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来自严莹莹的日记:
今年第一天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在经历了那血淋淋的一幕后,我对这个世界几乎完全绝望了。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可亲可敬的父亲前一阵子总是不敢触及我的眼神,为什么他和我说话时总有一些躲躲闪闪的动作,原来他早已私底下把我最宝贵的东西卖给了活该千刀万剐的赵老板,他最亲爱的女儿竟然成了一件肮脏交易中的牺牲品!
我知道我们家欠赵老板很多钱,也知道他把我们家逼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父亲,您就为了还债要断送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吗?而且事先连说都不跟女儿说一声,也许您是怕我知道了会逃跑吧。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当禽兽不如的赵老板强行把我带到他的别墅,色迷迷地向我扑来……当时我是准备以死相逼的,但是当赵老板说出您和他的交易真相后,我忽然间觉得全身都没有一点力气了,整个灵魂都仿佛被抽空了。想到您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想到您平时面对生活的无奈和经常愁苦的眼神,我忍住了,默默地承受了,虽然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虽然我的心在滴血……
事后,赵老板签了一份文件给我。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真的觉得很可悲,原来我的价值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把它带回去给您了,您低着头不敢看我。本来我有一肚子委屈要发,但是看到您为了这个家过早苍白的头发,过度弯曲的脊梁,我实在不忍心再责备您什么,于是我自己出去了。
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着,原本熟悉的景物突然间都变得十分陌生,一棵棵树、一丛丛草、一条条路仿佛催命的鬼魂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我的脚步虚浮——更确切一点说,是全身都在摇晃。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家里,父亲早已做好了饭等我回来。看着他满脸愧疚的样子,我弄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到底谁更可怜,但是短时间内我无法正常地面对他,我没有上桌,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倒在床上,周围的空气朦胧而沉重,前些天未折完的一只千纸鹤静静地平躺在床头,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偶尔有光从窗外洒进来,灰黄的场景中它仿佛要展翅高飞——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它的翅膀还没折好呢,不过也许不是没折好,而是已经断了吧。
我胡思乱想,我麻木不仁,我悲痛欲绝,我想大哭一场,泪水却始终涌不出来,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第二天,我实在不想再待在家里了,我回到跟表妹一起租的房子里,大哭了一场。我想跟她说说心事,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晚上的时候,我神情恍惚地来到湘江边,冰凉的夜风不停地撞击地我冰冷的身躯,巨幕的苍穹铺天盖地地吞噬着一切。浅层意识告诉我应该再往前走一些,走到日常最需要的东西里去——它以救世主的身份对我呼唤着解脱;潜意识却束缚着我蠢蠢欲动的脚步,并且使它僵硬、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下定不了决心,想了想,决定沿江走走再说。
当我转过身来,面前竟然有一个人站着。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那些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举步就要离去,临走前却仍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尽管在夜色下看得很不清晰,也看得十分仓促,他却在这么一瞬间触动了我早已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我原以为那份记忆只会在梦中重现的。
大约是四、五岁的时候,我有很多小伙伴经常在一起玩,那时候我十分调皮,喜欢抢别人的东西,然后跑得远远的,看着他们着急甚至哭泣。不过我人还是挺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定然会和小伙伴们一同分享。有一次我拿了隔壁家小花的一只用草扎成的蚂蚱,她大叫着来追我,而我笑嘻嘻地往前跑着,不时回头扬扬手中的战利品气她。跑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接着转身就逃,比追我时的速度快多了。我不禁回头一看,立刻有了和她一样的心情——原来一追一跑间,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大人们严禁我们靠近的一栋用残缺的土砖砌成的矮矮的房子前,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和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小孩子。白血病这三个字,在我们的眼里比《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更可怕。
我也想像小花一样马上逃走,正要转身时,那栋房子的小木门忽然打开了,顿时我心里的好奇压过了恐惧,我很想看看那个小孩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倚在门柱旁,一副弱不禁风的姿态,皮肤白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脸很瘦,脸色更苍白,甚至可以看到太阳穴旁的血管。
他喘了几口气,眯着眼睛向我看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点都不害怕了,我的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掩盖了,我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向他走了过去。
走到他的面前,他愣愣地望着我,眼神里有疑惑、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渴望。我对他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把那只草制的蚂蚱放在他手心里。
他凝视着那只绿色的蚂蚱,眼眶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良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找他玩,他家的房子面积很小,也很黑,但是我不怕,我常常强行把他从房子里拉出来,两个人一起堆泥土、扮家家、捉迷藏、折飞机。每当这个时候,他奶奶就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拄着一根陈旧的桃木拐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有时候也会转过背去偷偷地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