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晃的案子终于了结。朝廷向被害的洋教习家属赔付了两万两白银。见案犯被处决,被害家属又得到一笔丰厚的赔偿,柯士达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津门。十里洋场的报馆早已解封,听闻结案,无不欢欣,纷纷撰文表扬大越朝廷,特别是皇帝,也被他们冠上了“大义灭亲”的帽子。
看着桌上的几份报纸,中元非但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心中隐隐作痛。他觉得那斗大的“大义灭亲”四个字,仿佛是晓遥对自己的控诉。
最让他痛恨的是,除了对他这个皇帝表示赞赏外,报上更多赞颂的是以王之灿为首的刑部。王之灿本人在洋人心中也成了不畏强权,坚持公理的楷模。
陈晃已下葬。墓地就在城东的一座小山坡上。那里居高临下,正好能眺望到津门的海港。为了表示自己的哀痛,中元特地开内帑为陈晃大操大办。
丧子之痛几乎将陈继善打倒。他向中元告了假,把自己闷在府中,谁也不见。中元自知对不起陈家人,便命翰林学士拟旨,晋封陈继善为桂国公,又将梁安富升为工部尚书。
封赏之后,中元的心稍稍安稳一些。可一想到王之灿欺君罔上,虐待陈晃,他的心头又燃起愤怒的火苗。如今想杀王之灿已并非易事,弄不好就会像之前罢免津门府官员那样,又在洋人那里引起轩然大波。如今陈晃已死,这么大的代价都付出了,切莫再因小失大。
明的行不通,那就来暗的吧!
他找来于铁,开门见山:“王之灿背叛了朕,朕不希望再见到他!”
于铁并未感到意外。整件事,他虽未亲身参与,但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圣上的意思是?”
中元把案上的报纸丢给于铁。于铁接过来大致看了看,当下便明白了。
“微臣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中元点点头,又道:“津门府的那些官员也不要再留了。你随便找个罪名把他们发配到西镇去,然后找个机会……”
言罢,他做了一个自刎的动作。
“微臣明白!”于铁会意道。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个太监从门外跑进来,慌忙跪倒。
“启禀万岁爷!景仁宫出事了!”
中元眉头一皱。他知道,景仁宫可是后宫里最冷清的地方。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人去,能出什么事呢?旁人倒还好,他最担心的就是荣欣和小惠。这两人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特别是小惠,爹娘都是因自己而死,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不又辜负一人?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他忙问道。
那太监咽了口唾沫:“回万岁爷!景仁宫的荣主子昏迷不醒!”
是荣欣!
中元一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几步来到太监身前:“她怎么搞得?快说!”
那太监吓得一哆嗦:“回万岁爷!昨个夜里,荣主子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在外面冻了好久便昏倒了!值夜宫女吓坏了,废了好大劲才把她背回卧房……”
“大晚上的,她跑出去干嘛?”中元打断了他。
“回万岁爷!具体的奴才也说不上来!这会子,皇后和几名太医正在景仁宫呢!”
中元忽然心乱如麻。这段时间,坏事实在太多了,接踵而至,让他应付不及。他有些六神无主地看着于铁:“你跟朕一同去吧!”
景仁宫内,荣欣微微睁开眼睛,面色惨白。渐渐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她心不由狂跳起来。一旁的太医见她醒来,忙到外间向小娱回禀。
“给皇后娘娘道喜!荣主子她醒了!”
小娱一听忙从椅子上站起身。今儿一早,她听到景仁宫出事的消息后便急急忙忙赶来了。近来,前朝的事压得中元喘不过气,她这个做皇后的更是处处小心,生怕哪里照顾不周使后宫平生事端,给中元再添忧愁。虽说景仁宫看似不打紧,但她了解中元,后宫的任何角落都是他割舍不下的。若是荣欣真出了大事,他也一样会心痛。故此,小娱不敢耽搁,忙宣太医入宫诊脉。
“要不要紧?”她问太医。
“回皇后娘娘!荣主子还是老毛病,心血亏虚、痰湿内蒙。平日若悉心照料还好,可昨夜偏偏感了风寒,便愈发重了些。”
小娱叹了口气。荣欣的病根她听中元提起过。这孩子自从受过几次惊吓后,神志一直时好时坏。虽经太医调治,但终不过维持,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照理说,她自知病况,应该小心才是,可为何昨夜跑到外面去受风呢?
按不下心中的百思不得其解,她又蹙眉问道:“可有好的方子?”
太医也一皱眉:“回娘娘,还是老方子。”
白了太医一眼,小娱面露不悦。她知道,太医院为了规避风险,往往摒弃一些烈药,只开温和保险的方子,而这些方子虽吃不死人,但对病情却没有太大的作用。
“你们太医院怕担责任,净拿一些没用的方子蒙事!这么多年都没治好荣嫔娘娘,真是没用!如今皇上大行新政,洋医洋药多得是,照我看这没用的太医院还是撤了为好!”她怒道。
见皇后生气,太医不敢饶舌,只是磕头连连。这时,中元和于铁走了进来。一番见礼后,小娱忙把病情跟中元说了。
“我这几日百事缠身,后宫的事多亏你了!”中元看着小娱的眼睛,感激道。
几日不见,小娱发现中元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些许。想来晓遥的不谅解已让他痛苦万分。她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皇上不要太操劳了!有些事情不是人能掌控的,还是要少些思虑,放宽心才好。”
中元知道她话中的意思,想到晓遥,又不禁伤感。小娱见中元沉默,心知他又想起不悦之事,便带着随驾宫女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荣欣听见中元说话,想挣扎着坐起来。中元听到响动,赶紧来到她的床前。
“荣儿!你怎么样?”他坐在床榻边,握住了荣欣的手。
“皇上您来了!荣儿都好长时间没见到您了!”荣欣的声音很微弱。
听她这么说,中元一阵愧疚。自从夏宫落成,自己几乎没在皇宫过过夜,更别提专门来看荣欣了。
“你究竟怎么了?为何大半夜的跑出去?”
又回忆起昨夜那吓人的一幕,荣欣躲在中元的怀里,身子抖个不停,颤巍巍地讲诉了自己见到的惊险一幕。
屋门没有关,荣欣的话于铁在外间听得是一清二楚。当他听到小珍被投井时,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荣欣越讲越害怕,待她全部讲完时,身子已经缩成一团。中元不忍再让她担惊受怕,便好言安慰了一番。或许是身子太虚弱了,听着中元在耳边温馨的关怀,荣欣竟然睡着了。中元轻轻把她放到枕头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回到外间。
“起来吧!”他对还跪在地上的太医道。
“谢皇上!”
“荣嫔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太医院就不能拿出个好方子么?”脸色一沉,他的语气透着深深的不满。
那太医刚挨完皇后的训斥,此刻怎么也不敢再招惹皇上,便道:“微臣这就回去和朱师傅商量,尽快拿出行之有效的药方来给荣主子医治。”
一想到朱世玉,中元的心便安稳下来。他对这个救过自己命的大越神医还是非常信赖的。
“好吧!你让朱师傅尽快想出办法!”
“诺!”
挥手让那太医下去,他一转头看见了昨晚值夜的宫女。
“听说你们荣主子昨晚一个人出去了,是怎么回事?”
那宫女的神情似乎比荣欣还要慌张。见皇帝问话,她怯怯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昨晚奴才其实根本没有睡。奴才刚刚躺下便看见主子一身单衣推开门往外走了。奴才怕主子冻着,连忙进屋拿了件棉袄,待追到外面时,已见主子走到了梅林中一处井旁。奴才紧赶几步追了过去,想要把棉袄给主子披上,可主子眼睛直勾勾的,一个劲儿的自言自语,仿佛不知道奴才在她身边。”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略加思索,又道:“好像说跳井啊什么的。奴才也没听清。当时主子的样子很可怕,奴才从未见过她那样。奴才刚要把棉袄披在她身上,却见她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宫女的叙述让中元猛然想起当年在建康城自己第一次见到荣欣时的情形。那夜,自己明明看到她坐在秋千上,可过后问起,她却全然不知。
又把方才荣欣的话想了一遍,他暗忖莫非她昨夜又是在梦中出游?一时理不出头绪,中元也懒得理了。他吩咐宫女照顾好荣欣,类似的事情今后万不可再发生。
出了屋子,他见于铁快步来到身前。
“圣上!微臣有下情回禀,请借一步说话!”
心生狐疑,中元跟着于铁来到院中梅林,但见一口水井豁然立在当中。想来这就是昨夜荣欣昏倒的地方。中元走到井口前,刚要探身下望,忽被于铁拦住。
“圣上千万不要往下看!”
“为何?”中元一愣。
于铁支支吾吾:“呃……这……这里阴气太重……”
中元瞪着于铁,目光凌厉。于铁心中慌张,赶忙跪倒在地。
“长安侯,你知道什么就说吧?”
“诺!回圣上,方才在屋里,微臣听到荣娘娘说起昨夜所见,才知这祸根原来在微臣这。”
“怎么回事?”
见中元脸一沉,于铁更加惶恐:“圣上,当年唐保良勾结刘郁炳谋反,在先帝身边安插了许多耳目。这其中,有一个叫小珍的宫女,还被先帝临幸过。”
“小珍?”中元想起方才荣欣说过,她夜里见到的那个冤魂也叫小珍。难道她们是同一人?
见皇帝生疑,于铁脸色煞白:“圣上,当年六扇门缉拿住唐保良后,日夜拷打,终问出他安插在宫中细作的名单。先帝知晓后,龙颜大怒,命微臣把那些人全部处死。那小珍就是微臣亲手扔入这井中的。”
中元大惊。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唐保良叛乱到如今都快二十年了,这小珍的尸身怎么竟会一直放在这儿?这井里的怨气愈积愈大,荣欣身子又弱,难免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兀自点着头,他大怒:“糊涂东西!怎么才想起来?”
于铁身子一缩:“微臣该死!原先景仁宫并无正位,圣上又久未侧立后宫,所以微臣一时忘了……”
“起来吧!”中元叹了口气,“如今怎么办你要拿个主意。”
“微臣明白!”于铁站起身,扭头看了看那口井,“不如就依了那冤魂吧……”
中元点点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