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冷风比白日里要放肆许多。
乘辇回到夏宫的路上,中元不似往常那样处理完国事便命车夫快马如飞般地赶回去,而是再三叫车夫放慢,内心中第一害怕见到晓遥,害怕回到他们的那个爱巢。
然而,再慢的车也终有到达的时候。从车上下来,外面的寒气让他不由裹紧身上的衣服。这夜的夏宫似乎比平常阴暗一些,走廊两旁的灯也没有之前明亮。中元缓缓地上了楼,竟发现晓遥卧房周围没有一个宫女伺候。他眉头一皱,急急忙忙地推开卧房外室的门。这外室原本是丽媛休息的地方,每日晓遥就寝后,只有她一个人在此伺候。可当中元来到这儿的时候,还是空无一人。
丽媛怎么也不在?莫非是在内室与晓遥在一起?中元来不及多想,又走了几步推开内室的门。
眼前一片漆黑。
屋子里没开灯,中元什么都看不见。看来晓遥并不在屋子里。中元有些庆幸。这个时候他并不想见到她。白日的事情已经说明,晓遥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地要让自己的弟弟恢复自由。可洋人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难为自己。自己就是有心要放也是不能够了。
长出一口气,他伸手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屋子的灯随之亮了起来。借着灯光,中元刚刚看清屋内的环境便被吓了一跳。原来晓遥一直待在这里,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你……你在啊?”语出半晌,中元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见晓遥沉默不语,他又问:“你怎么不开灯啊?”
“开灯做什么?一盏孤灯能照亮这个黑暗的世界么?”晓遥的声音异常的悲痛。
中元定睛一看,才发现晓遥已是泪流满面,双眼红肿。他以为那是因为白天她在刑部受了些委屈,所以才在这伤怀。
“你怎么私自去了刑部呢?我不是说过让你们陈家的人都避嫌的嘛!”
虽然中元的语气中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晓遥听起来却格外的逆耳。她使劲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底气足了一些:“好一个大公无私的主意啊!我看不过是你想瞒天过海的把戏吧!”
中元被她这句话弄得摸不着边际。他知道,陈晃被关在刑部这么长时间,虽说是软禁,可也是晓遥不愿看到的。她的心思就是要自己的弟弟完好无损地回到她的身边,这便足够了。可就是在她看来如此小小的愿望竟是自己无法满足的。此事的牵连、自己的苦衷她定是不知道的。他想把自己的忧虑一股脑地告诉她,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来到晓遥的身边,他伸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声安慰:“你这是误解我了。我怎么要瞒天过海啊?我不是说过么,我是要赦免他的。”
晓遥的肩膀猛烈地一耸,把中元的手弹了回去。
“呵呵!好一个赦免!”她冷笑一声,“若是等着你赦免,恐怕在他死去多时的时候,我都还不知道呢!”
中元皱了皱眉,心里有点恼怒。晓遥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让他难以承受。可他还是不忍拿出一点责备的情愫,仍是好声好气地道:“我知道你与晃儿在刑部相见一定是不开心的,也想到那些官员对你阳奉阴违,让你感到委屈至极,可这都不是我的本意,希望你能理解。”
晓遥忽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瞪着中元:“别人给的委屈受也就受了,可你给的欺骗我却受不了!”
她的话让中元大为不解。
“我?我何时欺骗过你啊?”
晓遥坐直了身子,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残泪:“事到如今,你还在装模作样!好!那我问你,晃儿被打得遍体鳞伤,被扔入那暗无天日的死牢,难道不是你下的旨意?你在我面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救晃儿,要赦免他,可背地里却干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朝廷变法多有阻碍,你不得已就想出了这个杀人立威的办法,对不对?晃儿是有过错,可他绝不能成为被你利用的工具!”
她越说越气愤,眼前又蓦然浮现出陈晃那无助的眼神,伤心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白日里的那道圣旨,已让她对中元有了极大的误解。自从回到夏宫后,她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脑子里闪过各种中元如此行事的动机,方才的那一番话是她认为最合理的。
中元被她说懵了。他顾不上晓遥对他的误解,忙问道:“你说什么?陈晃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被关在大牢里?”
“到现在你还是装作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说着,晓遥又抽泣起来。
中元真的恼怒了。他怒的是王之灿竟然敢欺上瞒下,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对陈晃用大刑。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还是有些不相信,“王之灿他告诉我只是打了晃儿几板子而已啊!怎么……怎么会遍体鳞伤了呢?”
晓遥止住哭泣,站起身来怒视中元:“你说什么?你知道有人打他对不对?就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中元忽地吼了一句。
晓遥被吓住了。中元连忙扶住她的肩膀:“遥遥!你冷静一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中元的脑子忽然很乱,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一下。可晓遥却不让他又片刻的喘息:“还想什么?想你为何这么傻?没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你要相信我!我也想晃儿无事!”
“你若真的想晃儿平安,那白日里为何要用一道圣旨来让他继续被囚禁?你是皇上,是一国之君,若真想放了晃儿,只需一句话,谁敢不从?”
中元喘着粗气,面对晓遥一连串的质问,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把简王的的电文告诉晓遥,他想把自己内心的矛盾全都说出来,可晓遥会听吗?
两个人就站在原地,谁都不说话了。窗外,凛冽的寒风肆虐无比。它们漫过山野,越过城池,气势汹汹呼啸而来。
良久,晓遥又哭了。她啜泣地哀求:“我求求你,放过晃儿好吗?他的罪让我来赎,我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见中元不说话,她又道:“看在我服侍你多年的情份上,就别让他再受苦了!”
晓遥的楚楚可怜让中元原本就不安的心又是一阵阵冰冷。外面的寒意似乎透过厚厚的墙壁,钻进屋来,盘旋片刻后又钻进他的身体。他再也受不住这寒风侵肌,一下把晓遥搂在怀里。
“遥遥,如果晃儿死了,你也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他不安地问道。
晓遥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中元的胸膛痛哭。这会子,她把所有的情愫都放在弟弟身上,至于今后的事情她根本没来得及想。
“今晚让我一个人在这静一静,好吗?”她止住泪,挣脱出中元的怀抱。
中元忐忑地离开晓遥的卧房。这一夜,他就躺在隔壁屋子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他明白,事态已然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杀了陈晃,固然能与洋人重新修好,可晓遥也许会就此离自己而去。即便她人不离开,那颗自己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心也会随这股突来的恶风飘散无踪。但若是不杀陈晃,那背负在身上的国恨家仇何时才能昭雪?
罢了!罢了!失去洋人的支持,大不了大仇不报,只要袁辰星守住国门别再放曼云陀进来就好,可若失去了晓遥,自己必定遗憾终生。
他反复权衡,终下定决心,明日一早释放陈晃。
连日的焦头烂额让他心力交瘁。不知不觉,他昏沉入梦。正迷离间,房中忽起起一阵冷风,灯灭复明。
中元被冷风吹醒,忙起身环视房内,但见门窗紧闭,并无缝隙。他诧异之极,忽抬头见一人影立于灯下。
他大惊:“你是何人?竟敢擅潜入室!”
来人不答。中元更是疑怪,便起身来至那人近前,细细查看。那人亦不趋避,也抬头与中元对视。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元终于看清来人,竟是延兴帝。
“父皇!”中元又惊又喜,“您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延兴帝一脸的乌云密布。
“逆子!”延兴帝一声暴喝,“这么多年,你不思进取!为父的仇,大越的恨何日能灭?被一个小小的苗部压制成这样,你就不觉得耻辱吗?”
面对厉声的训斥,他鼻子一酸,想把这么多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父皇,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延兴帝的脸忽然扭曲起来:“你做事如此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朕当年真是看错你了!”
说着延兴帝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竟把自己的血淋淋的心掏了出来。
“你看!这是被苗人射中的心!你知道它有多痛吗?”
眼前的残像让中元万分恐惧。他大喊一声,蓦然睁开双眼。
除了自己,屋内空无一人。
窗外,天已经微微发亮,凛冽的寒风似乎已经疲惫,怒吼的声音已不似夜里那般响彻。
中元深吸一口气,猛然觉得周围有股淡淡的血腥之味。方才的那一幕究竟是梦境还是真情?
是真情?屋内外分明无一人。
是梦境?言语情景历历在目。
中元碰了碰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无论怎样,先帝的那一番话是深深触动了自己。十五年来,自己在曼云陀面前就是个惊弓之鸟,每当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吓得瑟瑟发抖。曾几何时,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已经不敢再奢望报仇雪恨,只期盼着天下无事便好。然而,在那一艘米利坚战舰无意中闯入自己的视野后,胜负的天平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自己梦想大越有一天也会像米利坚那样战无不胜。可就在这个梦想即将实现的那一刻,一切都要戛然而止了。
释放陈晃就等同于断绝和米利坚的一切来往。西式陆军装备肯定不会运到大越来;铁路修了一半也不会再修下去了;皇家水师若是没有炮弹,也只不过是一具具铁打的棺材;这么多年的经营就只剩下那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的电报在传递着前方战败的消息……
中元越想越发毛,可他的心更是决绝。陈晃是坚决不能杀的。国恨家仇可以不报,但晓遥是万万不能失去的。为了她这颗心能永远属于自己,自己宁愿江山不稳,社稷倾颓。
这就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么?
算了,千秋功罪就让后人去评说吧!
打定主意,中元唤宫女进来伺候。梳洗已毕,他来不及用膳便急匆匆地升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