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一股酸臭糜烂腐朽的味道借着从墙缝吹来的寒风肆意弥漫。过道上,偶有狱卒押着身着囚衣的人走过。囚徒身上的铁链摩擦所发出叮当声响,恰似冤魂的呜咽。
一牢头押着晓遥和丽媛来到一处空着的牢房前。他伸手解下腰间的钥匙去开牢门。晓遥和丽媛被这里的气味寻得一阵阵眩晕。她之所以用这个办法进入天牢,就是担心自己显露真身后刑部上下阳奉阴违,虚以委蛇。
强忍着阵阵恶臭,她的眼睛不停地环视周围,希望能从这些衣着一样的囚徒中找到自己的弟弟。
晃儿!晃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呀?她焦急万分,心底的声音似乎就要冲破喉咙。
忽然,最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面孔映在她的眼中。陈晃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囚衣龟缩在地上。刺骨的寒风透过头顶上的破窗吹得他瑟瑟发抖。
晓遥的心顿时揪成了一个儿。一个破碎的声音旋即在心底响起:张中元!你个大骗子!
耳边又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牢头打开牢门,对晓遥和丽媛阴冷一笑:“二位,请进来吧!”
晓遥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中只有痛彻心扉的悲伤和难以抹平的愤怒。见二人纹丝不动,牢头脸色一变:“嘿!你们都他妈的聋啊!”
满腔的悲愤再难压抑。晓遥扭过头,向牢头投去恶狠狠的目光。牢头大怒:“你个小婊子!瞪什么眼!”
晓遥从怀中掏出册封大典上中元赐给她的那面寒铁腰牌在牢头的眼前一晃:“去,让你们刑部尚书王之灿来此见我!”
说完,她拉着丽媛三步并两步地来到陈晃的牢门前。看着满身血污甚至有点奄奄一息的弟弟,晓遥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晃儿!晃儿!”
在听到几声悲切的呼唤后,陈晃微微睁开双眼。看着晓遥和丽媛在自己面前哭泣,他蓦然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晓遥拉住陈晃的手,看见上面那深深的伤痕,不禁心如刀割。十指连心,一向娇生惯养的弟弟怎会挺受如此酷刑?这些时日,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顾不得晓遥的疑愤,丽媛在一旁也是泪水涟涟。轻轻碰了碰陈晃那苍白的脸,她哽咽道:“少爷!少爷!你快醒醒啊!”
听着耳畔熟悉得声音,陈晃又无力地睁开眼睛。这回,他看清了晓遥和丽媛脸上的泪痕,才知道这并非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娘娘!娘娘!你终于来了!”费了好大的力气,陈晃才在晓遥和丽媛的搀扶下坐起身子。
见弟弟醒来,晓遥赶忙抱住他的腰身:“晃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这几日,陈晃在牢里受尽折磨。身上和手上的剧痛仿佛只有在昏迷不醒之时才能减轻。此时刚刚醒来,这疼痛又如约而来。
“娘娘!我疼!娘娘快救我!快救我啊!”依偎在姐姐的怀中,陈晃那痛苦的泪水不禁弥漫过深陷的眼窝。
身后的牢头一直盯着眼前的这几个人,直到陈晃喊出“娘娘”时方才恍然大悟。他顾不得失手掉落的钥匙,一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晓遥哭道:“晃儿!他们怎样折磨你了?快告诉姐姐!”
丽媛也擦了擦眼泪:“是啊,少爷!如今小姐来了,您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
陈晃的精神仿佛受到过强烈的刺激。他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目光越过晓遥和丽媛的身体,直愣愣地向二人后面看去。
丽媛回头看了看,除了长长的通道,什么都没有。
“少爷!这儿有小姐和我呢!您什么都别怕,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丽媛的安慰下,陈晃渐渐平稳下来。
“我……杀了人……然后被皇上派人……带回来……然后被关在一间房子里……”说着说着,他又害怕了,满是伤痕的手紧紧地抓住晓遥和丽媛的袖子,眉宇间尽是深深的惊恐,“他们打我……先是上夹棍……然后又是没完没了地打板子……我好痛啊!呜呜呜呜!”
言罢,他又自顾地哭了起来。晓遥虽然没听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已确定陈晃在这刑部的大牢里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伤心的泪水再一次顺着脸颊滑落,她紧紧地抱住陈晃,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没事了!姐姐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陈晃把头埋在晓遥的怀里。儿时那熟悉得感觉让他的心神又渐渐安定下来。晓遥再难抑制心中的悲伤,把头搭在陈晃的肩头,失声痛哭。一旁的丽媛也早已哭成泪人,三人紧抱在一起,泪湿罗裳。
哭罢多时,陈晃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娘娘!爹娘怎么没来看我?还有皇上,怎么也没来?”
晓遥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弟弟解释。此时,她心中恨透了中元。她闹不明白,为何他要瞒着自己把弟弟弄成这副模样?
见晓遥沉默无语,陈晃又焦躁开始不安了。他惊恐地问道:“娘娘!你怎么不说话?你告诉我,皇上是不是要杀我?啊?他是不是要杀我?”
此刻,晓遥只能安慰弟弟。她掏出手帕,轻轻拭去陈晃脸上的血污:“晃儿别怕!姐姐一定带你出去!”
陈晃点点头,原本绝望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期盼。
三人正说着,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而又嘈杂的脚步声。晓遥回头一看,但见一群衙役拥着一个官老爷模样的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虽未见过王之灿,但看这架势她也猜出来人是谁了。
王之灿满心懊恼。当他听到夏宫里的那位娘娘正在大牢里和陈晃相见时,他的魂差点没吓飞了。皇帝最宠爱的嫔妃知道了自己的猫腻,而且受刑之人正是她的弟弟,若是回去奏明皇帝,那自己的这条命还能保得住吗?他心中一沉,一面派心腹之人去找东平王黄子辕,一面匆忙换好官服来牢中应付晓遥。在太后寿辰的庆典上,他远远地见过晓遥,因此一进天牢,便认出来了。
“微臣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紧跑几步来到晓遥身前,他毕恭毕敬地跪倒请罪。
晓遥站起身,看着眼前的仇人,二目恨不得瞪出血来。她没有叫王之灿平身,又费了好大的劲才稍稍平复心中的怒火。
“你就是王之灿?”她冷冷地问道。
王之灿伏地点点头:“正是微臣!娘娘大驾前来,为何不派人事先宣谕,微臣也好准备一番!”
“准备?”晓遥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准备!”
说着她一指身后的陈晃。王之灿抬眼和陈晃对视了一下,不由眉头紧锁。陈晃被吓坏了。他害怕王之灿的眼神,身子不禁又缩成一团。
“王之灿,我且问你,我弟弟被弄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你干的?”
听着晓遥的质问,王之灿吓得浑身颤抖。他既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只能心中暗暗咒骂黄子辕,又恨自己一时起了贪心。
“这个……这个……微臣实在不知啊!”
“呵呵!不知?不知他怎么被下了大牢?”
“可能……可能是底下人做的吧?”支吾应着,他想把自己推得干净。
可满腔怒火的晓遥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又看了一眼已有些不成人样的弟弟,她厉声喝道:“好一个甩手掌柜的!你告诉我,如此重要的人物,底下的人若不请示你这个刑部堂官又怎敢擅自做主?”
王之灿不敢再狡辩,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娘娘千岁!此乃刑部天牢,晦气至极,实在不是娘娘您应该待的地方啊!还是快随微臣速速移驾到暖阁看茶吧!”
晓遥又是一声冷笑:“你也知道这里晦气!那你为何把我弟弟丢到这里还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王之灿彻底没词了。晓遥越说越气,愤怒的泪水不由从眼角流落。
她回头看了看躲在丽媛怀里瑟瑟发抖的陈晃,对王之灿道:“要让我离开这里也行,我要带他一起走!”
王之灿的心猛烈地抖了一下。他最怕晓遥提出这个要求。陈晃虽说是来头不小,但他毕竟又是朝廷的钦犯。堂堂刑部尚书放跑了钦犯,此等罪过绝不是罚俸罢官就能了了的。
转了几下眼睛,他磕头如捣蒜:“求娘娘就不要为难微臣了!陈晃是圣上严旨捉拿的要犯,微臣怎敢说放就放啊!”
“你家圣上若是怪罪下来就让他杀我好了!”晓遥忽地一声咆哮,震得天牢里的所有人无不胆颤心惊。
此时的她已失去理智。当着朝廷重臣的面说出如此悖逆的话足以说明她恨透了中元。
王之灿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暗暗祈求自己能快些找到打发走晓遥的办法,可想了半天,一无所获。正在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王之灿一回头,只见一个太监手捧谕旨飞奔到众人身前。
“王之灿接旨!”
王之灿赶忙转身跪在那太监的脚下。
“诏曰,陈晃一案,中外观瞻!朕欲效仿上古先贤,不徇私情,秉公而断!望卿对其严加看管,不得有误!钦此!”
面前的这个传旨太监简直被王之灿当成从天而降的救星。他连连磕头:“微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言罢,他起身双手接过圣旨,转身看着晓遥。
巨大的悲愤瞬间涌遍全身,晓遥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对自己恭敬恩爱的中元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冷血。难道说自古帝王都是无情的吗?就连中元那样看似超脱的人也不能免俗?
王之灿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假惺惺地晓遥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娘娘!您也看到了,圣上的旨意就在微臣的手中。如今就是微臣想放陈晃出去也不行了。这牢里阴气太重,还请娘娘速速移驾,趋吉避凶吧!”
绝望的泪水从晓遥的明眸中无情地掉落。她忽然感到,即便自己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即便那个人海誓山盟般地要与自己执手偕老,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南柯一梦。
见晓遥一言不发,陈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能跟着姐姐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那便永远都不会出去了。他从丽媛的怀里挣脱开,双手把住栏杆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
“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啊!娘娘我求求你了!无论如何都要救我出去啊!”
弟弟的哀求就在耳畔回响,可晓遥却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沾湿衣襟也无能为力。良久,她低声哀求道:“王大人!您能把陈晃带出天牢吗?哪怕换一间干净的屋子关押也好!”
王之灿叹了口气。他原本不想让自己陷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中。可事与愿违,如今的他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娘娘交代微臣的事,微臣一定做到!只是娘娘您再不要向今日这般唐突地闯到牢里来了!”
晓遥无奈地点点头,刚刚进来时那种满腔怒火此刻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请求您今后不要叫人再打他了,好吗?”她又一次哀求道。
“微臣遵旨!”
虽然此时身处大牢,但晓遥却一步也不愿离开。不过她也清楚,再在这里纠缠下去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要等回宫再说。她转身来到陈晃面前,看着弟弟那张惊魂未定的面孔,不由心碎万分。
“娘娘你别走!快救我出去!”望着姐姐的泪眼,陈晃奋力地敲打着面前的栏杆。
晓遥再一次把弟弟抱在怀中,虽然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安心,但她还是在弟弟耳边默默地说道:“晃儿别怕!姐姐这就回去求皇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没事的啊!我们一家人马上就能团聚了!”
言罢,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丽媛也想多多安慰陈晃,但眼前的离别叫她再也看不下去,只能转过身去,扶壁痛哭。
陈晃不再敲打栏杆了。他全身蓦然松弛下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知道,晓遥这一走,自己定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娘娘,您多保重……”
陈晃这句有气无力的叮嘱让晓遥更加撕心裂肺。她隐隐感到。这一句“保重”仿佛是弟弟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经受不住这般悲伤,忙拉着丽媛向前跑。就在快要离开大牢的那一刻,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弟弟。陈晃直愣愣地和她对视着,眼中尽是幽怨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