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斋僻静一如往常,见四下无人,秦缃从半敞的雕花檀木窗翻了进去,差点将那一架纤毫弄翻,心中虚晃得厉害,一壁安慰自己是情非得已,一壁目光在屋里寻着那雕蝠檀木香柜所在。
墙角立着一只珐琅兰草莲心瓶,里头供着新嫩连翘,伴着凝神香的余味,清新如雨后。吉祥繁丽的图案因着日久而色泽暗沉,有光滑触感。还好,门页并未落锁,秦缃翻出那件孔雀翎羽披风的瞬间,仍旧被那夺目光华给慑住了心魄,得想个法子将它裹住才好,早知道该带块麻布出来的。
目光游离在束得齐整的鲛绡落英月白帘子上,终觉不适,只好忍痛将里裙的一块撕下,简单粗糙地包成一个団袱,便匆匆翻窗而出,急忙朝东坊走去。
此刻,广寒殿内,为李云清奉茶的慕幽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安,青瓷浣花茶盏中的碧螺春微涟溅起,她强自将不安于眉间掩去,紫玉凤鸣萧牵住了云清清澈纯净的目光,她上前一步,依旧冷冷地,“公子请用茶。”
云清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小心捧过茶盏,以光洁圆润的盏盖轻掀茶水,姿态闲雅清俊,纤长五指紧扣茶盏,清洁光滑的指甲根部有淡淡月印,青色的血管静藏在白皙皮肤下,一瞧便觉气韵高洁,超凡绝俗。
谈吐亦是谦恭有礼的,仿若有一股书卷气紧紧相随,令人心神清爽怡悦。
“太祖爷,近来身体可好?家父一直很惦记您呢!”
秦广带着对晚辈的蔼然笑意,“很好很好,劳烦令尊挂心,我这把老骨头啊,一时还能用!”
“太祖爷说笑了,闻听您身子硬朗,家父定十分欢喜,只是最近天气晴雨不定,家父身体有些不适,故不能亲自到府上拜访,还望太祖爷体谅。”云清朗朗之声如天音辽阔,盘旋于广寒殿上,令人说不出的身心舒畅。
“都多少年的交情了 ,还计较这些干甚!安西郡与东琅郡相隔不下八百里路程,远道而来便是多少辛苦劳累,令尊身子是吃不消的。”秦广深邃苍老的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怀念与感慨,有些尘封的回忆被翻了出来,令他怅然。
其他三大堂的侍婢已经先行出动,猫身藏在广寒殿外不远处的葡萄架下,隔着密密枝叶朝大殿内偷眼探望,怎奈相隔甚远,只隐隐看见模糊影子,李家公子风貌是半分未得窥见,不免均懊恼失望,几个性子急的索性把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却不小心碰翻了一盆君子兰,“哐啷”一声,那几人已吓得魂飞魄散,如鼠四窜,转瞬间没了身影。
因隔得不算近,正在说话的秦广、云清并未察觉,立于云清身后的慕幽却心弦拨动,只想寻思个机会让云鸿借故离开。
云鸿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东张西望,金丝楠木的交椅上仿佛长了刺,他不住挪动着位子,绛色窄袖锦缎长袍,祥云纹银线滚的宽边泛着隐隐光亮,他宽厚壮实的双手时而放在膝上,时而又不安地拄着棱角坚毅的下巴,有种血气方刚的急躁。云清几次三番示意,他也不管不顾,倒让他这个做兄长的颇为尴尬。
慕幽见他如此,心中亦是焦急,不过此刻唯有镇静方能不露马脚。云鸿目光装作不经意几次扫过慕幽,她何尝不知。她只小心思虑着,以期能逮到个由头。
“请太祖爷见谅,晚辈二弟性情浮躁,怪本家父兄管教不严,倒让太祖爷见笑了。”云清面带羞赧,歉然道。
“二公子正值青葱盛年,血气自然旺盛些,也难怪他坐不住,倒是我们这些老爷子年老体衰,想活动活动都不得哦!”
话音未落,殿外“哐啷!”一声,夹杂着女子惊惶尖叫,足音纷杂渐远。许是何处偷看的侍婢又弄翻了盆栽。
秦广神色微怒,不好发作;云清眉目淡然,只探视殿外;慕幽心中一动,眸光雪亮;云鸿好奇张望,已立身站起;垂手侍立于诸位身后的各掌事侍才均惶恐不安,垂首低眉,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
慕幽迅疾朝云鸿使了个眼色,云鸿呆愣了半晌,等把守门外的侍才进殿请罪之时,他才心领神会慕幽之意,眉间疑惑顿时化作盈盈笑意,朝秦广恭谨一抱拳,声音朗阔如九霄雁鸣:“太祖爷何必为这区区小事动气,这点芝麻小事就交由晚辈去处理吧。”
云鸿这番话简短干练,虽说是主动请缨,却欠于礼仪,不免有些莽撞,云清刚要替他说话,秦广却淡淡笑了,他并非拘泥于小节之人,抚一把长须,“如此也好。”
慕幽刻意快速扫了他一眼,云鸿只微笑不语,英朗神姿愈发凛凛,大步流星地走下殿去,那名侍才余光扫到他魁梧身形,冷汗已涔涔而下,只把头垂得更低,音细如蚊,“下属知错,是下属管事不力,下属该罚!”
怎料云鸿右手一把揪住他后衣领口,只轻轻一提,那名略显丰腴的侍才竟已双脚离地!秦广见状,欣然喝道:“好武力!”云清含了一丝笑意,慕幽略显惊讶。
那侍才已吓得面如土灰,又不敢肆意挣扎,只得抖若筛糠,一双绿豆眼睁得比铜铃还大了。云鸿携着他大步走出殿外,步履矫健如飞,连大气都不喘,仿若只是提着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出了殿门朝右一拐,两人身影便隐没在芍药花云之后,殿内再瞧不见。
秦广眼中欣赞之意尚未消散,喜道:“素日便闻人说李家二公子神力惊人,今日一见果真力拔山兮气盖世呀!”
云清抿了一口碧螺春,愈发谦虚,但目色那抹自豪却是难以掩抑的,“二弟如何能承太祖爷如此盛赞,只不过从小跟着安西太尉练了些蛮力罢了。”
秦广目光攒亮,已带了三分诧然,“可是‘一剑平川’的王太尉?”
云清清朗一笑,“正是。”
秦广赞赏之意更甚,“真是后生可畏呀,若非资质绝佳,太尉他也不会轻易收徒。”
“太祖爷过誉。”
秦广扶须大笑,“李三秋真是福泽深广,有此卓绝二子,此生何憾呀?!”
云清容色淡然,“晚辈实不敢当。”语罢将碧螺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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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云深处,幽谧香云仿若无际汪洋,将人团团笼住,每一次呼吸都似能品到丝丝甘甜。赤芍如火,热烈张扬,白芍如玉,冰清至洁,粉芍如鲤,姿态闲雅,翠叶如网团团托出花云,让人迷醉不醒。
云鸿见四处无人,客气将那名惊恐莫名的侍才放下,嬉笑着,收敛了虎虎威风,倒也平易起来,竟还有些不好意思,“你赶紧走吧,别让人瞧见。”
那名侍才惊疑交加,绿豆小眼直打量他神色,不知所以,半天没有出声。
云鸿敛了笑,“快走!”他朝侍才伸出手,吓得他往后踉跄躲闪,谁知云鸿把什么塞在了他裤腰带里。他惊惶垂首一瞧,竟是一锭银子。霎时受宠若惊,支支吾吾,眼如铜铃。
“还看什么,叫你快走!还嫌少不成?!这次多谢你教管的那几个侍婢,不然本大爷还脱不了身呢!”云鸿扬扬手,“走走走……叫人看见多不好!”
那人似懂非懂,揣着银子步伐轻快地笑着走了,幻彩云花即算妖冶迷人眼,但也决挡不住云鸿那颗炽烈澎湃的心,紧张一寸一寸地张起风帆,即将相见的喜悦如滴在心头的蜜糖,忐忑不安却让他这个堂堂八尺男儿有些惶然不知所措,此刻才记起慕幽并未将约定之地告之,这偌大的秦府,难不成要他亲自去寻?
他心念微转,想着也许此刻缃儿正在这府中某处紧张等待,而寻觅佳人则成了对他的考验。霎时他斗志昂扬,环顾四周,初下判断后,大步绕过姹紫嫣红,径直朝东边走去。
看至此,看官您一定会笑他呆拙,这秦府少说也有十亩见方,短时内要想寻得一人谈何容易,可各位别忘了,他可承于王平川门下,摸金发丘也是一门必修课,没准也就让他撞上了呢,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他倒碰上了另一段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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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包袱……为何如此轻便?”碧染托着那用秦缃裙摆裹出来的团袱,反复掂量,疑惑不解。
秦缃反应飞快,只笑道:“当时李公子他尚有其他包袱在身,可能是把十分重要的物事单独裹成包袱吧。不管如何,他定不希望他人窥见包中事物的。”
“那是当然。”碧染打消无谓的猜疑,望了望身后重新精心装扮的侍婢,紫韶头插一支赭石石榴铜簪,垂坠的粉面珍珠分为抢眼,心中隐隐生了不悦,担心自己的水仙暗纹百褶齐腰襦裙风头给盖住了,不过声音却依旧是圆润轻快的,“都准备好了吧?”
“碧姐姐,你赶紧走吧,李公子他要等得不耐烦了!”紫韶摸了摸那支簪子,好似还不满意似的。
“急什么,还没问妹妹与李公子所约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