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皇陵之中,一处大帐之内,此刻已是被众军之中团团围护着。
蜀皇自抵达北郊皇陵之后,便是一直阴沉着脸。
在专属于帝王的帐篷之中,蜀皇端坐在御桌前,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这也许便是帝王吧,纵是浮闲片刻,也是国家大事当先在心。
“小初子,去给我吧这些.......”蜀皇随意一语,却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
“陛下,奴才是小春子。”只见一个年轻小太监恭敬地站在一旁,哈着腰,小声地说道。
“奥。”蜀皇有些怅然,多年的习惯驱使着自己忍不住惦念起初公公的伤势。
“去,问一问那边儿的太医,看看现在怎么样了,小初子醒了没?”
“诺。”那小太监赶忙躬身退去。
静寂无人之中,才会使得思虑之心显现。
蜀皇第一次极为深刻见骨的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帝王,其真正内心之中的孤寂之感。
尤其是现在,一直以来随侍左右的初公公负伤之后,这种感觉便是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的缠索。
微微叹了一口气儿,蜀皇便是将手上的奏本无力的扔到一边儿,按揉着额头,感受着太阳穴处传来的阵阵痛意。
“来人呐。”蜀皇仰躺在椅子之上,看上去很是痛苦的样子。
“奴.....奴才在。”只见大帐之外,一道人影匆忙的跑到里头来,面白齿红的一个年轻太监。
不过若是仔细看去,却是发现,这个太监正是一直以来随在初公公身边儿的徒孙之一,为人很是稳妥。
“去,将朕的药丸拿过来,快.....快点!”蜀皇摇晃着身子,斑白的胡须也是随之而动。
那小太监不敢有丝毫的停滞,赶忙起身便是忙手忙脚的对着一旁的御台一阵翻找起来。
“叮铃碰碰”的声响之后,小太监这才总算找到了师傅告诫过的那个药丸所在。
凝红色的药瓶使得整个瓶子,始终都透着一丝诡异之态,仿佛这其中,装的并不是治病救人的药丸,而更像是一粒粒杀人无形的毒药一般。
蜀皇接过瓶子,将药瓶摊在手上,从其中,滚落出一粒绯红的药丸出来。
捏在指尖,甚至于模糊中,可以感受到一丝暖意。
小太监将热水恭恭敬敬的端上来之后,便是谨遵着自己师傅的告诫,识趣儿的躬身告退。
金色帐篷之中,本就宽距之下,此刻更是显得极为空荡儿。
挥退一众宫女太监之后,蜀皇这才漠然的望着手中的药丸,轻轻放入口中。
苦涩之味儿霎时间遍布舌尖,随着碗中的清水,咕噜噜的便是划入腹中。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距离上次服下药丸,不过才是短短两天的时间,这不由得使得蜀皇更加确信自己的大限之日将至。
不同于自己的父辈先祖对于永生的渴望,蜀皇这辈子最不可能上的,便是自己的当。
人怎会不死不灭,只不过是先后前序的差距而已,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依旧未能使得大蜀扩充疆域。
白活了近八十载,却是到头来,老了老了,反倒是成了大蜀国历代帝王之中,最是不中用的一个。
这样想来,自己位列帝王之后的五十载兢兢业业,在现在看来,竟然已是成了一个笑话。
帐外不时地有着兵甲碰撞的声响,而在大帐四周,更是有着御安司之中的好手,不时地来回巡视。
可这一切的声响,却总是无法冲去蜀皇耳边,一直以来的幻听。
那是万民哀嚎的痛苦声响,敲在心上,使人苦不堪言。
就在蜀皇还在帐中一个人深思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便是在帐外响了起来,规规矩矩的在不远处停下。
“陛下,御礼司主司元大人,此刻正在帐外有事儿求见。”尖细的声响,透着刻意的小心之态。
蜀皇收拾一脸色,沉声道:“宣进来。”
“诺。”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花甲老者走到大帐之中。
锦衣官服在身,使得眼前的老者,仿佛精神了不少。
“微臣元休,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者躬身见礼道。
不愧是御礼司主司,礼数上做的滴水不漏。
“爱卿平身。”
“谢陛下。”元休这才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来。
蜀皇坐在上首位之处,冲着下边儿那个小太监抬了抬手,便见那小太监赶忙搬过一张椅子,放在元休身后。
元休感激的忙抬手见礼,一番礼数之后,这才缓缓坐了下来。
“怎么样,大典准备的如何了?”蜀皇沉声问道。
“回陛下,基本上已经完成,不过.......因着事情仓促,所以有些地方.....礼制上,还有些偏差。”元休耷着胡须,吞吞吐吐的回道。
“无妨,此事本就事出突然,也是为了防备万一,这才隐瞒了下来,一切就像朕原先说的那样,从简!”
“诺。”元休赶忙起身,一脸侥幸的拱手回道。
就这样,君臣之间,蜀皇随口又是问了一些问题,便是沉默了下来。
一番寂静之后,就在元休打算起身告退的时候,蜀皇这才沉着脸,缓缓开口道:“有一份诏书,元卿帮朕拟定一下。”
话音刚落,便是看到元休慌张的跪下,伏在地上,大呼道:“陛下千秋万世,臣岂敢.......”
“不是遗诏!”蜀皇怒喝道。
元休身子一颤,脑袋伏的更低了。
身为御礼司主司,职责所在,便是督查这祖宗礼法之事。
而且,身为陛下亲自选拔上来的外一品主司,自然也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职能所在。
蜀皇一开口便是让自己拟旨,这旨意,除了历代帝王的遗诏之外,元休还真的想不到第二个诏书。
而且最让这位御礼司主司恐惧的事情,便是在于,历代以来,这拟定诏书之人,皆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比如说先帝驾崩之后,当时还是皇子的这位陛下,便是将当年先帝所留下来的遗诏撕毁,更是给先帝之时的那个御礼司主司判为祸国。
只记得当时死去不少官员,罢免不少官员,流放抄家的,更是不计其数。
至于当初参与拟诏的那些官员,尤其是那位大学儒,御礼司主司,更是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不少人传言出来,有是一番牛鬼之言。
所以,元休最是恐惧的,便是陛下的诏书,他老了,今年官员审核之后,自己便是可以上折子回乡了。
这朝堂之上的风风雨雨,便是在也与自己没有任何瓜葛,他可不想临到这个时候,突然之间,接到这样的命令。
上首位端坐着的蜀皇,沉着脸望着下边儿跪在地上的元休,自然是知道自己特命的这位主司心中所想。
虽是对于这种心思很是厌恶,但看着元休斑白的两鬓,多少之中确实有些不忍。
“起身吧。”
“谢陛下。”
元休这才拂了下长襟,慢悠悠的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去。
“朕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放心,一切,朕都会安排妥当。你是老蜀人了,当年的事想必你也是知晓一些的。所以,朕不怪你有这般想法。”
“陛下......老臣,惭愧......”元休老脸一红,自是低下头拱着手,指尖不时地微微哆嗦起来。
蜀皇摆了摆手,吃力的站起身来,刚刚的药力此刻正在体内挥发,蜀皇直觉的此刻倒是有些精神了。
悠悠的望了一眼大帐之外,那不时之间往来巡视的一对对禁卫军,金色铠甲,在劲风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待到蜀皇目光游离好一阵子之后,这才缓缓的扭过头来,盯着面前的元休,一字一顿的开口说道:“朕,要下的是,罪己诏!”
此言一出,坐在椅子之上的元休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一般,“扑通”一声,便是从椅子之上“滚”了下来。
呆呆的望着上首位站着的蜀皇,竟在一瞬间,仿佛元神出窍一般,目光呆滞,胡须抖颤着。
良久良久之后,元休这才从震惊之中醒转过来,脸色苍白,嘴角抽动着,长声嘶喊道:“陛......陛下,陛下还请三思啊!”
一直以来,心中学富四海,口言八荒天地的饱学大学生,此刻却是在嘴角抽动半晌儿之后,只能开口说的,只有这短短几个字儿而已。
蜀皇苍老的面庞,随着一声长叹之后,更是显得无尽的沧桑。
“朕,自即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所为如何?不正是希望我大蜀,民生康健,富国强兵?可是......哼哼,你看看现在,三边平原给予敌手,三边百姓流离失所,纵然是朕一直以来赞许百扬的戍边卫,如今,也是被困在远地,不得动弹。”
蜀皇自嘲的微微一笑,闭上眼来,缓缓开口道:“去那边儿桌子上,罪己诏想来你也是知晓的。”
元休跪倒在地,匍匐着向着蜀皇的方向叩首起来,大呼道:“陛下,这历朝历代以来,从未有过此类事情发生,且此番三边之事,罪不在陛下身上,乃是三边之将,守土之责,陛下莫要这般自怪啊,陛下!”
“朕,莫要自怪?你去听一听,那些个百姓之中的哀嚎声音,这一路之上,又是不知死去多少,你告诉朕,若是朕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朕又何言治国理政?自先祖创建我大蜀以来,你翻看历史,何见哪个帝王,像朕这般无用?朕.....朕本想着成就霸业,却是不想,竟是成了古往今来的一大笑柄!哈哈哈哈啊哈.....”
蜀皇突然之间放声大笑起来,可这笑容之中,却是使得俯身跪在下边儿的元休不寒而栗起来,连带着周身的毛孔之中,也是寒意袭人。
元休又怎会不知蜀皇心中的哀伤之意,带着哭腔道:“陛下.....陛下啊.....”
蜀皇大笑之后,气喘吁吁的扶着一旁的桌沿儿,盯着元休道:“朕已然想好,在历代先祖面前,定然要对于此事,有个交代。去,你亲自拟旨!”
“臣......”元休口中喏掖,还待再劝。
“去!”蜀皇声音提高不少,狠狠的便是打断了元休的话音儿。
元休呆呆的望了一眼蜀皇,从其中,自然是读懂了这位帝王的内心坚持,于是乎,只好拱拱手,缓步起身,走到一旁不远处的案几之前,将早已备好的纸墨摆好,着笔沉思,面露难色。
这所谓罪己诏,乃是帝王对于自己某些错失的自省之言,这如今陛下让自己代笔,却是真的使人为难。
言语之中,若是措辞激烈,便是要被那些个御史们弹劾,何况自己身为御礼司主司,自然是知晓这君臣之礼,若是僭越皇权,罔顾礼数。只怕自己这个主司,休想安然下位了。
元休偷眼望另一边儿端坐下来的蜀皇,更是纠结不已,看着陛下的样子,这次是铁了心了要在万民之前昭告这封旨意。
若是言语之中,不入深浅,只怕又是难以使得陛下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踌躇半天儿,元休终是一甩胡须,挥笔而下,笔走龙蛇,一行行细小篆笔便是跃然纸上。
纵然是修学经典多年的元休,面对这般棘手的事情,亦是在心中斟酌了许久,这才边写边停的开始着。
而一边儿的蜀皇,则是微眯着眼睛,不知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此时,距离祭祀大典,已是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不时地,便是有着太监从大帐之外,缓步走到蜀皇跟前儿,低语一番后退去。
蜀皇或是点了点头,或是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不过这一切,确实和此刻正在奋笔疾书的元休,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元休知道,这封诏书一旦明旨发下,恐怕随之而来的,有是一番风云悸动。
而草拟这封诏书的自己,也势必将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大帐之中,悄然无声。
不时地从帐外传来禁卫军整齐的脚步声响,也是在距离大帐不远处,悄然放缓下来。
没有人知晓,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帐之中,正有着一道惊天的圣旨,即将在一位老者手中完成。
罪己诏.......
或许只在戏词之中,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