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客厅摆了两桌,一桌坐了明辨师父,杨夫人,苏波夫,萧璞,马玉花及王楠父母,叶致淳夫妇及姑姑叶致澈。另一桌坐了官场人物,陶国美领衔,剩下的虽是一些村干部,不过人家自认为也是官。杨萱仪则跟叶知秋叶利华及苏雪夫妇几个高雅人士坐一桌。净云把梅竹和建国夫妇安排在高雅人士坐一起,这一桌最具特色,一帮人叽里咕噜说英语,建国和梅竹龚心如则是一口纯正的江城话叽叽呱呱说起下放时的事。二叔的几个子女和叶家几个近亲戚坐了一桌。院场里另外几桌无非是一些远房亲戚及酒厂职工和村民们,由顺子招呼他们。
苏雷和迎春先从长辈们这边开始敬酒,杨夫人笑问:“贤侄,你咋就死而复生的?快跟大妈说说。”苏雷走到明辨身边,笑道:“我的再生父母是明辨师父,所以我要从师父开始敬酒。师父,您不喝酒是吧?但我知道您吃肉。这是女儿红,黄酒,喝也无妨。”
明辨显得像孩子一样纯真,似傻似癫地说:“啥!这是女儿红?哎呀,俺爹娘也给俺准备了一坛,埋在地下,说等俺出嫁时用。咦!那时俺多想喝酒,民国时连饭都吃不饱,这好的酒咋埋地下。于是俺就赶紧出家了,跟俺娘说,娘,俺出家了,当尼姑了,赶紧把酒拿出来俺喝。俺娘说,傻妞,出了家你一辈子别想喝这酒了。今天这酒俺要是不喝,就对不住俺娘了!”说着一饮而尽,且连饮三杯。喝完笑道:“嗯,这酒好!喝了这酒俺娘高兴,翠花你终于嫁人了。”翠花也许是明辨的小名。大家被明辨逗笑了。
苏雷向大家笑道:“师父是尼姑队里的鲁智深。暴毙过日本鬼子,打死过恶霸地主。”萧璞便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明辨小碟里说:“师父吃肉,你救了雷子的命,我得敬你一杯。”明辩说:“俄拐走你一个宝贝女儿当了尼姑,咱怼了。”杨夫人听不懂问萧璞,“甚叫怼了?”萧璞解释,“意思是两件事扯平了。”大家笑了起来。苏雷端起酒杯对杨夫人说:“大妈,您要听我是如何死而复生的详情,等会听师父说。大妈,您是这桌长辈里的尊者,侄儿敬您一杯。”
苏雷和迎春敬完这桌酒向国美那一桌走去,苏雨和王楠接着过来向长辈们敬酒。国美起来和苏雷握手说:“雷哥,真没想到,你还活着。”苏雷握着手说:“陶兄,你的手冰凉,好像在发抖,是不是见了我这个‘幽灵’吓得?”
国美惨淡一笑说:“咱哥俩,情同手足,你就真是鬼我也不怕。也许这酒有点水,喝了浑身发冷。这话我这不该说啊。”苏雷说:“怀疑得有理,越是高档酒,假货越多。三十年窖藏,那时酿酒量才多大?现在遍地都是三十年窖藏。如今的人为了挣钱不择手段,昧了良心。好,不多说,我先敬你一杯,打一圈我还要到别的桌去敬酒。等会,咱哥俩再细聊。”
婚宴讲的是一个闹字,喝好了,闹罢了,曲终人散。国美正要离去,苏雷喊住了他,走到院子一角一张空桌上坐下,迎春过来给他到了一杯茶。苏雷摆摆手让迎春走开。苏雷笑道:“陶兄,我刚才说我是‘幽灵’,你这个共产党员应该懂得‘幽灵’的含义。资产阶级害怕这个‘幽灵’,你不应该怕,可是你怕了。”
国美心情复杂,内心恐惧地看着这个‘幽灵’,“雷哥,什么意思?”苏雷笑笑,“没什么,咱哥俩交交心。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吗?”“是啊,雷哥,真是奇迹。”“因为我心脏长在正中间。”“我明白了,子弹没打中你的心脏,没把你打死。”“不,打死了。一枪打死一个资本家的儿子萧静听,却复活了一个无产阶级的养子苏雷。”“雷哥,你这话说的云遮雾罩,我听球不懂。”
苏雷轻轻一笑,笑得有点诡异,“国美,你我相识之初,我特别羡慕你。”“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穷光蛋一个。”“以穷为耻是吧?你不愧是党校生,跟着舆论走。富就光荣了?”国美不好回答。
苏雷沉吟一笑,语速从慢到快一气呵成,“穷与富,耻与荣,是两个层面问题,绞到一起说不求甚解的话,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导向。如果以穷为耻,以富为荣的话,杨白劳可耻,黄世仁光荣。中国人可耻,美国人光荣。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许多人出生于富裕家庭,甚至是巨富。他们舍弃富贵投身革命,岂不是放弃光荣,走向可耻?”
国美说:“雷哥,我觉得你是偷换概念。”“陶兄,是你连概念都没搞清,还说我偷换概念。穷富是社会阶层差,荣耻是道德水准差,两者之间不存在穷必耻,富必荣的必然逻辑。”国美开始反击了,“可是几千年来的社会实践给出的答案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被人瞧不起。荣华富贵,贫穷寒酸,‘贫穷起盗心,……’”国美卡壳了。苏雷笑笑,当然是讥笑,“不能自圆其说了吧?它的对句是‘富贵生淫欲’。淫欲是光荣吗?”
国美涩涩一笑说:“我辩不赢你。雷哥,你终于点题了。是,我跟梅竹发生了情感问题。”苏雷摇头笑笑说:“陶兄,如今的官员要是没有一两个情人,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官。既然陶兄如此襟怀坦白,你就不应该隐晦另一个问题。”国美心里一惊,表面很镇静,自我调侃说:“我的所有问题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讲清了。要不然我就由喝茶改吃牢饭了。咱哥俩就见不上面了。”
苏雷冷笑说:“陶兄,真说清了?看来组织对你这个革命烈士的后代法外开恩啊。这我就放心了。我来时在江城见到了范小轩,她说要检举你。”国美不知所云,惊问:“范小轩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可你见过她的钱。”“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见过她的钱?”
“陶兄,说来话长。”原先耿直爽快的苏雷现在变得满腹心机,绕着弯,步步进逼,“我给你的三百五十万,有一半是人家的钱。她因倒卖钢材和行贿罪,差点掉了脑袋。因此她特别痛恨贪腐。现在出狱了,需要资金做生意,她就找梅竹要钱,梅竹喊冤说,我并没有拿到52.5万的奖励提成,你干嘛找我要钱?”
国美听到这里不免冷汗淋漓,掏出餐巾纸擦着额头的汗,急切地说:“雷哥,这事你得替我兜着。”苏雷故作惊讶的说:“哟!陶兄,这么说钱是你拿了?要是这样我还真得替你兜着。”国美立刻否认说:“我没拿!当然,是我让梅竹以招商引资奖励提成的名义领走的。”
苏雷说:“问题是梅竹都否认她没拿。范小轩非常生气,说我们拿生命换来的血汗钱,原本是捐给山里的百姓修一条康庄大道奔小康。怎么能落入贪官的腰包?她说有证据,保留着一封复写的捐赠协议书,上面没有梅竹的签名。也就是说,在另一份捐赠协议书上梅竹的受赠签名是单方面伪造的。陶兄,这样一来你就说不清了。”国美是聪明人,终于明白了,苏雷这个“幽灵”的出现,是要把他送进鬼门关。
苏雷以一种醉酒的神态说:“陶兄,你记得吗?我临走时跟你说过一句话,人一生都在路上,包括人死了,叫上路。因此怎样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就得精准计算。我是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跨、跨、跨,从奈何桥到阎王殿,精确到米秒不差,通过了阎王爷的检阅。所以才能够转世还阳。兄弟凭着生与死的经验,替陶兄计算一下怎样走好人生最后一里路。假如你自首,主动退赃,有可能免于刑事责任,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五年刑期。如果你抗拒被查,起诉到法院,刑期至少十年以上。甚至和我一样被判死刑,一颗子弹,嘣——就上路了。我没死,是因为心脏长在正中间,我也希望陶兄心眼儿长得正,打不死,咱俩还是朋友。”
国美当然知道苏雷是借醉酒发挥,也就装醉说:“雷哥,你醉了,我也喝多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是一队人马,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腐后继地勇往直前,对于大队人马,阎王爷也没奈何,他也怕把奈何桥压塌,阎王殿挤垮。”苏雷嘿嘿一声冷笑,“陶兄,我听懂了,你是说‘真反腐败亡党,不反腐败亡国’?陶兄,看来你真醉了!须知,反腐正在路上。”
这时凤儿过来喊道:“爸,你怎么紧在这里说个没完没了?爷爷奶奶还等你过去说话。”苏雷站起,向国美拱手说:“陶兄,咱俩是诤友,我转世还阳连娘老子都没顾得上多说话,跟你却是无话不谈,而且意犹未尽。有空咱哥俩再聊。”
苏雷进到大客厅,一大家人正在喝茶闲聊,杨夫人和萱仪也在。苏雷环视着大家笑道:“我这个‘幽灵’真想挨个拥抱你们一下,又怕你们害怕。”杨夫人笑道:“我七十八了,阳气还旺,不怕!”苏雷说:“那就先从尊者开始。”说着抱了抱大妈,然后拥抱了自家父母和王楠父母,走到马玉花身边,马玉花说:“哪有女婿抱丈母娘的?去,抱你媳妇去!”
苏雷笑了起来只好作罢,又笑道:“平辈们就先外宾后内宾抱起,第一个想抱一抱的当然是美国人杨萱仪了。没有你当挡箭牌我就被爆头了。”杨萱仪笑道:“雷哥,我已放弃了美国国籍,加入了中国国籍。这里真正的外宾是叶利华,你先拥抱她。”叶利华调皮的笑道:“我是中国通,我晓得小叔子可以抱嫂子,大伯子不能拥抱弟媳妇,这是规矩。”大家哈哈的笑了起来。
迎春把两个孩子推到苏雷面前,苏雷一手揽了一个,激动地说:“龙儿、凤儿,爸对不起你们。”说着热泪滚滚而下,凤儿凄情地叫了爸,龙儿也低沉地叫了一声——爸。苏雨说:“哥,嫂子我给你娶进了门,两个孩子我也还给你。”苏雷沉痛的问:“兄弟,那你咋办?”苏雨哈哈笑道:“这你别担心,我娶得起媳妇就生得起娃。”
净云笑道:“后天我就带小雨和王楠到杏林寺去度蜜月,那里佛光普照,他们可以选择性的受孕。王楠四十七了,还能搭上生育的末班车。”扭头笑着问父母,“爸、妈,你们是想要一对孙子呢?还是孙女?”苏波夫抢道:“一龙一凤最好!云丫头,这也能私人订制?”净云笑道:“佛法无边。”萧璞喜滋滋地说:“嗨!你真成了大神了啊!”
苏雨说:“哥,我可能要在杏林寺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委托哥替我打理,你比我有能耐。我是凭着鲁智深醉打山门的胡闹劲,才把桃花寺的经营权给夺回来的。桃花寺建好后都觉得这是一块肥肉,管理权给了佛协那是对口,经营权给了旅游局下辖的一个私人承包的旅游公司,凭啥?老子到县委书记办公室大闹一场,老子说,老子可以建庙,也可以拆庙,信不信老子明天就叫人带了钩机把它推了。”
杨夫人说:“我原以为寺院自古以来都是社会公益产业,没想到连这都想变成家庙?”苏雷问:“你们新任的县里一把手是谁?”苏雨说:“一个叫水边星的水货。”“哦,是他。”“哥,你认得他?这就好办了。”
苏雷说:“恐怕更难办。他是英国莱斯特大学经济学博士,是新自由主义的吹鼓手。来之前他曾挂职市政府的秘书长,去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兼任董事长,去了仅仅一年,就成功地把这家国家大型一档企业卖给私人了。他的主张是靓女先嫁,看来他是看上野人沟这块肥肉了。”
萧璞问:“雷子,你和国美谈得很投机,你们谈甚了?”苏雷笑笑说:“我想规劝他去自首,毕竟他和我还有点友谊,不想直接把他送上法庭。”苏波夫说:“他会去自首吗?我听说他要官复原职了。新来的县委书记和代县长搞不拢,想让国美出来主持政府工作,说陶国美政绩不错,这几年把老军镇治理的不错,尤其是新桃花源村成为一颗耀眼的明珠。”
苏雷说:“难怪他理直气壮,原来有保护伞。”萧璞愤然说:“这不是带病提拔么?”净云说:“因为推行一项政策得有和这项政策相呼应的人,同味相投,同气相求,国美适应了他们的需要,就是好干部。”迎春说:“看来二叔太仁慈了,总觉得他是烈士遗孤,不忍心将他送进大牢。”凤儿说:“关键是没有证据,他把自己洗了个一清二白,就剩下搞女人这一条,这一条又够不上罪。”
苏雷说:“我重现江湖,他的罪证就有了。当然我是‘幽灵’不能亲自出面,这也好,免得我拉不下面子。由于九七刑法取消了投机倒把罪,范小轩经过申诉减刑,现在出狱了。她和梅竹手上的证据可以形成证据链,足以认定他贪污五十二点五万的事实。单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他十年八年的。凤儿,你说呢?”凤儿嘿嘿笑了说:“我是个小法官,不是我说了算。”苏波夫说:“当然不是你说了算,法治说了算。你这个小法官也可以办大案。”
杨夫人笑着问凤儿,“哎凤儿,我问你,自古就有一刑不二斩的说法。像你爸这事,会不会挨第二枪?”凤儿说:“刑法上是规定了‘一罪不二罚’。像我爸这事是特例,是行刑不到位。重要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爸所涉及的罪名,新刑法已经取消,再判就无法律根据了。范小轩不也由无期改判有期,有期又减刑,现在出狱了嘛。”
龙儿说:“老爸别怕!要是再判你死刑,儿子替你受刑。在古代就有这样的案例,儿子为老子顶刑,被视为孝子。”苏雷哈哈大笑说:“萧静听已被法律宣告死亡,我现在叫苏雷,苏雷何罪之有?再说了,我是‘幽灵’我怕谁?”
苏波夫说:“雷子,你怎么老说自己是‘幽灵’?”净云说:“爸,这不是《共产党宣言》里开篇的一句话里的一个词。你这个老共产党员怎们忘了初心?”苏波夫说:“我想起来了,‘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难道在亚洲就不游荡吗?”
萧璞笑了说:“不是游荡,是存在,你看咱家,总共十一口人,就有六个党员。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苏雪笑道:“妈,是六个半,姐算半个。”净云说:“本来我也可算一个,我想脱去佛袍加入共产党,县委书记不同意,说净云法师你在党外一样为人民服务。”
萧璞笑了起来,特别开心,提议说:“哎,我们一家人难得聚齐,让默默给我们照张全家福好不好。”于是老俩口坐中间,子女们分两排站身后,苏雷迎春苏雨王楠净云苏雪还有苏雪的丈夫W先生及龙儿凤儿。杨萱仪对着镜头说:“雷哥,你别那么严肃,笑一下。”苏雷说:“‘幽灵’一向严肃。”大家笑了起来,默默摁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