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缃脑袋一懵,龙掌事并未告诉她,难不成现在去询问,人家此刻在广寒殿端茶送水呢,如何得空?
“缃儿,怎么,想不起来了吗?”面上有一丝极浅的怒气,声线沉了三分。
秦缃一挥手,皱眉深思,慕幽想必会让云鸿去她的揽月斋吧,那里偏冷僻静,不易为人察觉,又是在她眼皮底下,“揽月斋!”三个字她脱口而出。
碧染紫韶诧异莫名,“什么?!要为掌事碰见该如何是好?”
“姐姐只需将包裹交付给公子便可,费不了多少时日,再说掌事此刻陪侍于广寒殿,没大半天功夫是脱不了身的。”
众侍婢仍有些惴惴,不过终究是抓紧朝揽月斋去了。一众神色都有些失望,怎可委屈李公子去她揽月斋呢?真是个再扫兴不过的地儿。
她们走后,秦缃以袖拭额,总算蒙混过关了,云鸿那小子真是的,阔家少爷没事就喜欢勾搭侍女吗?还好,我秦缃就偏不上他的钩。
一阵更甚的不安袭上慕幽心头,似有蚊子在心口叮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告知碰头地点,心想只能看他二人造化了。
广寒殿内的百合香袅娜如梦,云的影划过殿外繁绣如春的景致,除了云清纤长清瘦的手指持着的水晶白棋“咔哒”一声轻响,剩下的只有微弱的风声了。
亭台楼榭于翠叶茂竹中错落有致,飞檐璃瓦灿灿生光,假山清池清雅丽致,赤鲤游波分外妖娆,偶尔有洒扫的侍婢轻巧走过九曲廊桥,倩影映着青碧嫩莲,步步生香。
不知走了多远,云鸿已被这或清丽或媚研的景致所沉醉,差点都忘了初衷,直走到一处云母屏风前驻了足,屏风乃一整块云母巨岩研雕而成,色泽纹理匀密,实属上佳,紫檀木架雕七仙下凡图,人物栩栩如生,裙带欲飞,飘飘如举,祥云掩映,飞鹤翔空,层次分明,真当鬼斧神工。
云母上绘海棠春睡图,图中女子背对侧卧于石榻之上,深腰襦裙如水散落,广袖垂落如瀑,一头青丝尚未绾起,只露出精致秀巧的侧面,微阖双眼,迷离看向满树海棠,落英铺洒于裙上,远处山峦含翠,衬托出画中宁静。
云鸿一时看得呆了,头上海棠花落也浑然不觉,白白落了一肩。等他发觉时,竟以为画中海棠幻化而出。
正当此时,一阵清丽潺湲的琴声由画中传出,仿若冰下幽咽之泉,又若花树春鸟啼鸣,清呖呖地直入人心,云鸿直觉全身清新舒畅,如沐春风。
这般美妙超然的琴声竟使得瞬间落英满园,仿若下着一场花雨。
此刻,落英缤纷,琴声幽幽,春阳暖暖,轻风如许,真若步入了画中,梦幻得不真实。
只一刹那的错觉,云鸿自香风中如梦初醒,这亦真亦幻的刹那,仿佛镌入了他生命中的永恒,有绵绵而来的动魄惊心,也不知为甚,那琴声竟似一双柔弱无骨的纤手,将他的魂、他的心、他的一切都揉化了。
脚步不由自主,绕开云母屏风,已是乱红簌簌扑人面,繁华堆绣深处,一把古琴弦丝为一双素手撩动,樱花色薄纱对襟云袖深衣,在花雨纷纷下泛着暗纹樱花繁绣哑光,仿若一束流水倾泻,褶皱柔软的弧度若海棠花瓣叠合交错;交领月白绫罗曲裾中衣下水绿百褶襦裙在身后绽若春花,领口与袖口上都以银线绣出祥云纹络,阵脚细密似若无痕。
一头青丝挽成纤巧的望仙髻,一支丹鹤出云银簪于鬓上泛着微光,鹤喙衔着桃色宫绦,以粉面珍珠冠顶,并蒂海棠压花仿似与头上落花竞秀,更加衬得那张粉面含春,娥眉淡扫,清淡如远山,唇色亦是薄薄一层胭脂色,似有还无,不知是唇之本色抑或胭脂点染。
闻得落在残花上的细碎足音,她霍然一惊,十指已收了力道,琴音虽戛然而止,但那余韵却仿若落花之残香挥之不去。见来人是他,轻阖的双唇不自禁开启一丝贝齿皓白,仿若一瓣细细梨花落入桃花堆锦之中。
闺阁女子不得与男子私相会面,今日虽是府上有贵客来访,各堂掌事均去广寒殿陪侍,唯独她心绪不佳,借故推辞,方能于这海棠深处鸣琴遣怀。
只一眼,纤长卷睫投下的阴翳在花云筛下的光晕下有了微妙的变化,眸眼泛起春水微涟,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则如那惊起涟漪的石子。
只一眼,清明的神思也陷入恍惚,那满含英气的双眸灿然如星光微动,风扶着他的鬓发,凌厉的嘴角也变得柔和,仿佛有一句藏了半生的话欲吐未吐。
他与她,恰如天宇明星与清潭春水,遥遥相望,各自牵挂,却终究隔着天地之遥。
她出声若一掬清冽的甘泉,保持着恰好的疏远,“公子不在广寒殿陪太祖爷说话,怎有闲心至这澜春居?”
云鸿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虽假意把玩着垂枝的海棠,心思却全被她收去了。他从未有过这般慌张,即算在西南战场千钧一发之际。
语声中的波动被掩抑得不易察觉,那枝头经他一触,花落纷扬如雪,划过手背有沁凉的触感,仿似轻拂过冰丝锦被一般。
“我本是要找一个人的,没想到一路赏着花就到这儿了。方才姑娘琴声清丽宛转,叫我驻足不前,寻音而来,不想却扫了姑娘的雅兴,还望姑娘见谅。我……这就离开。”云鸿有些尴尬,呼吸渐深,不敢再瞧那双好似氤氲着雾气的杏眼,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秦可儿立身而起,身姿娇柔,腰身不盈一握,云鸿心头漫上一丝悦意,迅疾转身,见她楚楚仙姿更是心中一动,“姑娘,还有何事?”
秦可儿带着半分嗔怨,半分期待,拂去肩上轻盈落花,道:“别姑娘姑娘地叫,好生难听,奴家姓秦名可儿。”云鸿双颊泛着极浅一丝红晕,喃喃:“可儿……姑娘好名字……”秦可儿掩唇,眼里含着笑意,些许好奇地扫他一眼,“今日之事还请李公子守口如瓶。”
可儿可不想被爹爹板着脸训诫,娘亲以后只怕会管得她更严了。云鸿点头答应,转身离去,挺拔精壮的后背终于消失于海棠花雨之外。
秦可儿再无心抚琴,落花无声,浅浅的笑蔓延于唇角,心底似有一朵海棠悄然绽放。
澜春轩外灿烂的不仅是满园落花。
※※※
揽月斋外,碧染众人已失了耐心,眼看就要用午膳了,云鸿公子怎么还不出现,难不成是秦缃那小丫头唬她们的。
正当此时,隔着地涌金莲的如伞青葱阔叶,有一袭白影疾步而来,紫韶“呀”地轻叫一声,慌张拉扯众人朝美人蕉后面躲去。“是掌事她来了!”
众人慌乱如惊群之马,反倒你推我搡,根本不及藏身,慕幽一袭蓝白云纹对襟褙子已立于她们眼前。
众人均惊恐莫状,仓促间下意识将碧染推到前面。碧染又惊又气,直怨这帮姐妹太不义气,好事群起而享之,坏事则唯恐避之不及了。
碧染眉头紧锁,目光在地上打磨得精致的六面青石上打转,方才还洋洋得意的她此刻如落入狼口的羔羊,无比驯顺。
“掌事,下婢……不是偷懒……去上了趟茅房……回来不意经过此处的……”
慕幽面色幽静,在碧染她们看来却像雷暴之前沉闷的阴云。
话说回来,慕幽虽冷僻孤清,不喜与人深交,但从不至于对下属严苛暴政,不知为何,她的下属却对她敬畏有加,也许正是因为她那永远淡漠、猜不透的神色,才让她在下属眼里深不可测,而往往不可知的便是可怕的。
见碧染惊惶无措的样子,慕幽只觉好笑,面上却依旧纹丝不动,森森威严不露声色地让众人折服。语气淡若刚化的春水,“本掌事姑且不论你们偷懒赖工一事。倒是你们可有见到秦缃?”
碧染胸中憋闷之气终于散尽,紧蹙眉头也随之舒展,“秦缃她此刻应在东坊跟语嫣学描绣样。不知掌事找她何事?”
慕幽心知时辰不多,她也是好不容易找人替了她才得以脱身的,眼见马上就要开宴,膳房只恐怕人手不够,她再不得多耽搁,只得吩咐碧染:“你去找秦缃,叫她在摘星亭里等候片刻,本掌事有话要亲自询问。”
其实她要秦缃等的人,正是那日在百花幻境中相遇的有缘人。至于云鸿那边,她自有办法。
碧染紫韶一听,刚舒开的眉头又紧紧锁住,这怎么成?万一李公子来了,我们不在,岂不是错过天赐良缘?碧染一咬牙,决不能辜负公子,倘若失约岂不给他落了个不守信的印象。嘴上却恭谨应诺了。
慕幽一走,碧染和紫韶对视一眼,嘴角有会心笑意,“李公子之约决不能失,失不再来,但掌事的吩咐也不能不从,再三考虑,唯有我们中一人前去东坊通晓秦缃,其余则在此处继续候着公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