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皇此刻,早已是狼狈不堪,因着叩头多番,头顶的冠帽早已歪斜过去,连带着两鬓的长发,也是杂乱不已。
一旁的“小福子”想要上前搀扶,确是被一把甩开。
“朕.....对不起三边之地的百姓,历代先祖如今怪我也是理所应当之事,闪开,朕要上剑阁高台之上,对历代先祖伏罪三日。”
蜀皇满脸悲凉,这一场雷雨,在这位帝王看来,正是历代先祖罪于自己的征召。
不然的话,御天司之中的天师多少年来,可曾错过?
“陛下,您要当心身子才是,还是让太子殿下代替您上剑阁高台吧。”元休颤抖着胡须,略带哭腔的嚎道。
说着,便是双膝跪地,“走”到蜀皇跟前,低下头,死死拦住。
蜀皇沉着脸,抬手拉开眼前这位自己钦定的御礼司主司,头也不回的便是向着剑阁高台上走去。
脚步抬起,终是登上剑阁最低的一层台阶。
微微用力,便是见到其脚步一颤,险险的方才登在其上,就是这么一小步,却是使得这位帝王差点向后仰倒昏去。
“陛下!陛......陛下。”一众大臣跪在地上,紧张的望着蜀皇的背影,惊声喊道。
蜀皇背着身子,挥手止住众人的话头,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向着剑阁之上走去。
到了第二个台阶之时,这才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微扭过身子来,对着台阶下的远些缓缓探出手来。
“拿来。”声音沉重无绪,仿佛冰冷的铠甲一般。
元休自然知晓蜀皇想要的是什么,心中踌躇一番之后,这才从袖中取出刚刚在蜀皇大帐之中草拟好的诏书。
“陛下.......”嘴角抽动一番,终是没有再开口。
弯着腰走到蜀皇跟前儿,两手捧着诏书,眼中很是不忍的递到蜀皇的手上。
这封诏书,虽是措辞并非太过严苛,但是还是禀照蜀皇的意思,对于三边丧失之事,做了很重的加深。
蜀皇颤抖着手,狠狠的攥住,这才目光转动,望向上方高耸入云的剑阁高台。
风雨刚刚不过才算是开胃小菜而已,此时才算是露出了其真正的峥嵘模样。
“轰隆轰隆”的雷声,震人心魄,摄人魂灵,这边更加使得蜀皇相信这是上天对于自己的警示。
雨水“淅淅沥沥”的开始滴落下来,开始似水珠,后来更是由点变线,倾盆而下。
水流顺着这位苍老帝王的冠冕之上流淌而下,打湿衣领,带走体温。
本就身子孱弱的蜀皇,此刻更是开始哆嗦起来,连着脚步也是不得不放慢下来。
但是眼神依旧坚定的望着剑阁高台之上,虽是勉力,但也依旧可以看到移动的痕迹。
孤独身影,在这百级阶梯之上,冒雨向上走着,显得如此弱不禁风。
........
候愠忠一直跪在队伍之前,雨水一直冲洗着这位将军身上的铁甲,滴滴答答的击打在上边儿,仿佛要将其不击穿不罢休一般。
候愠忠坚毅的面庞之上早已遍布雨滴,但这位老者,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
就这般静静的跪在地上,眼角的皱纹皱起,目光望着远处之上的高台处,正吃力的向着剑阁高台之处移动的苍老背影。
手掌触地,紧紧的攥起,手心中的泥土被狠狠握在手中,脸上满是悲凉。
口中喃喃自语道:“臣子之错,岂让陛下告罪?”
一想到蜀皇在政五十余载,一直以来兢兢为政,却不想,最终老了老了,却是因着三边之地,如今却是要爬上如此高耸的剑阁之上告慰先祖,候愠忠不禁泪水湿了前衫。
“陛下......陛下,老臣,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若未完成,便战死疆场!”
一旁的副将不忍看老将军这般垂泪嘶吼,面色一正,大声吼道:“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战死疆场!”
声音回荡身后,身后一众将士亦是红了眼睛,跪在原地,大声吼道:“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战死疆场!”
渐渐的,声音陆续向后传去,纵是位居最后的后军,亦是耳边震震,紧随着大声吼了起来。
“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战死疆场!”
“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战死疆场!”
“定当誓死破除北齐犯边之军,战死疆场!”
......
三十万大军在这雷雨之中,所发出的震耳欲聋之声惊入云霄,冲破天际。
纵然是这阵阵雷声,也是被完全压了下来,整个北郊皇陵空旷之处,满是震耳吼声,军心可用,士气激昂!
此刻,跪在高台之上的一众百官,听着身后那怒气冲冲的滔天声浪,一时之间,也是心中所想,所念,无法言语。
一直跪在原地的东宫太子,也就是大皇子,稍稍的挪动了一些自己的膝盖,虽是脸上一直都在控制着表情,但是额间渗出的汗水混杂在雨水之中,确实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
试问堂堂皇室太子爷,何时何地会长跪这般时日不起?本就臃肿的身躯,岂是腿上双膝所能受得住的?
不时地,大皇子以手撑地,抬起头来,望向高台之上,那个正向着剑阁最高处走去的父皇背影,胸膛之中,霎时间便是迸出一阵汹涌之意。
也许,这便是帝王!
风声渐劲儿,雨水也是未曾停歇片刻。
这便是苦了这些个平日里未受过风吹日晒之苦的皇亲贵胄。
一个个的,仿佛冬日里,被寒风击打的萝卜一般,面色青紫之下,更是时不时的阵阵哆嗦着。
不过,因着高台之上,正独自一人向着剑阁走去的那道身躯,却是没有任何人敢在此刻发表自己的任何看法,至少用嘴。
因着刚刚祭祀完毕,一众皇子自然不同于自己的大皇兄那般,需要跪在高台之下,淋受风雨。
只见蜀皇剩下的四位尊贵皇子,依次跪在四顶遮伞之下,虽是雨水漓漓,却是滴雨未曾沾身。
五皇子身旁,胖娃亲手举着遮伞,为一旁的五皇子遮挡着,虽是自己的身上,早已湿了一半,但却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殿下觉得还好吗?这冬雨之寒,终是伤身,我去让人拿件儿厚披过来。”胖娃微微弯下腰,靠到五皇子身边儿,担心的轻语道。
五皇子定定的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背影,眼中早已是闪着泪花。
五位皇子之中,若论受宠程度,自然便是要非这位五皇子殿下莫属才是,而且因着生母丽妃的关系,五皇子对于自己的这位父皇,自然是相处了解的更多。
父皇虽是平日里看上去极为严厉,但是,其实五皇子心中清楚,父皇对于自己的这些个皇儿,终究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更多,尤其是自己。
一想到这儿,五皇子便是再也难以遏制住自己心中的悲痛之意,一者,是为自己的父皇叫屈,另一者,更是在心中担心着父皇那年迈的身子。
终于,五皇子目光突然之间开始坚定起来,扭过头来,望向身旁为自己打着遮伞的胖娃,语言冰冷平淡。
“将遮伞拿开。”
胖娃心中一惊,五皇子的身子自小便是由自己的父亲调理的,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为清楚。
“殿下.....你的身子......”
五皇子定定的望着胖娃,抬起手便是将胖娃手上的伞柄打翻在地,遮伞在雨水之中滚了几圈儿,这才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五皇子这才又是扭过头去,跪在雨水之中,目光依旧所向高台之处而望。
胖娃无奈的望着五皇子,眼睁睁的看着初冬时分,冰冷刺骨的冬雨,一点一点的打在这位皇子的身上。
抬起头来,冲着另一边儿侧守在一旁的侍卫长洛呆使了个眼色,不敢说话,只能用口型表示:“你去劝劝。”
洛呆自然可以看出胖娃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刚刚那一幕,自己也是完全看在眼中,五皇子殿下的做法,虽说对于自己孱弱的身子来说,是任性了一些,但是对于孝道二论,却是使得洛呆心中暗暗佩服不已。
不过五皇子的身子,洛呆也是有着初步的了解,这般雨水浇下,纵然是习武之人,内功并不深厚者,在这冷雨之中,尚且也是有些寒意,更何况是这位先天便是身子孱弱的皇子?
微微摇了摇头,洛呆终还是向着身后的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两句,这才又是回到了五皇子的身边儿。
静待了一小会儿,便是看到刚刚离去的那个小太监,手上捧着厚披,缓步走到不远处停下候着。
洛呆站起身来,走过去接过,便是又靠到五皇子的身旁,轻声冲着五皇子开口道:“殿下,这雨水之中,因着是初冬时分,早已混杂了冬日之中的彻寒,殿下当小心着身子。”
五皇子扭过头来,不过是短短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已是面色苍白,身子不时地打着哆嗦。
“阿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你看看,父皇已过古稀之龄,此刻却是在风雨之中淋漓,我这身为人子的,又岂能独自一人看着父皇受苦,却在这里享受?”
洛呆有些默然,确实,蜀皇这般高龄之日,还在雨水之中这般淋漓着,作儿子的,又怎么可以那般?
不过,洛呆终是开口劝道:“殿下,陛下这番淋雨,对身子定然不好,若是殿下因着这场大雨这般淋着,再有个身子微恙,岂不是须得陛下再为你的身子担心?卑职觉得,殿下若是真的想要为陛下分忧,便请当心自己的身子,披上这件披风才是。”
说着,洛呆便是不待五皇子回话,便将手上的披风展开,紧紧的披裹在五皇子的身上,系上结儿,这才重新跪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
五皇子看了眼身上的厚披,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也是,父皇本就操心国事,若是再因着自己的身子担心,自己这个做儿臣的,岂不是既耽搁了国事,又累得父皇担心。
胖娃看着五皇子披上厚披,这才松了口气儿,冲着另一边儿的洛呆,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这一切的事情在其他三位皇子的眼中,便是变得极为的做作和虚伪。
正在遮伞之下跪着的二皇子,看着在雨水之中,披着厚披淋漓着的五皇子,忍不住悄声冲着身旁的四皇子嗤笑道:“还真看不出来,这五弟平日里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可现在该他表现的时候,你瞧瞧,这台子戏唱的,多好。”
四皇子阴沉的望着不远处的五皇子,这个五弟,这一番作态,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些人,很是失了礼数?所有人都是错,独独你孝顺?
“若非仗着他生母丽妃,就凭他那病怏怏的模样,封土列王?梦里的吧。”
“哈哈,说的对,他哪会治国理政之道?就连他座师,也是看他不行。”
当然,这一番讥讽之言,自然只有这两位皇子,和其身侧的亲信听到,其他人,皆是未闻丝毫。
比如说,另一侧遮伞之下静静跪着的三皇子,目光复杂的望向已是行走到剑阁中间之处的那道苍老背影。
自自己记事之日开始,这位父亲,这位帝王,便是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次好脸色。
也正是这样,便是使得这位三皇子殿下,从小便是对于自己的父皇那张峻正的脸色印象极为深刻。
三皇子心中思索着,目光,却是忍不住转向了另一处,那个在雨水之中巍然不动的庞大身躯,自己的皇兄,当朝太子爷!
为什么?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努力过?我没有耀眼过?
心中的怒火,随着这一系列的追问开始,忍不住像洪水一般,势如磅礴而来,在心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跪在那里的人,不可以是我!啊?
指尖传来疼痛,三皇子低头看去,只见手指早已身陷泥土之中,因着泥土中的石块儿,已是布满血迹。
我究竟,输在了哪里?
一旁跪着的一位老者,自然是将这位三皇子殿下的异常,看了个满眼。
“殿下,凝神看着,这般天兆之下,一旦消息传到朝堂之上,朝局势必便会被改变,而且,此事也可拿来做做文章。”
“先生的意思是......?”三皇子扭过头去,望着身旁的这位座师。
“大皇子殿下刚刚得立太子,便是在祭祖大典之上出了这般天兆,只怕是大蜀历代先祖,对于这个皇太子,并不认同啊。”老者意味深长的说道。
“可是册封太子之事,早在十几日之前,便是册立,此刻.......”三皇子心中虽喜,但还是迟疑道。
“殿下,这世间的一切事情,可皆在人为,三人为虎,绝不是寓言故事。”
“这......那此事,便烦请先生帮我了。”三皇子不再犹豫,干脆道。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虽是望着远处剑阁,但声音却是低不可闻的传到三皇子耳边儿。
“殿下,咱们也将这遮伞撤去吧,那边儿可是有些许御史在看,这些人虽是没什么实权,但是处理起来,也是颇为麻烦。”
三皇子看了一眼所指之处,便点了点头,冲着身旁的下人挥了挥手。
遮伞去掉,雨水便是迎面而来,冰冷刺骨之下,使人不禁开始哆嗦起来。
不过三皇子知道,自己的心,是火热的。
这天兆,倒是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