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这几日满心忧虑，愁上眉梢。

陈晃的事让他不堪重负，身心俱疲。若是杀了平常人，这件事早就迎刃而解了，可他偏偏杀的是洋人，还是个水师学堂的教习，这便等同于捅了天大的篓子。或者，杀人的人不是陈晃，换成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谁都行，只要不是不是陈晃，朝廷便可以斩立决，以正视听。可杀人的人就是陈晃，这既杀不得，也放不得。他知道，这件事在津门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朝廷如何处理这件事。自己即便想一意孤行放了陈晃也没那么容易了。朝堂上，那些与陈继善不睦的大臣也不容许这件事被轻描淡写的蒙混过去，更重要的是那个叫柯士达的洋人，一直赖在馆驿不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王之灿已问出陈晃杀人的缘由，这让中元稍稍放宽心。他忙让黄子辕去找柯士达。一来通报大越朝廷审明的案情，二来则是拉拢，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站在大越这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此，中元命户部拨出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让黄子辕带着前去打点。

黄子辕这趟差事办得极不成功。柯士达听罢他介绍案情后，勃然大怒，连骂案犯荒唐之至，声称若不让凶手偿命，他绝不答应。黄子辕递上银票，希望能通融一二，又被他严词拒绝。黄子辕没办法，只得灰溜溜地回来复命。

中元也黔驴技穷了。这个柯士达不吃软，但自己又不敢和他来硬的。如此软硬不吃的家伙，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能对付得了吗？

他心中倍感窝囊。身为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小小的洋人弄得进退维谷，实在令人汗颜。晓遥无助和期盼的眼神在他心里来回闪过，一股随之而来的倔强让他豪气顿生。

大越是朕的天下！只有朕才能决定任何人的生死，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只有朕才拥有！朕偏要让陈晃活，哪怕因此掀起巨大的风浪也在所不惜！他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黄爱卿！”

“臣在！”

“你再去一趟馆驿，让那个叫柯士达的家伙速速离京！否则朕便不客气了！”

黄子辕一怔，还未等缓过神来，又听中元对周博道。

“周博，你速去刑部传朕口谕，让王之灿立即释放陈晃回府，不得有误！”

偏殿里，几位重臣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做出如此唐突的决定。难道他真的不顾中外观瞻与朝野上下的悠悠之口了吗？

大理寺卿王文通眉头紧锁：“圣上！若就此释放案犯，驱赶使者，必定对我大越百害而无一利！想来那柯士达见我未能答应他的条件，回去之后必定怂恿十里洋场的那些洋鬼子，闹出更大的事端！况且，此事惊动朝野，倘若如此草率行事，对圣上的威严也是大有损害！望圣上三思啊！”

众人都对王文通的肺腑之言表示赞同。可中元却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任何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朕的手中！朕要放陈晃，谁胆敢造次朕绝不姑息！即便是洋人，也不能例外！”

大家见皇帝已下定决心，便都不言语了。黄子辕暗自叫苦。陈晃杀人一案对一心打击陈继善一党的他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对于此事，他心中期盼的最佳结局莫过于陈晃就地正法，陈继善因教子无方而被免去宰相职务，后宫的那个遥嫔也因此失宠。为此，他不惜出卖皇帝而与洋人密谋，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将陈继善一党置于死地。

如果陈继善倒台了，那么下一任宰相的人选会是谁呢？环视朝野，周正儒死了；袁辰星镇守岭南不可能入朝主政；其他的那些老臣大都反对新法，皇帝也不会重新录用；放眼近支王公，襄亲王被押多年；那个太原王赵宫赞除了吃喝玩乐，狗屁本事都没有；汪东升，虽然是皇后胞兄、太子的亲娘舅，可这个人没什么野心，多少年来，除了爵位升了几级外，他一直都是正三品的御林军都统。

满朝文武，个个算尽，黄子辕觉得那宰相的位置非自己莫属。一旦自己美梦成真，那朝堂上下无不对自己卑躬屈膝，到那时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家煌就会有了依靠，假以时日待自己羽翼丰满，家煌便会和太子有一争。

原本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可今日见皇帝竟会为了陈晃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不由心中失落。由此看来，陈继善一党的地位在皇帝心中是无法轻易撼动的。他使劲眨了眨眼，试图驱赶浮现在眼前的陈继善的那张肥硕而又丑陋的脸。这张脸他看了太多太多，万分地厌恶。为了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利用这老天赐予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将陈继善一党一网打尽。

黄子辕抖擞精神，正要进谏阻止中元，忽见长安侯于铁手捧一只小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朝廷的报房就设在宫中的崇谟阁。因其往来消息皆为军国机密，这掌管报房的职责自然就落在了于铁的身上。

众人的眼光不由一齐盯在于铁手中的小匣上。不用多想，里面一定是份急电。难道苗部又有什么新的动向了？众人疑惑不解，都等着那匣子打开。

见于铁火烧眉毛一般，中元忙问：“于铁，何事如此慌张？”

巨大的惊慌甚至让于铁忘了君前跪拜。他打开匣子，哆嗦着拿出里面的几张纸，颤微微地说道：“启奏圣上，简亲王从米利坚发来急电！”

一听到米利坚，中元的第一反应就是和陈晃的案子有关。他忧心地问：“上面说什么了？”

于铁一脸的焦急：“回圣上！简亲王在急电上说，米利坚国因陈晃杀人一案迟迟得不到公正的裁决，其政府已下令所有兵工厂严禁对我大越出口军用装备！我大越定购的西式枪炮前日已装船出港，可昨日却又被急急调回。入冬以来，每日都有数百洋人围在领馆前示威请愿，要求朝廷严惩凶手，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简亲王发电，此事如何处理，还请圣上明示！”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皆惊，唯独黄子辕心中暗喜，方才内心的不安一扫而光。这个主意也是他给柯士达出的。美人和国法在皇帝心中究竟孰轻孰重，他也拿捏不准。但他清楚，皇帝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梦魇，那就是曼云陀。为了打败这个恶魔，他不惜罢黜恩师也要学习洋人的办法来富国强兵。皇帝已然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的洋人的坚船利炮上，若是洋人不肯向大越出售武器，那皇帝剿灭苗部的梦想便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他的余生只能在惊恐、焦虑和屈辱中度过。这种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可若是让他在遥嫔陈晃和国恨家仇中取舍，他会怎样选择呢？也许，只有押上这个砝码，才能让皇帝杀掉陈晃吧？

中元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忙让于铁将电文呈上。果不其然，电文上说的与于铁的转述几乎一摸一样，那上面字字都让中元触目惊心。他忽感一阵眩晕，便手捂额头，微闭二目。

周博见事已至此，便劝道：“皇上！陈晃一案盘根错节，牵扯太多，已非一般。如今这洋人又对我实施禁运，若朝廷再不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势必还会引起更大的波折。微臣恳请皇上及早作出圣断，以免因小失大！”

中元的心此时已碎成无数片。他不知该先拾起哪一片，更不知道该如何拾起，便任由这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般地响起。良久，他感到轻松了一些，睁眼看了看下面的几个大臣，脸上似乎堆上了万年冰霜。

“米利坚国内的那些洋人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黄子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子辕本就心中有鬼，此刻见皇帝发怒，慌忙跪倒在地：“皇……皇上！微臣奉旨去见过数次柯士达，他只是说朝廷不严惩凶手他就不会走，可从未说过他要这般如此啊！”

中元二目如电，浑身发抖：“那你就没看出个端倪吗？”

“微臣愚钝，并未看出他狡诈之处。微臣该死！”黄子辕吓得汗流浃背，生怕皇帝的双眼看出自己的猫腻。

中元断然喝道：“你是该死！你早就该死！”

他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黄子辕身上。黄子辕叩头不止。于铁用眼睛斜了斜他，嘴角一撇，转而对中元道：“圣上！微臣以为此事也不能全怪东平王。陈晃杀人，津门的洋鬼子无人不知。现在电报如此便捷，瞬息而至，保不齐谁将此事发回国内。”

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黄子辕感激地看了于铁一眼。中元怒气稍平：“你先起来吧！”

“谢皇上！”黄子辕站起身，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君臣沉默片刻，王文通道：“圣上！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是冒然释放陈晃，恐怕于国不利。想我大越这几年来，耗费帑银无数，为的就是拥有洋人的枪炮以制衡苗部。倘若洋人真因此断绝与朝廷的贸易，将来大越还是要受制于人。以微臣之见，不如……”

说到这，他停下来不再说了。中元知道他的意思，可若要就此下定决心处决陈晃，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当年在阳江，自己倾慕晓遥时，曾一度把全部的指望都寄托在陈晃的身上；如今，自己拥有了曾经想拥有的，却把当年的寄托除掉，这公平吗？先不说晓遥会如何，这一关自己首先就过不去。

可他也清楚若是不杀陈晃，洋人必定不会再卖给大越一枪一弹。如此，打败曼云陀驱走心中的梦魇便真的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非但如此，先帝的大仇也不得报，社稷仍是时时刻刻危如累卵。

巨大的矛盾在他心中猛烈地碰撞，弄得他身子都不住地颤抖。众人默不作声，都等着皇帝作出决断。就在此时，一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悄悄地跟黄子辕耳语了几句。子辕听罢脸色大变，赶忙将晓遥大闹刑部的消息告诉了中元，只是没有说明陈晃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

中元大惊。他知道洋人的耳朵异常的灵通，若是此时传出后宫干涉朝廷审判凶犯的话，那如今的局面恐怕更加难以挽回了。

“快！拟旨！”他清楚晓遥的脾气，要是没人拦着她，一定会闹出大乱子来的。

有秉笔太监按照中元的意思拟好了旨意呈上御览。中元粗略看了一遍，吩咐道：“快去！快去！”

秉笔太监不敢怠慢，托着圣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黄子辕心里终于安稳了。望着秉笔太监的背影，他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