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来到周府门前时,里面正大办丧事。文武百官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御轿落下忙倒身跪迎。
中元从轿中出来,抬头仰望,只见正门梁下“宁国府”的大匾已用白缎包裹住。昨日皇宫偏殿,他一时气急才说出削爵之类的话,事后并未将此传谕有司,如今看着头顶的匾额,不由心如刀绞。
周正儒的突然离去让周夫人和周小妹悲痛欲绝。两人心乱如麻,已不能主事,无奈,只好请来周正儒之侄周博协理主持。
棺椁停在周府大堂之上。香案前,中元手捻三炷白香举过头顶。想起往昔和周师傅相处的场景,他痛不欲生。
周师傅啊!你真的是因为朕的一句气话才轻生的吗?若如此,朕收回那句话,你还能回来吗?
他越想越难过,泪水直在眼圈打转。
上过香后,有丫鬟捧过文房四宝。中元提笔,强忍悲痛攥道:耿耿丹心垂宇宙,巍巍功业泣山河!
写罢,他泪如泉涌。
他觉得,只有这两句才是周师傅的人生写照。
来到周夫人身前,他忍住泪水,好言宽慰:“周文正公是朕的老师。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周师傅驾鹤西去,朕如丧考妣!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夫人节哀顺变,保全金玉之躯!”
皇帝前来吊唁更让周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中元的这番劝慰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可一旁的周博却听得字字入耳。
皇帝方才话中称呼自己的大伯为“周文正公”。 与贤同升曰文,图国忘死曰正。“文正”是历代文臣中最高的谥号。皇帝如此称呼大伯,岂不是将他与魏玄成、范希文和司马公实等同起来了吗?
周博惊得连忙跪倒,磕头如捣蒜:“圣上英明神武!恩赐‘文正’予大伯。大伯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的!”
中元一转身,这才注意到脚下那个胖墩墩的人。
“你是谁?”
此时,周夫人止住哭啼,指着周博道:“回皇上,这是老爷的侄儿,名唤周博。”
中元点点头,又问:“你现居何职?”
“回圣上,小臣是都察院经历司都事。”
都察院是周正儒曾经供职之所。无论以后他官居何职,这御史大夫的头衔一直都戴在身上。因为他两袖清风,监督百官便名正言顺,无所畏惧。
想起这些,悲凉之情又涌上中元心头。长叹一声,他对周博道:“从此刻起,你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了。望你能继承周家门风,一清二白。”
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只是个正七品的芝麻官,可左都御史却是都察院之主,正二品乌纱。连升五级的周博可谓是一步登天。他受宠若惊,忙又叩首拜道:“微臣谢主隆恩!”
中元让他起身,环视左右,发现人人尽披麻戴孝,独不见周小妹的身影。他羞于向周夫人开口询问,便独自一人来到内院。
小路两旁的牡丹早已盛开。那是周正儒生前最喜欢的花,此时也被白布蒙住,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些许朦胧的鲜艳。
转到书房门前,中元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他颤抖着推开门,见里面空荡荡的。迈步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房梁。周师傅悬梁的场景蓦然浮现在眼前。那长长的白绫牢牢地拴在梁上,死死地吊住周师傅。
周师傅啊!你为何如此忧而闭之?
深吸一口气,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赶走眼前的幻象,举目四望,但见原来壁前的书柜也都用白纱相罩。走到书案前,他忽然发现一本奏章压在砚台之下。
他展开一看,竟是周师傅的遗折:伏念微臣受知最早,蒙恩最深,每念时局艰难,不敢自称衰痛。今苗患未平,国家根本至计,处处可虞。圣上变法图强,意欲中兴,实乃英明之举。然膏肓之体,不可猛药施之。夷法华用,万不能一一照搬。衣冠毛发,华夏之表,剃发易服,自取其亡;开科取士,天下之本,根本一除,人心尽失。微臣生性耿直,不知变通,每每进谏,多冒犯天颜。然圣上宅心仁厚,从未加罪。今微臣以死相谏,圣上若能听之一二,则臣在九泉,亦无憾矣!
览罢,中元泪如雨下。
原来周师傅并不是因为削爵罢官而寻短见。他所惦念的永远是心中那个理想的天下!
在他心中,这样的天下比起高官厚禄、富贵荣华甚至国家兴亡都重要得多。
走出书房,中元失魂落魄。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来从未真真正正地了解过周师傅,即便他曾离自己如此之近过。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中元猛一抬头,只见周小妹穿着一身孝服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间,他忽地感到周小妹在一身白麻的映衬下是那么的美丽。
周小妹满面憔悴,双眸红肿,内心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煎熬和悲恸。中元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多年过去,周小妹曾经清秀的面庞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唯一不变的是长长的睫毛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中元很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当走到她身前时却空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么多年,自己欺负过她,轻薄过她,又不止一次地辜负过她。她的夫君被自己关在宗人府,就连最疼爱她的的父亲也让自己给“逼”死了。如今,除了相顾无言,还能怎样呢?
满心的愧疚让他在周小妹面前几乎无地自容。他多希望周小妹能对自己说句话啊!嘲讽、谩骂都好,哪怕是一个耳光扇过来自己都不会怪罪的。
可是,没有!除了双眸中那幽怨的眼神,什么都没有。
中元实在不忍这尴尬的一幕继续停留在自己眼前。他想快点离开这里,可还未等迈步便被周小妹紧紧抱住。
“元哥哥,我恨你!”只这一句话,周小妹便泪如倾盆。
中元也将她拥住。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他也说不出口。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这般抱着。周小妹的泪水犹如掉线的珠子不断地打在中元的肩膀上。这伤心之泪不仅是缘于周正儒的离世,它更多地蕴含着这么多年的羞愧、气愤和委屈。
悲恸尽情地来吧!最好能像滔滔江水一般,川流不息!
半晌,周小妹猛然抬起头,对着中元的肩膀恨恨地咬了下去!
入夜,起风了。不一会,天空便是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中元躺在晓遥的怀里,面色疲惫。一早,听到周正儒离去的消息,晓遥也呆住了。周正儒在中元心中的位置她一清二楚。多少次中元在梦中都呼喊着“周师傅”。如今他突然离去,对中元的打击可想而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就要昏昏入睡的中元忽地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晓遥。
夜空倏然划过一道闪电,把昏暗的卧房骤然照得通亮。晓遥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他从未见过中元有这样的神情。
“遥遥……遥遥……周师傅走了……他走了……”中元忽然抱住晓遥小小的身子,放声痛哭。
晓遥感觉到了中元彻骨的悲伤。这种伤心的感觉,她也明白。红着眼圈,她轻轻拍着中元的后背,并不说话。
良久,中元略微止住哭声:“我从小和周师傅学读书写字……他对我的关怀胜过先帝十倍……当年我身陷囹圄……若非周师傅大义灭亲……我早已成了李子雄的刀下之鬼……我本想好好待他……可谁曾想会弄成如今这样……他反对我变法……或许有他的道理……可我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说着,他又哭得凶起来。晓遥见状忙把他搂得更紧。
“多少次,我都被关外那个恶魔在梦中吓醒。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师傅和袁师傅……”
“我知道!我知道!”害怕中元沉浸在可怕的梦魇中,晓遥把头贴在他的耳朵边,喃喃地说道。
“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他又哭喊起来。
中元的痛彻心扉似乎传递给了晓遥。此刻,她才体会到中元内心的苦楚。两行清泪也顺着她的脸颊悄然而落。
“快别哭了!外面下雨了,再哭会伤着身子的。”
晓遥温暖的手心握住中元冰凉的指尖。中元感到舒服了一些。他微微点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晓遥的怀里。
又一道闪电划过。恍然间,中元仿佛又看到曼云陀那张狰狞的面孔。他心一沉,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