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了吗?”
大帐之中,一道苍老中,却是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懒懒的响起。
声响不大,却是险些吓得元休将手上的毛笔失措丢开。
身子一个哆嗦,元休赶忙放下手上的毛笔,将桌上的圣旨小心的摊开在手中,缓步走到蜀皇跟前儿,低着头小声道:“回陛下,写好了,还请陛下过目。”
蜀皇淡着脸,挥了挥手道:“收好了,你是御礼司主司,此次祭祀大典便是由你来主持,朕会给你指令的。”
“臣.....臣......”只见元休老脸憋得通红,半晌之中也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
蜀皇猛的站起身来,随手唤来帐外一直候着的随侍太监。
趁着太监为其宽衣的时候,淡淡的说道:“此事,乃是朕为北郊皇陵之中的列祖列宗们的一个交代,与你无关,你无须担心便是。”
“........”元休岣嵝着身子,终是嘴上蠕动半天,还是未曾再多言语。
大帐之中,随着一阵“唏嗦”声响之中,在一众太监的服侍之下,蜀皇便是衣冠整齐的站在原地。
望着铜镜之中,华贵帝王服饰在身的苍老容颜,蜀皇轻笑一声,开口道:“卿家觉得,朕这一身如何?”
元休闻言,这才敢抬起头来,望着帝王九五之尊特有的峥嵘金龙服侍,赶忙抬手拱道:“陛下风采依旧,实是我大蜀千秋之主。”
“哈哈哈哈哈”
蜀皇指着元休的鼻子,笑道:“没想到,朕的御礼司主司,现在也是学得这一嘴的油腔滑调,阿谀奉承之词。”
元休尴尬的拱了拱身子,笑而不语。
蜀皇直起身子,刻意的将整个衣服撑起。
一旁的随侍太监自然是知晓蜀皇的意思,赶忙跟在两侧,随着蜀皇缓步向着帐外走去。
帐外的禁卫军早已是恭候多时,站立在两侧,低着头。
“时辰到了,元卿还不去准备准备?”
“是......是是.....臣这就前去。”元休赶忙拱手告退,步子急促,仿佛被谁追在身后一般。
蜀皇歪着脑袋,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元休,狼狈不堪的背影,心中暗暗失笑。
当初选定此人为御礼司主司,自然是有着自己的一番道理。
作为帝王,谁会喜欢那些古板死沉的老头去在自己礼仪之上指手画脚?
自然是要选定一个听话的“奴才”才用起来顺手。
而当初的元休,则是正符合这一切,虽是当初只是一个小小的辅司,连副司都算不上的低等官员。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此人倒也是一个用心的人。
虽是有些过于自保和谨慎,但是这些年过去,细想一番,还真的是想不出其所犯下的过失。
“陛下,是否备下车辇过去?”一旁的一个和初公公年纪差不多的老太监小声的问道。
“小付子?这么多年,也是苦了你了。”蜀皇讶然的望向这个太监,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老奴不苦,这是上天赐下的福眷,这才使得老奴这将死之人,得以有资格为太后守灵,老奴心中不苦丝毫啊。”说着已是俯身跪在地上,眼角已然湿润起来。
蜀皇一把抓住身旁的这位“小福子”,沉声道:“快些起身,朕的母后生前便是最为信任你,你有这份心,朕也是心中甚慰。”
“小福子”这才站起身来,恭然的站在蜀皇身边儿。
“走吧,车辇便是不必了,朕此次前来,便是为了祭祀而来,便让朕感受先祖高台之上的不易。”
说罢,蜀皇便是当先一步,向着远处缓缓走去。
隐约之中,透过远处的蒙蒙云层,可以看到那天际边儿,一道黑色影子耸立在云霄之间。
仿若一柄宝剑,矗立直上,划开天际。
那便是北郊皇陵之中,供奉着大蜀三百年以来的四代先皇的皇陵高阁。
因着历代蜀皇的佩剑,皆是存于此处,因此,这里也是被人称为—剑阁!
剑阁之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纵横两侧,皆是铁甲长枪,笙旗飘舞。
此次,北郊皇陵之下,早已是聚集了整整三十多万大蜀将士,在各个将校带领之下,仿佛石像守卫一般,定定的站在原地。
举头望去,只见头顶之上,便是一处高台,而那高台之上,一层层台阶,密密麻麻之下,向着剑阁的正上方而去。
早在处代蜀皇建造皇陵之时,便是听闻此事顺应天意。
本是连绵无尽的夏季多雨时节,却是在整整一个夏季之中,滴雨未下。
也正是这般,五十万民夫的日夜赶工之下,这恢弘鼎气的北郊皇陵,不过短短三个月,便是建成完工。
此刻,数十万将士,望着这老一辈蜀人呕心沥血建造而成的皇陵剑阁,心中又怎会无不感慨激昂?
正在人声鼎沸,马匹嘶鸣之时。
从队伍的北侧之处,蜀皇的仪仗,在三千禁卫军的簇拥之下,便是缓缓的向着剑阁下的高台之处走来。
寂静,无声,仿佛此刻站在皇陵之前的,并非三十万大军一般。
呼啸的狂风,吹得笙旗“咧咧”声响起来,将士们低下头,不敢直见圣颜。
候愠忠站在原地,身侧乃是自己胯下的良驹。
当蜀皇的仪仗,抵达面前的高台之处时,这才冲着一旁的令兵喝道:“恭迎圣驾!”
令兵手中令旗一挥,对着两侧的战鼓高台令下。
“嗡嗡嗡呜呜呜”的声响响起,在这空旷之地,竟是回荡耳边儿。
一众将士,自然是早已得到指令,中军率先高呼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誓为吾君破疆土,纵是身死马裹尸!”
接着,便是两翼兵士随着中军声音落下,这才开口嘶吼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誓为吾君破疆土,纵是身死马裹尸!”
声浪一浪接着一浪,一声更是强过一声。
此刻,回荡在着剑阁之下的声响,便是只剩下这独一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誓为吾君破疆土,纵是身死马裹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誓为吾君破疆土,纵是身死马裹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誓为吾君破疆土,纵是身死马裹尸!”
........
站在高台之上,望着下边儿处的黑影攒动,声响震天。
蜀皇一时间脸色激动起来。
这便是帝王之最,军士爱戴,国土完整,百姓康健。
朕又是有何理由,不下这罪己诏?
又是几声高呼之后,便见御礼司主司元休,颤颤巍巍的走到高台之上。
举起手来,挥了挥。
“嗡嗡嗡呜呜”
两侧的战鼓高台,又是发出新的指令出来。
声浪如同激流涌动一般,来得迅速,退的也是极为猝然。
待到安静无声之后,元休这才轻咳一声,开始了自己早已准备多时的稿子。
御礼司一众小吏,排列在其前方,元休每说一句,便是由着这些人来充当“传音筒”。
“我蜀,顺应天道之意,立国始开。今已有三百之载,列为先帝,虽是御天而去,却也是神明庇佑,为我大蜀之国粹,天道助力。今,大蜀第五代帝王,姜珺,顺应天意,德立而行。特此前来,昭告先祖.......”
下首之处,一众御礼司小吏,扯着嗓子,一句一句的复述着上边儿元休口中所说之言。
“.......国之君主,为德,为民,为军,为生,皆为上计,百姓康健,民生康泰,万众瞩目之中,侧临案几,不辞辛苦.......”
其后,元休又是冲着蜀皇一番歌功颂德起来,虽是所言,皆是国之近况。
但是这些,究其根本,却可是这位台上所立的帝王所为。
这马屁的功夫,可谓是上乘。
就这般,洋洋洒洒的,三千多字的诏文,便是在一众御礼司小吏的“扩音”之下,使得纵然是位居全军之后的后军,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劲风涌动之下,将元休两侧的长袖,吹得左右摇摆起来。
使人不禁担心这位老者,是否会从这高台之上,掉落下来?
接下来的事,便是繁琐而又枯燥。
先是皇子皇亲,随着仪仗队伍,缓步前来,三跪九叩之后,更是与剑阁之下长泣嘶声一番。
蜀皇膝下,五位皇子,站立于高台之下。
静声叩拜,额间倒地应声。
东宫太子姜莒,吃力的跪倒在剑阁之下,肥胖的身躯在这肃穆的场景之下,却是显得格外巍峨。
“儿臣姜莒,携诸位皇弟,前来告慰先祖之灵,望先祖保佑我大蜀,长远国运。”
蜀皇看着下首处,自己的亲自教导,直至现在,册立为东宫的大皇子肃然跪在身前,心中多少之间,还是欣慰不已。
按照以往,这些皇子皇亲,自然是要跪到深夜,为列祖列宗们守灵祈福。
接下来,自然便是百官之中,所派出的代表。
司堂之中,留守之人,皆是主司。
至于副司与辅司,则是前来参拜先帝。
这些人之中,年纪很轻,不过却也是在官场之中历练许多年,一阵跪地之后,便是嘤嘤呛呛的低声泣泪起来。
随后,更是大声嚎哭,声响一个比一个大。
元休看着蜀皇脸上微微皱起的眉头,自是知晓这些个官员“演”的实在是有些过火。
轻咳一声,便是直接开始了下一仪式。
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个繁琐的仪式,也是一个接一个的进行着。
......
御天司主司图方,站在蜀皇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眯着眼,不知是年岁大了有些困意,还是说,旅途劳顿,趁机打个盹儿。
却不想,正微微打盹儿之时,一旁的一个小吏轻轻的拽了拽其衣袖,脸上满是可怖之色。
图方皱着眉头,冷冷的望过去,小声道:“又怎么了?”
“大.....大人,你看.....看天色。”那小吏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颤抖着声。
图方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天际之处。
风力不减,却是无法吹去头顶之上,那深厚的层层云际。
老天爷的脸色,此刻正向着这御天司主司的脸色一样,黑的吓人。
“什么时候的事儿!”图方怒声喝道,不过却是声响很小。
“下官.....下官也是刚刚才是发现,这.....这般天色,看来乃是雷雨将至啊大人。”那小吏缩着脑袋,唯唯诺诺的说道。
“胡说八道什么!天师早已在多日前,便是将天气推算完备,这几日,何来的雨水!”图方不容置疑的怒喝一番,不过脸上的忧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的。
身为御天司主司,自然对于天气的把握,独居门道。
看着这天色的阴沉难测,虽是嘴上这般说着,但是心中,却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老天爷呀,你可别戏耍我等,这可是陛下的祭祖大典。
若是真的一番雷雨下来,那这所谓的黄道吉日,岂不是狠狠的扇了自己一耳光?
图方越想,心中越是难以定下心神,刚刚的困倦之意,此刻更是随着心中所冒出来的念头,化作烟云。
看看另一侧,御礼司主司元休那个老家伙,还在凝神宣读着一番歌功颂德。
而坐在金鸾架之上的蜀皇,亦是看上去并无异常之态。
看来,因着时日尚早,众人倒是并未察觉此事。
图方心中只希望,这件事儿,并未引起他人的注视,毕竟这高台之下,可是有着整整三十万将士站立其中。
随便的一丁点儿骚动,那可就是了不得的事儿了。
高台之上,元休直觉的口干舌燥的,读了这么久,早已是嗓子冒起火来。
强忍着嗓子处的火辣感觉,元休依旧朗声读着。
“今北齐蛮人,触犯天威,自是罪责难逃,我大蜀帝,姜珺,顺应天意,携军北伐,只望先祖泉下,德庇佑.......”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际乌云之中响起,惊得众人一个激灵。
元休暗暗庆幸,还好圣旨抓的紧,不然若是和那些个太监一般狼狈,自己只怕是又要吃得弹劾。
虽是有些变故,但是却也是难不倒这位御礼司主司大人。
恍若未闻,继续镇静的宣读其起来手上的诏书。
“德庇佑护,自此三军一动,便可所向披靡。今,在位后辈帝王姜珺,携历代子孙后辈前来,得见先祖圣威,聊以为戒。万望先祖庇佑.......”
又是一声“轰隆”雷声响起。
不过此次,元休却是早有准备,不似刚刚那般,虽是疑惑,但也继续念了下去。
“庇佑我大蜀百年之基业.......”念着念着,元休却是停下了口,呆呆的望着手上的圣诏,惊骇的望向一旁身后站着的御天司主司图方。
只见其手上的诏书,已是因着雨水的淋漓,而模糊不堪起来。
雨珠混迹着墨水,将整个金色,变得污浊难看,一时间,竟是完全,看不到其上所写。
雨水当真来临,浇灭了长明灯,打湿了仪仗旗帜。
狂风连带着劲雨,席卷供台之上的黄纸供物。
只听“乒乒乓乓”的声响阵阵,便是四扭八六的随地散乱着一众东西。
图方踉踉跄跄的慌忙跪下,伏着头,不敢多言半句。
蜀皇沉着脸,抬起头来,看着天际上落下的雨点。
雨水冰冷刺骨,直刺的蜀皇心中亦是冰凉。
这是天兆,先祖果然是生朕的气。
失土之责,岂是小事?
终于,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蜀皇缓缓站起身来,嘴中不时地喃喃道:“先祖怪朕,先祖果然怪朕!”
仰起头来,跪在地上,长声嘶泣道:“历代先祖在上,无用之子孙,姜珺,乞谅!”
一时间,满是睁大双眼,呆呆而望的眼珠子。
“扑通”一声脆响,在这雨水淋漓之中,却是如此的清晰可闻。
“轰”的一声,高台之下,在主将候愠忠的带头之下,三十万大军跪在地上。
放眼望去,再无站立之人。
“陛下.....”元休放声大哭起来,早先与蜀皇之事又是存于心中。
难受之下,自然是又难以控制身上的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