉告诉我,他是可以信赖的可汗。不!我绝对不能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毕竟东西突厥是仇人,我不能以我的理解去判断别人,哪怕他是高瞻远瞩的大汗。
‘尊敬的大汗,我确是突厥人,我的相貌已经告诉您了。要说我的来处,我十几岁便跟着母亲到了华夏人居住的地方,跟着他们读书学武,后来又去了长安,我参加了大唐的军队,在刘文静的手下当过兵,打过潼关之战和浅水源之战,也当过大唐的营官,再后来因为父亲去世,我回到了葱岭以东的部族里担任过首领,再后来,因为闻听您的威名,我跟随长安的一个商队到了碎叶城,参加了军队,所幸被您发现。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请大汗明察。’统叶护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并不胆怯。
统叶护大笑,‘本汗相信你说的话,战场会证明你的忠心!你愿意留在本汗身边吗?’
‘禀告大汗,能留在您身边是我莫大的荣幸。但是,末将有一个请求,我愿意在营内率领弟兄们打完这一仗,取得胜利后,再向您报到,请您准允。’
‘好!勇敢无畏的孩子,我更喜欢你了,天神会珍惜你的,去吧,好好准备最后的决战吧!’统叶护大手一挥,他的眼光里带着由衷的喜爱。
‘大汗,末将还有一个想法向您禀报。’
‘说!’
‘虽然我们是应东罗马人所邀而参战,但是我们决不能受制于他们。将来谁先征服了波斯,谁就能占据主动,我们要率先开打决战,率先取得胜利,这样,拜占庭人就能从心理上畏服大汗,对于我们在商路上的要求,他们会认真对待,听从我们的意见。’我说道。
‘孩子,你的话提醒了我。我会好好考虑与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见面时谈什么,一点也不能少了我们的。’
于是,我告辞回去。由于在会上的表现,我俨然成为了军中热议的话题,右前卫军的特护拉不忽而赤早就等在营中,与我商议下一步的作战策略,他再见到我已是毕恭毕敬了。接下来的场面不说你们也知道,泰西丰南城出现了战争史上的奇迹——没有攻城塔和抛石机的喧嚣,也没有飞射的弓箭,甚至人都少见,一切是静悄悄的。但是,波斯士兵很快尝到了苦头,浓烟滚滚,从城墙脚下升起,直冲城墙上面,熏得他们身上沾满灰尘,无法睁开眼睛,干咳不止,每天如此。有的部队把燃烧的木柴里加上了浓烈的辣椒,那种带辛辣味的浓烟,让人眼睛流泪不止;有的加上了干粪,臭味熏天;有的乘势架起云梯,竟摸上了城墙,干掉了不少守军才被发现。波斯人简直没法忍受这种滋味了,他们疯狂地射箭抛石,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终于,城墙上的守军开始减少,能避风的垛楼里人员在增加,我告诉统叶护可汗,波斯人调整了策略,决战的时候快到了。统叶护立即调整兵马部署,把我们的右侍卫军调到正前方面,把其他营内的军队调入由我节制,最后我直接指挥的军队足有五千人,成为了事实上的前锋部队。我心下明白大汗的良苦用心,临阵对所有人马进行了调整,我要利用河岸地带到城门的广阔空间,用迅雷般的冲锋,加大部队冲击的动能,压制住波斯人前军,不让他们冲击的气势出来。在十几万人的大决战中,数千人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浪头峰尖上的那雷霆一击。
(4)
决战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六月三十日,天空刚刚放晴,东方的鱼肚白红的呀,跟燃烧的卷云一样,大部分人马尚在半睡半醒之间,决战就猝不及防地到来了。一切跟我预计的一样,波斯人倾巢而出,从南门,还有两个隐蔽的暗门涌出,向盘踞在河岸的西突厥军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他们已经忍受不了在城内的煎熬,发泄着恼怒和恐惧,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吼声响彻天空。
我的阵营突出在大军的最前方,首先受到了冲击,原先我预判的利用开阔地势冲击敌军的计划失败了。冲来的是一队重甲骑兵,他们的鱼鳞甲闪耀着光芒,半圆的铁盔上面带着奇怪的尖形软帽,手执滕盾。如果我这里溃退下去,那整个右侍卫军将面临被冲垮的命运。情急之下,我发出了命令,五千名士兵列阵,以盾牌长枪组成四层的方阵,象钉子一样矗立在原地,等待他们自己冲上来。只要狠狠遏制住他们的前锋部队,不让他们冲起来,全军就有从被动中反应过来的时间和机会。果然,高速冲刺而来的第一波骑兵收不住马腿,连人带马摔倒在我们的长枪阵里,瞬间被刺穿了身体。接下来的骑兵收住了冲势,停留在阵前,与我军对峙,他们的长枪反复冲击我们的阵型,意图尽快破掉这个顽固的阵势。我一声令下,马阵里的弓箭手发射出密集的弓箭,波斯人成片地倒下去。他们只好不断后退,从两翼向我们包抄。
乱军中我意识到,两翼已经被击垮,我的阵营正成为一个突出的孤岛。此时没有别的办法,一旦溃退,必定是全军覆没。波斯人正在犹豫的时候,我果断命令全军向城门方向全速攻击,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顿时,在波斯大军尚未出动完毕的城门区域,双方陷入了绞杀。我一手持枪,一手挥舞着宝刀,所到之处敌军纷纷落马,我忘记了自己杀掉了多少人,只记得有三员波斯大将被我砍掉了脑袋,引起了波斯军队的骚动。他们采取分割包围的战术,依靠优势兵力把我的五千人马分隔开,意欲逐段吃掉。三十个匈奴兵还有骨力斤,紧紧跟随着我,拼尽全力,与围成一圈的波斯人对杀,我带着他们左冲右突,杀得昏天黑地。我希望统叶护能利用这一段时间组织起有效的反攻,那样战局必会扭转。果然,我狼突虎吞一样的打法起到了成效,给整个战局赢得了机会,突厥军队的号角声响彻战场,普天动地的喊杀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每一个休战的间隙我都大声鼓舞着部下,‘勇士们,坚持下去,主力人马就要攻上来啦!’我观察着战场的局势,的确如此,拉不忽而赤率领的右侍卫军正极力向我靠拢。
而我却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不知道我杀死了波斯什么将领,总有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紧紧咬住我们,把我身边的人尽皆冲散,有三个将领轮番向我发起挑战,他们要的是我的脑袋。我的力气渐渐不够用了,在又一照面的搏杀中,面对两人一前一后的夹击,我躲过了前面那人的长枪,却被后面的人砸中肩膀,掉在了马下,一个波斯士兵轮着钢刀冲向我,眼见不能躲过去了,我心想,坏了,此战将命丧波斯。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大喊着扑倒我身上,钢刀正中他的脖子,是骨力斤救了我!我拾起弯刀,就地解决掉那个士兵。我返身抱起骨力斤,他满脸鲜血,看着我惨淡地笑笑:‘王子殿下,老骨我以前欠你的血债还清啦,就此告别!’猛吸三口气,歪头死去。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一直装糊涂,我胸口发痛,来不及想这些事情,把骨力斤的身体搭在马背上,返身上马,接着加入到战斗中去。
那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呀,我们与薛延陀人的血战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波斯人把他们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啦,重甲骑兵、战车、驼阵,竟还有象兵,潮水一样涌来,潮水一样退去。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不知道疲惫,不讲求什么阵势,就凭着铠甲头盔的差别,展开你死我活的拼杀。我甚至还斩杀了一头象兵,把大象的鼻子硬生生砍断,看着它在哀鸣中倒下。统叶护不愧是久经战场的统帅,突厥军队牢牢把握了战场的节奏,分批次、有秩序地投入战斗,波斯人渐渐支撑不住了,整整三个昼夜,他们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的人马,无奈之下,大战到第四天,波斯人退回了王城之内。
接下来的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波斯人派出使者与拜占庭人和西突厥议和,在尊重领土的前提下,他们愿意交出‘圣十字架’,愿意在商路利润上让出一块空间,东罗马的皇帝希拉克略与西突厥的可汗统叶护达成了一致,接受了波斯人的条件,战事就此偃旗息鼓。双方举办了隆重的仪式,交换文书,我作为有功之将,跟随在大汗身后,见到了雄才大略的希拉克略大帝和波斯王国的丞相,希拉克略大帝那气吞山河的气概,深邃而充满智慧的双眼,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班师之旅充满了胜利者的骄傲。在西突厥的将士们看来,自此以后,从葱岭以西到波斯高原的这块土地,将臣服在他们的铁蹄下,商路的丰厚利润,将充盈碎叶城的府库,而统叶护大汗,也将作为有史以来开疆拓土的天神娇子,创立与当年匈奴阿提拉大帝一样的丰功伟业。回程的路上,胜利之歌响彻于军营,每支部队都显现出了征服者的贪婪,放纵自己的士兵抢掠波斯的财物和女人。对于我所节制的十二个营,允许他们可以得到一些财物,但是绝对不能染指女人,那些小队长因此而对我充满怨言。看到西突厥人的狂放,我能理解但是并不看好他们,他们的未来将与颉利领导下的金山牙庭殊途同归。我向统叶护可汗禀告道,‘尊敬的大汗,您是讲求仁义的可汗,我军也应成为一支讲求仁义的胜利之师,为什么我们不能约束自己,与百姓和睦相处,在被征服的土地上留下一段和平友善的佳话呢?’大汗苦笑了一下,‘我的孩子,如果我约束他们不去抢掠,那打仗的时候就没有人冲锋在前了。这种祖先流传下来的旧习气、旧体制一旦固化,任谁也难以把它从坏的轨道上扭回头去。不过,我已下令,率先从左中右三支侍卫军做起,改掉这种习气。’
那个时候的西突厥,没有人会想到,轰轰烈烈远征波斯将成为历史深处的绝唱。回到碎叶城,西突厥朝野已显现分裂的迹象,相比于金山牙庭,西突厥各部力量太过强盛,妄图取代统叶护为汗者不在少数,尤其是那小金山可汗莫贺咄挑头向统叶护发出了挑战,统叶护陷入了内部纷争的危机,无暇再行向外扩张,西突厥的强盛终究成为了一场梦想。
这,也直接印证了我一直以来思考的东西——统治者的灵魂里永远矗立着一块界碑,这边是火与血、刀与剑,那边是被冠之以仁义、开化、文明名义的智慧之光。只有两边兼顾兼得的人,才能在征服与被征服交织上演的大地上成为王者,偏向任何一边,都将归于尘土。很不幸,我们突厥人选择了刀光剑影下的血与火,也就选择了我们悲剧性的命运。”
阙华讲完了他的故事,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殿下,您这一年收拢起来,根据阙华的指令,向可汗浮图撤退。
大战之后,原先的将领们大多战死。都罗还活着,还有几个营官跟了出来。幸好,一直呆在阙华身边的萨特尔也冲了出来,他是萨利二叔和起芸姑姑的儿子,现在已经十几岁了,身强体壮,虎头虎脑,可以独挡一面了。小伙子对阿香姑姑的下落很是感兴趣,缠着阙华追问。
“在碎叶城没见上,那以后也就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阙华很是伤感。
“都是我在说,你们听。你们的情况如何,如何退至可汗浮图?牙庭情势又是如何?”阙华讲完了才意识到,众人似乎专注听他的故事,闭口不谈外面的情况。在碎叶城的时候,他有意避开众人,也不打探东边的消息,只是从东来的商人口中知道东边打得热闹,到底是什么状况,却不知悉。
众人都低下了头,躲避着阙华问询的目光。都罗嗫嚅道:“殿下,我们并非不想告诉你,只怕一说,您会伤心呀。”
“有什么好避讳的?我顶得住!”
“金山大牙庭已经沦陷了。”都罗说完,眼眶红了。
阙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是说,我们失去了於都斤神山?”
都罗重重点了一下头。
“大唐干的?”
“不,是薛延陀人。”
“薛延陀,我一生之死敌也。”阙华一字一句说道,他慢慢坐回椅中,呆呆地看着东方,久久未动。干涩了一年的眼睛,终于还是淌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