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不过数月,周正儒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的冷漠。自从他进殿跪在地上,皇帝就没说过一句话。
“圣上!老臣年迈,不擅久跪,还望圣上体谅!”
“嗯!”中元的鼻子哼了一声,神情还是冷冰冰的,“给周师傅看座!”
“谢皇上!”周正儒起身坐在太监搬来的椅子上,刚欲开口却被中元拦住。
“周师傅见朕有什么事吗?若是关于变法之事,还请免开尊口。”
还未等进言便碰了钉子,周正儒心有不甘。
“皇上!您不让老臣说,老臣也得说!朝廷变法图存是件好事,可若变得急了些,猛了些就难免事与愿违了。洋人的枪炮我们拿过来用也就是了,可若将洋人的法典、习俗全都一一照搬过来,日后未免会出现水土不服……”
“周师傅说的这些,朕都明白!”似乎不耐烦一般,中元打断了周正儒的话,“朝廷之所以如此自有朝廷的考虑。周师傅既已致仕,就不要在这上面费心思了,还是回家去享天伦之乐吧!”
言罢,中元起身要走。周正儒心知皇帝这一去,再想面圣进谏可就难了,便也急忙站起身。
“皇上!请您听老臣把话说完!据老臣所知,近日京畿各地的举子生员已在礼部和翰林院门前绝食,抗议朝廷废除科考。士人乃国家栋梁,百姓榜样,一朝离心离德,国家一盘散沙,这是无论颁布多少新法都收拾不回来的啊!”
周正儒越说越激动,眼圈也旋即红了:“还有我华夏衣冠也万不可废!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泱泱周礼,传承千年,一朝废弃,与夷狄无异。皇上万不可听信洋人蛊惑,而自断我华夏文脉啊!”
一番话说完,周正儒已是浑身颤抖,泣下沾襟。
“够了!”冷目盯着周正儒,中元并未被他的苦求而触动,他喝到,“你张口子曰闭口诗云,说来说去还是老样子!几十年了,朕早就听够了!”
说着,他也激动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伸手指着窗外:“周师傅,你以为朕就想折腾吗?弊政不除,满朝文武醉生梦死。靠着那些只会死读书的生员,能打败曼云陀吗?你们口口声声把圣人之言当做不二法则,好!朕问你,当初先帝命陨岭南关,圣人在哪里?苗人兵临城下,逼朕去号称臣,圣人又在哪里?”
见皇帝震怒,周正儒跪地泣道:“皇上!科举一废,人心尽失,天下必定大乱!假以时日,人心不古,男盗女娼,再想收拾人心必难过登天,到那时岂不悔之晚矣?剃发易服,废弃周礼必使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天下必亡!臣虽无状,但此心可表天地。危言耸听,绝无一己之私!”
微闭二目,中元不想再和他计较了。为了打败曼云陀,一雪国恨家仇,他早已不惜一切。莫说剃发易服、废除科举,就是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见周正儒哭得可怜,中元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口气:“周师傅年事已高,莫再动容了。一会儿暖阁赐宴,用完膳便回府吧!”
言罢,他转身要走。
周正儒心想皇帝这一走,新法颁布必成定局,再难更改。来之前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又在头脑中显现。他心一横,豁出破头撞金钟。
“皇上!”起身紧跑几步挡在中元身前,他急切道,“您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不该做出如此愚钝之事。如今这般荒唐,必是听信奸臣之言。老臣请旨诛杀陈继善满门,将遥嫔打入冷宫。如此,方可重振朝纲啊!”
中元被他说得目瞪口呆。他没想过自己万分敬重的周师傅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诛杀陈氏满门,连晓遥也不放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陈继善和霍华德虽然力主变法,可最终的裁决是自己啊!为何牵连到他们身上?自己深爱着晓遥,觉不容许别人对她不敬,连周师傅也不行!
“周正儒!你太放肆了!”
皇帝的爆喝让周正儒彻底绝望了。三十年了,皇帝从未直呼过自己的名字,无论在书房、内院还是朝堂之上。
“周正儒听旨!”中元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言语不恭,有失大夫风范。着即削去国公爵位,贬为庶民,无朕旨意,不得擅自出入!”
周正儒直愣愣地瘫倒在地,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环视左右,发现殿内除了自己就只剩一个太监来了。
“周师傅!”那太监把他搀起来,“皇上已经走了。您也回吧!”
周正儒两眼发直,仿佛魔怔了一般。他推开偏殿的门,耳边豁然响起小儿读书的声音: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
天边,一抹残云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无比诡异。它仿佛一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天地吞噬。
清晨,一位容貌俊美的宫女正在夏宫的花圃里浇花。看着眼前绚丽盛开的花朵,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在盆中的花朵的映衬下,更显甜美。
耳畔忽地响过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宫女抬眼而望,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了。
孟祥童是夏宫里第二个知道周府出事人。当那个传话的小太监告诉他昨夜发生的悲剧时,孟祥童惊呆了半晌。良久,他才在小太监的拍打下缓过神来。
“准吗?”他颤微微地问道。
“准!报丧的人就在宫门外。小的听说后,一刻也不敢耽搁!”
点了点头,孟祥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扔下那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跑去报信。
中元和晓遥正在用早膳。晓遥亲自煮了粥。她的厨艺越来越好,让中元百吃不厌。
“要先喝点汤哦!不然伤胃!”打了一下中元正要抓馒头的手,晓遥盛了一碗汤虫草水鸭汤递到他面前。
自从认识晓遥,中元的饮食习惯变了许多。许多原来习以为常的行为在晓遥的眼里都是不正确的。
他讪讪地笑了笑,接过滚烫的汤碗,忽见孟祥童在门口向里张望。
“什么事?”他放下汤碗,冷冷地问道。
见中元问话,孟祥童才敢进来。自那次挨了巴掌后,他更加守规矩了。
“皇上!”孟祥童看了看晓遥,欲言又止。
中元面露不悦:“到底怎么了?”
“呃……回皇上……昨夜,周师傅……在府中书房悬梁自尽了……”孟祥童怕中元受惊,说得吞吞吐吐。
可尽管如此,中元仍觉五雷轰顶一般。
碗中热汤烫得他胳膊一抖,汤碗倏然落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