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老者,身披员外氅,金簪别顶,小眼睛,塌鼻梁,长相并不是十分出众,但脸上却带着很多饱经风霜后的慈祥。
让洪潇意外的是,转过身之后他的样子,和背影相去甚远,似乎再也找不出任何的悲愁。
对身边的人也是笑脸相迎。
“夏老爷。”
“夏员外。”
这老者冲着那些向他打招呼的人频频点头致意。
“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抵挡了一番寒暄之后,他终于成功地坐到了小达摩的身边。
洪潇仍旧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没说话。
“远来即是客,老夫我敬少侠一盏!”
“多谢前辈。”
二人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怎么样少侠?老夫家酿的蜜酒,味道如何?”
洪潇看了看杯中残滴。
“叹息风流今未泯,两川名酝避鹅黄。”
“哈哈哈!少侠果然识货!来,再干一杯!”
二人又连喝三盏。
洪潇之前才喝过断牙用旱稻酿的白竹酒,一路上饮别的酒时,都免不了嘴中发腻发皱,可如今这酒明明是略显粘稠的蜜酿,却丝毫没有那种感觉,反而清透心脾,倍感寒爽。
他真希望醉葫芦此刻也在场,看看他那副贪杯的窘态。
老者笑着看着小达摩。
“白竹村的酒,酿造有四不易——原料不易得,苦酿不易成,饮而不易醉,醉而不易醒……老夫我没说错吧?”
洪潇听了,微微一怔。
难道眼前的人,早就认出了自己?
“而老夫家的酒,只衬得起五个字。”
“哪五个字?”
“可遇不可求。”
“此话怎讲?”
“想酿这种酒,全要依赖一种来自伊犁的黑蜂,这种蜜蜂,体型大,力量强,能够抵抗西域的隆冬。也只有这种蜜蜂,可以飞到苦寒的天山深处,采到最稀有的野花蜜。”
老者说到此处,双眼略显湿润。
洪潇奇怪地望着他。
“前辈,你怎么了?”
“唉……老夫失礼,来,干!”
二人又是一番把盏。
“如果老夫没猜错,少侠是不是姓叶?”
洪潇点点头。
“老人家认识我?”
老者感慨地长吁一口气。
“天赏杀将,小达摩。我今天一早就有预感,于是便让管家夏成在门口留意,该来的,终于来啦……”
洪潇疑惑不解地看着老者。
“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叶少侠可否随老夫到里间一叙?”
洪潇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二人起身往里走。
“爹——!”
一个满身凤冠霞帔的女子从院子里跑了进来。
“寒儿……”
“爹!嘻嘻!不知道娘过几天会不会来?”
老者笑着皱皱眉头。
“都快要嫁人了,还这样跑来跑去的,成何体统?”
“人家高兴嘛!”
洪潇看了看夏问寒身旁的入赘女婿。
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确和她有些不太匹配。
“行了,别闹了,爹有事情和朋友商量,你们乖一点,好好在房里呆着。”
“是!爹。”
夏问寒说完,又礼貌地冲小达摩道了个万福。
洪潇看着她,总觉得那里不对劲,这夏问寒除了印堂发暗之外,耳鼻也显出灰黄。
小达摩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已将真气聚于眉心轮。
他这才发现,夏问寒的天庭和太阳穴,已经隐隐一团黑。
这种黑,不是普通人能感觉到的。
老者引着洪潇进了内室。
他回头冲着管家夏成耳语。
“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包括老夫人和小姐在内。”
“老爷放心吧……”
老者这才将门拴好。
“前辈,什么事要弄得这么神秘?”
洪潇的听觉何其灵敏?他甚至可以直接用“拂音手”将那几句悄悄话直接拽到自己的耳畔。
老者拴好门,猛然回身撩衣跪倒。
“你……?”
洪潇上前搀扶老者。
“对不起,老夫有一事拜托天赏杀将,恳请叶少侠务必替老夫完成这笔赏金!老夫在这里先谢过了!”
言罢,磕头如鸡奔碎米,涕泪横流,简直与进屋前判若两人。
洪潇一皱眉。
“你先起来,有话好说,如果赏金合理,我会接的。”
小达摩毕竟年轻直率,对这个懂人情世故的老者散发出来的热与暖很受用,从第一句话开始就讨厌不起来。
二人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壶酒。
“这还是那蜜酒吗?”
老者点点头。
洪潇一笑。
“来,接着喝,一边喝一边说……”
小达摩此刻倒是来了兴致,他依然认为自己是将死之人,与其默默地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最后再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好!”
老者擦了把泪,从柜子里又搬出一坛酒,拿过两支白玉杯。
“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并非姓夏,本复姓独孤,单名寒,曾效力于冥罗门,是冥罗门的‘转金使’,早年盗墓、私铸铜钱,而且还蓄养门客,为己效力,叶少侠出世晚,应该没听过老夫的诨号。”
“莫非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毒手黑心笑武林’?”
独孤寒一笑。
“惭愧。”
“原来你还活着……”
“唉,仇家太多,只得隐姓埋名,连退出江湖金盆洗手的资格都没有。”
“你的赏金可不低啊……我现在取你的命,至少能拿八九十万两。”
洪潇笑着说道。
老者听了,似乎表情更加坦然。
“没错,我要和少侠谈的,就是这笔赏金。”
“什么?”
洪潇一愣。
“前辈,你不是开玩笑吧?”
“若有半字虚假,让我临……”
独孤寒想说“临危不得善终”,可又觉得不对劲儿,只得笑起来。
“哈哈哈……本来就不打算活了,还发什么毒誓?哈哈哈——!”
洪潇也跟着乐了。
这的确是自己遇过的最新鲜的一次雇佣。
“你真的要我杀你?”
“不仅要杀我,我夏家三十七口人,除了我女儿夏问寒之外,全部都要杀光。”
洪潇愣住。
“包括明天入赘进来的女婿在内。”
“老人家,你疯了吧?”
独孤寒一笑。
“我也希望我是疯子,可这是保全我女儿的唯一办法。”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是啊,搁谁谁也难以置信……”
二人又是一番对酌。
“当年天罗煞刚刚建立,在西域势如破竹,我因妒忌血刀王沙渊的买卖肥厚,领着手下三百食客吞了他的货。后来沙渊带着天罗煞众杀将围攻于我,老夫力敌不过,只得带着手下躲到了天山雪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