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圆月当空。
陈晃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昏昏欲睡。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让他身心俱疲,难以承受。有时,他会觉得这一切好似着了魔,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自己只不过是命运的棋子。
被押回京城已经十几天了,皇帝没来,姐姐没来,父亲没来,所有他认识的人好像都在回避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愈发地不安。他隐约感到,自己就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因杀人而偿命。
皇帝不见自己或许是因为朝野上下的舆论而不得脱身。那父亲呢?他怎么不来探监?想来是为了避嫌吧!那三姐呢?从小到大,她可是最疼自己的人了。皇帝那么宠她,即便她出面强行把自己带出去,皇帝也不会怪罪的。可是,她为何也没来?还有大姐二姐和娘,就算避嫌,那托人带些吃的递个话总还是可以的吧?为什么也不见动静?
自己的至亲一个个在心中闪过。陈晃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上仿佛举目无亲。他有些难过,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王之灿和自己说过,皇帝不日就要摆驾刑部,可是几天过去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渐渐压盖过他心中的不安。陈晃就在这混沌而又矛盾的思绪下,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将他惊醒。紧接着,门外又响起哗啦哗啦的锁链声。他猛地坐起身,只见门被狠狠地推开。几个官差举着火把将这个小小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闪动,刺得陈晃睁不开眼。他伸手挡在自己的额头,拼命地眨着眼,想尽快适应这突然闪亮的光线。
“案犯陈晃!下来!”
自被关进这间屋子,陈晃几乎没有听见过别人叫起他的名字。他一怔,还未来得及答应便被两个佩刀的官差拉下床。
“你们干什么!”陈晃吓坏了,使劲地挣扎。
一个官差上去就是一脚,正踹在陈晃小腹:“老实点!”
陈晃不敢动了,任由这些人把自己拖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刑部大堂。堂上的灯光比自己那间小屋里的还要亮。他适应了好一阵方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三班衙役位列两厢,手中握着水火无情棍,面目憎狞。正当中,刑部尚书王之灿正襟而坐,面沉似水。
“下面之人可是案犯陈晃?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王之灿冰冷的语气让陈晃心头一紧。多少天来,他都称自己为“小爷”,态度极为谦恭。可今晚他急匆匆地把自己从那间小屋里提出来,面色可怖,莫非出了什么事?
还未来得及多想,一衙役过来狠狠地踢在他的膝盖上。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王之灿冷笑一声:“案犯陈晃,你身为水师学堂学员,竟置国法于不顾,枉杀人命,弄得朝野哗然,友邦惊诧,真是胆大包天!”
“威武!”王之灿话音方落,两旁衙役便把手中无情棍敲得震天响。
王之灿又道:“自从将你捉拿归案,几近半月你一言不发!如今你若能老实交代,本官尚且可在圣上面前替你求情!否则,你可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虽然不知道事情起了什么变故,但陈晃依然能从王之灿言语行为之变化判定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嘴角一撇:“王之灿!休在小太爷我面前大呼小叫!若非家父有意提拔,你如今还在那汴临府的矮屋檐下苦盼前程!小太爷我有恩于你,你不知恩图报反来恩将仇报!小太爷我虽年纪不大,但也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王之灿气得头上青筋直跳。他把手中惊堂木摔得山响:“大胆狂徒!杀伤人命已是罪大恶极,如今又辱骂朝廷命官,更是罪上加罪!本官再问你一遍,招是不招?”
一股慷慨之情从陈晃心底升起。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
“姓王的!小太爷我说过多少次了,除了皇上,谁也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话来!像你这样的狗官更别痴心妄想!”说着,他挺起腰板,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王之灿点点头:“好好好!陈晃,你若作死谁也就不了你!本官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执迷不悟,那便休怪本官无情了!来呀!上刑!”
有衙役拿过夹棍套在陈晃十指之上。陈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要了自己的命。
说还是不说?他突然在内心动摇起来。然而,突如其来的钻心之痛霎时让他坚定了意志。
“王之灿!你这个王八蛋!”他忍着巨大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渗人的吼叫。
王之灿那张阴森的脸在他迷离的眼中越来越扭曲。
皇上!你怎么还不来?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一口气不来,昏死过去。
大内偏殿,中元看罢刑部呈上来的供状,心中痛苦万分。如果这上面所供诉的全是真的,那陈晃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浑蛋!
因欠人赌债而起了杀心,对于平常百姓而言倒也说得过去,可对你这般身世的人来说,简直荒唐至极。
你家中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几个赌债钱还是还得起的啊!中元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了看面前的王之灿:“究竟欠了多少钱?他没同你说么?”
王之灿迟疑一下:“赌得都是洋人的钱币,换作我大越的银子大概三千多两的样子!”
一旁的黄子辕暗自咒骂起王之灿来。三千多两就换一条人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王之灿那样没见过世面?扯谎都扯不高明!真是废物!
中元的脸色冰冷异常。在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打心眼里希望王之灿能说得多一些。一万两,十万两甚至百万黄金,越多越好。可是,这一条人命竟然是三千多两换的。
晃儿啊!你好生的糊涂!区区三千两白银还不够后宫一个月的用度。你若欠下赌债,为何不来找朕?如今杀了洋人,犯下弥天大罪,朕想救你恐怕都要费一番周折。
他越想越懊恼,恨铁不成钢。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忙问:“他怎么突然开口了?你们是不是对他动了刑?”
王之灿身子微微一抖。皇帝手中的那纸供状是他伪造的。那晚,陈晃昏厥后,便被他投入了死牢。而后,他又把早已和黄子辕密谋好的口供拿了出来,又按着陈晃的手在上面按了手印。而这一切,昏迷不醒的陈欢浑然不知。
面对皇帝的发问,王之灿底气不足。他不能告诉皇帝自己严刑拷打过陈晃,那样弄不好皇帝一气之下会将他革职拿问,可他又不敢欺君,一时间弄得支支吾吾,狼狈不堪。
中元怕陈晃屈打成招,忙厉声道:“大胆!谁让你动刑的?”
王之灿吓得魂飞魄散。他一下跪在地上,磕头连连。黄子辕的一声咳嗽让他缓过些神来。他偷眼看了看黄子辕,心中顿时有了些底气。
“回圣上!微臣该死!确实动了刑!但只是打了几棍子,案犯养尊处优,经不起几下便招了。微臣已请郎中来为他医治,想来不日便可痊愈。微臣审案心切,擅自用刑,还望圣上治罪!”
见陈晃并未受大刑,中元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他问黄子辕:“东平王,柯士达那边有何动静?”
黄子辕转了转眼睛:“回皇上,柯士达近几日倒还老实,不似以前那般叫嚣了。只是仍然嚷着要朝廷早早给他一个说法。”
中元颔首:“此案详情暂不要对他透露,明白吗?”
“诺!”
“另外,选几样各地进来的贡品给他送去,拉拢一下。”中元又补充道。
“微臣明白!”
“退下吧!”
“诺!”
两人转身往外走。就在快跨出门槛的那一刻,黄子辕突然站住了。王之灿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上!”黄子辕回身道,“案犯您还要见吗?”
王之灿暗自佩服黄子辕的心机。这句话若是自己来问,必定会引起皇帝的疑心。换作东平王,皇帝不大会想到动刑的事。可即便如此,王之灿的心还是悬了起来。如果皇帝坚持要去刑部,那事情便难办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他不敢转身,只是屏住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中元的心忽然矛盾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理应早些去探望陈晃。一来可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则安慰陈晃对晓遥也有个交代。可如今王之灿已拿到口供,自己已无需再去问陈晃的动机。更重要的是,这份口供让自己很难面对陈晃。自己既不能立刻放他出狱,也不能给他任何可以让他安心的承诺。因为洋人的声讨已是铺天盖地,日后会发生什么,自己也看不准。如此情形下与陈晃相见没有任何的意义。
唉!晃儿啊!你为何会走到这一步?真是糊涂啊!也罢,既然事已至此,那就不妨让你在刑部多待上些时日,好好反省一番吧!
见皇帝半天未说话,王之灿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慢慢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王之灿!”
听皇帝突然叫自己,王之灿吓得身子一激灵,忙转身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圣上有何旨意?”
“你去告诉陈晃,就说朕不想见他!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诺!”王之灿颤微微地答应一声,心中的石头蓦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