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考勤机上的数字归零，就意味着又一天过去了。而零点的煤矿，只有宿舍楼里是真正的安静，其他的地方的一切的安静都是表象。

井筒的钢丝绳不停的与天轮摩擦，胶轮车满载着各种材料从地面又回到井下，修理厂紧闭的大门里依旧是电光火石闪耀，办公楼灯火通明中压抑着许多难以名状的争吵。

而此时，工具库房里，一张行军床上，武臣男辗转反侧，他不知道有什么烦心事让他此刻无眠，却也找不到任何方法让自己稳稳入梦乡。以前库房他们四个人，一人一周，正好一个月的夜班就这么公平的消化了，现在林慧随时待产，宋娜公公住院，郭宁身份不明，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和唐坚的身上。唐坚又是个奇葩，值夜班看看书、睡睡觉，什么也不耽误，精神倍儿足。自己一个夜班下来，耗掉半条命。

拿出手机，播一段郭德纲的相声，苦中有乐，放松心情，慢慢也找到了入梦感觉。

“咣！咣！咣！”三声沉重的砸门声，把武臣男刚刚培养好的状态吹了个灰飞烟灭。“咣！咣！咣！”又是三声急促的砸门声，武臣男穿着裤衩背心披件军大衣，穿着拖鞋就骂：“谁啊！几点了！”

一开门，入秋的风像是冰镇的水泼在了身上，凉不进心里也贴到骨子上，武臣男赶紧把身上的大衣扣子扣好。带头一人顶一黄色安全帽一大步迈进来，往武臣男的对面一让，点头哈腰的。武臣男看见黄帽子，心里的怒火瞬间就被警惕替代了，因为黄帽子是督查员戴的，而这个时间点，看来是出事了。再定睛一看，对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督查科科长杨伟。能让杨伟当着外人的面表现的像个迎宾，祥云煤矿里，这样的人不出三个。

果不其然，在杨伟踏入后不超十秒，又进来一人，戴的是红色安全帽。红色安全帽是给矿上的经理班子及外来参观考察的各级领导准备的。而武臣男都不需要看脸就知道来者是谁，是因为他的工作服，黑漆漆，是那种洗也洗不掉的感觉。经理班子一共七人，真正下井把衣服穿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董事长，但董事长那件是特制的，而这件，明显不是特制的。

武臣男声音洪亮，就如高昂的公鸡能够划破夜晚的漆黑：“石总好！”

石总虽然被誉为是矿上的生产第一人，但论个头儿，比他低的全矿都找不出几个。此刻，他被右侧的“问候”吓了一跳，斜着抬头看，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太多年轻人正穿着军大衣看向自己，风从衣服的下摆往里卷，卷的正好看见他光脚穿着的拖鞋。石总：“小伙子冷不冷？”

武臣男气沉丹田：“谢石总关心，不冷！”刚说着就一个大喷嚏，险些甩到石总的脸上。即便如此还懂得给自己圆场“石总放心，能坚持！”

石总本来阴沉的脸似乎获取了一些欣慰，但随即被更浓厚的乌云掩盖：“井下有点事，库房晚上发放需要什么程序？急事急办。”

武臣男转身回自己的办公桌拿起值班登记本，顺便把自己的椅子也搬了起来。

石总和杨伟依旧在门口站着，但是门外又堆积了几个工人，所以即使站在风口，也如密室般平静。

武臣男先把椅子放在石总身后：“石总，您辛苦了，休息一下。”

石总的屁股下去，必定是一片油污，但此时的二人正应了那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武臣男把记录本打开，里面夹着一支笔，他解释：“石总，您看需要什么您就拿，您在最下面这里签个名，剩下的我来填，明天再让使用部门办理手续就行了。”

石总看了看武臣男说的位置，摘下手套，露出一只白净的手。虽然白，但很粗糙，血管根根突起，如一根年岁久远的老树试着从黄土中走出。然后大笔一甩，签了个“石”。武臣男赶紧把本收好，石总戴好手套。训斥杨伟：“死人！等什了？需要啥自己赶紧拿，等天亮了？”

杨伟的嘴唇都在打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外面那几个，进来，看看是哪根？”

武臣男站在石总的身后，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样，一字一句都有发号施令的感觉：“什么坏了？要什么，说。”

杨伟这会儿嘴回复利索了：“采煤机的大轴断了，现在停产了，库房有备货没，赶紧换。”

武臣男听杨伟这么一说，就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是忍不住卖弄了一番：“多大的轴，机头还是机尾？400的还是380的？”

杨伟料不到被人这么一问，“我看看吧，我也说不上来。”

幸好武臣男站在石总身后，没看到石总的眼神，像是一条眼睛王蛇盯住了猎物。“他妈了个逼的，你值班下面东西坏了都不知道什么坏了，值班值得是个屌！爬出去问清楚！”

杨伟对着门口的几个人，就像说悄悄话一样。然后又扭过头，“问清了，380的。”

武臣男正要进去拿，石总说话了：“把400的也带上，一个个迷迷糊糊什么也搞不清，哪根能用用哪根，剩下的明天回上来再还给库房。一点都不机敏！”

武臣男向着杨伟挥手，示意他进来一起拿，自己一个人搬不动。可惜杨伟就顾着挨领导的骂了，没看见。这该看见的没看见，不该看见的倒是看见了，石总一看武臣男摆手杨伟都站着不动：“你是等我给你搬嘞？”

吓得杨伟赶紧就往库房里跑，石总转身就要走。武臣男在后面高喊：“石总慢走！”

可惜，石总没有搭理他。

杨伟还有些心惊的嘀咕：“领导真难伺候啊！”

武臣男斜着看了杨伟一眼，心里也嘀咕：“就你那德行怎么混的科长？”

半小时后，这批人才一起扛着两根销轴离开。武臣男关好门，回到行军床，不得已又看了半小时郭德纲，才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那只手，就那样拿着手机悬在空中，坚持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