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祖先的因素不谈,江岚自己骨子里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你用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想一想,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好,适合放牧,也可以勉强种些庄稼。从各个指标上来看,这座山谷都可以称得上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跟武陵人去的那个地方相比也不遑多让。
江岚打小就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天堂里长大,现在突然让她像个开荒者那样去外面闯荡,她愿意才怪咧。再说了,这里的村民什么德行也是一目了然,指望着这群家伙和自己的村长一道闯出流川村,离开这片能供他们享福的土地,简直要比登天还难啊。更何况现在还是战争期间,乐观估计,这一次的驱魔战争会打很久,出去除了挨枪子儿还能干啥?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早已经失去了祖先的牛仔精神,沉溺于享乐主义之中无法自拔。就算江岚一咬牙接受了这个方案,估计也不会有人应和的,那提出来和不提出来似乎就没什么差别了。
就连本来斗志高昂的杨易,在妖仙子的一番精神轰炸之下也是士气大减。他虽然没像大部分村民那样疯狂地发泄,但也没再不厌其烦地黏着江岚,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处境比江岚还要惨。毕竟江岚还有一个亲妹妹在家里,至少哭的时候有个人陪着。但杨易是个独生子,他的父母都已经战死在朱门郡争夺战之中,等待着他的将是一个冷冰冰的家,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地方,只有用作梁柱的大冰柱将他团团包围。
不会有人来安慰他的。
就连村长最忠实的拥护者都已经成了这幅德行,就更别提那些还在疯狂抽牛抽羊的家伙了。在这种绝望的氛围里,群体的情感正在朝着一个极其危险的方向酝酿着,现在他们本来拥有的一切都在一点点走向溃灭,这也就让他们本来就不怎么坚韧的神经逐渐崩塌。恐怕村民们宁愿享受为数不多的神仙日子,也不会愿意去往外面搏一搏吧。
但这些,夜鹰都没有考虑到。或许他说的方法是最正确的,但却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江岚强打起笑容,对他们轻轻说了一句,“你们先去我的房子里睡一觉吧,还有两个空余的房间,我的妹妹也应该会回来,就麻烦照顾一下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恐惧和责任几乎要将这个少女娇嫩的肩膀压垮。她并没有比这些已经崩溃的人强上多少,至少在年龄上,她还算村子里比较年轻的,“我……我睡不着。”
她叹了口气,望向村中心那座仍然屹立着的雕像,幽幽地说道,“我去那里坐一会儿。”
她扭头就走,三人也没有去劝阻她。如果末日真的近在咫尺,没有一点点生的希望,那么不管是冷静还是绝望地去面对,真的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
江岚的房子并没有因为她的村长身份而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也一样是由冰制成的,在深夜,月光从户外直接透进来,显得有些冷飕飕。因为她的父母不在,这件房子少了两个住户,便十分空旷了。而她的妹妹江川也没有超出姐姐的预料,果然回到家里来了。即便表现的再如何狂放,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一旦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就吓得什么都不会干了。当夜鹰他们到家时,发现江川就坐在自己的床上,用双臂环抱住腿,脑袋深深埋进大腿中,身体也因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
冰冷的月光洒在床上,将她海蓝色的头发蒙上一层美丽的轻纱。如果不是这无处不在的绝望气氛,这一幕真的挺美。
“你们俩睡吧,我在这里陪她。”罗烨酷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她便开始将身上用来过冬的大夹袄脱下来,轻轻披在江川身上。“小鬼冻着了,虽然很大可能只是心里因素。”她好像是在和夜鹰他们解释,但偏偏又不肯把脸转过来,弄得自己的立场十分尴尬,“这种时候,适当地喝点儿烈酒也好的。”
说罢,她将方才“收缴”的酒葫芦从衣服里掏出来,慢慢地旋开盖子。
“罗……姑娘,话说,您背后的铲子是怎么回事?”夜鹰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就在这清冷月光的辉映之下,罗烨背后系着的一把军铲正在闪闪发光。它的握柄呈青铜之色,有种大巧不工的感觉。金属色的质感更是直逼夜鹰的断罪之剑,就像它们主人所背负的东西那样,笨拙,沉重。而铲板的颜色则是半透明的猩红,好像是被血染红的一般,使这件兵器暗暗透出一股惊人的杀意。之前罗烨将它系在背后,因为夹袄的厚重,夜鹰未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
“武器。”罗烨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你们可以出去了。”
而海燕的观察力也同样敏锐,只不过和夜鹰不同,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把明晃晃的铲子。或许,这就是男孩和女孩本质上区别的一个体现吧。她只注意到,当罗烨给江川套上衣服的时候,动作非常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任何一部分碰到她。好像她的身体不是肉做的,而是一团跳动着的火焰,碰到一下就会烫掉一层皮。
和夜鹰不同,海燕没有把她的发现说出来。
他们退了出去,将罗烨和江川留在房间里。他们或许在未来依旧会是两路人,从罗烨和弱水真人不共戴天的仇怨来看,极有可能会是敌人。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过多了解敌人的温柔为好。海燕和夜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惋惜的意思:罗烨或许并不是那么凶残和冷血,她可能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吃的食物,喜欢喝的酒或者茶,喜欢听的古筝或者笛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但很遗憾,却偏偏是自己的敌人。
这个夜晚,江岚一直没有回来,夜鹰和海燕也就不等她了。出于一种很默契的心里,两人都没有再分开睡。海燕在床上躺下了,夜鹰就很自然地躺在另一边,两个人背对背,躺下之后就不在动弹。他们知道对方还没有睡着,却又怕惊扰了对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夜静静的,依旧在继续着。
夜鹰不禁暗暗感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和海燕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这种程度,这是他从来没有料到过的。妖仙子的话突如其来地闯进夜鹰的脑海中,“一个为了复仇而活,一个将希望寄存于虚假的子嗣”,这让夜鹰很不安。
海燕肯定是没有孩子的,那……这个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的女孩,其实是怀着一颗复仇的心吗?夜鹰无法想象她要向谁复仇,甚至无法想象海燕真的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因为哪怕到现在为止,她扮演的都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知性女孩。她是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磨着刀?她是否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敌人的名字,偷偷流下热泪,将所遭受过的苦难吞回肚子里,像老牛那样咀嚼着?
她是否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有过一个无比黑暗的童年?
或许,是妖仙子错了?他依旧心怀侥幸地想到。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但夜鹰宁愿相信这种说法。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现在对海燕究竟算是一种什么情感,如果将感情看做一个逻辑系统来分析,夜鹰并不是喜欢她。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心跳会加速,肾上腺激素的分泌也会超量,但夜鹰却从未在她面前有过这种“坠入爱河”的感觉。
相反,他和海燕相处的很自然,很平淡,海燕也是这么对她的。两个人说朋友不像朋友,说恋人又不像恋人,站位着实有点儿尴尬。
……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有点儿想回家了。”海燕突然开口,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就这么一如往常地说了。就如夜鹰确定她还没有睡着一样,她也确定夜鹰一定还是醒着的。或许这种落难他乡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类似红颜知己的人在身边陪着,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别急,总会有机会回家的。”夜鹰安慰道,他和海燕同时翻了个身,对上了对方闪着光的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这尴尬的气氛也就持续了几秒钟,随着两人的笑场彻底被打破。他们在床上弓起身子,活像像两只大虾,捂住嘴轻轻笑着,不想吵到屋子里的罗烨和江川。最后,低迷的气氛被他们闹得一扫而空,两人平躺在床上,也不在乎手臂碰到了对方的身体,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睡过去了。
香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夜鹰睡着后,终于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笑容。月光从窗沿满过来,将她虚无的身躯染得如同天神一样圣洁。虽然她只是一个质量投影,还是轻轻地走到床头,弯下腰来,在海燕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愿神明与你同在,我的孩子。”
这是夜鹰自己情感上的事情,香草也就不插手了。
……
高空三千米处,一双双黄色的眼睛在云中睁开,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光亮。一个黑漆漆的巨大身影在这些眼睛的背后缓缓飞行着,他的身躯不断撞碎流云,高空的气流对他的飞行似乎没有一点影响,他的推进速率就好像他的质量一样,稳定不变。
“探测到情感生命,列阵准备!”冰冷的声音从这个怪物内部传出来,混杂着一丝电子杂音,在高空被呜呜鸣泣着的疾风迅速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