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程姐,我要杨梅口味。”君静安笑眯眯的在玻璃柜台上放在一块大洋。今天星期五,欧派蛋糕店内生意极好,她排了好长时间队才轮到她。
程姐看是她,忙弯腰去为她拿柜台里的蛋糕,却突然变了脸色,“糟了,我把给你留的蛋糕卖出去了。”君静安还未反应过来,程姐就已经绕过柜台朝着刚出门的客人跑去。
“对不起先生,这块蛋糕是君小姐预定了的,您看您能不能换种口味?”
那人却理也不理她,提着蛋糕径直朝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君静安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就见程姐揉着青紫一片的手腕满脸怒色的推门进来。
“程姐你怎么了?”君静安忙问。
程姐摆摆手,一脸郁色,“遇到个蛮不讲理的人,我不过是想掀了车窗内的纬布想让车里的人将蛋糕让出来,没想到手还没碰到就被他的仆人捏住手腕,差点给我捏碎了。”
程姐平日待人亲厚,也很少遇上蛮不讲理,如今遇上这样的事,一时很是气愤。
君静安见他手腕伤痕骇人,安慰了她几句刚准备出去为她买药酒就见刚刚排在她前面的那位客人又推门而入,手里提着原本程姐为她留的杨梅蛋糕。
那人一看是她,就将手里的蛋糕递到她面前,“我家少爷说既是君小姐喜欢的东西,他就送给小姐了。”
君静安一愣,程姐走了过来,面色不快的看着那人。“既然要送,为何刚刚不让,现在还来这里假惺惺。”
那人只看着君静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君静安将手里的蛋糕盒推到那人面前,“谢谢你家公子的好意,我突然不想吃这杨梅蛋糕了。”程姐对她极好,知道她喜欢杨梅蛋糕,不管她来不来都会为她备上一块,如今这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人伤了她,她自然不能就这么妥协。
那人似乎知道她拒绝的理由,从怀里掏出几贴白色膏药和一张银票递给程姐,“我家公子身子不便,不希望被人看见,刚刚多有得罪,请多见谅。”
程姐本是心软之人,见他服了软,态度也就没之前那么强硬了,“就算不想被人看见,你也用不着使那么大力。”她从他手里拿过几片膏药,“我只拿我该拿的。”
那人点点头,收回那张面值不菲的银票。
“你家少爷姓什么?”君静安问,上海达官显贵家的少爷她还是认识一些的,但却没有听说哪个是身子不方便的。
那人见她并没有再说要退回蛋糕就知道她已经收下了蛋糕“我家少爷说了,日后和君小姐还会见面,他不想小姐记恨他。”
那人一路走到马路对面,矮身上了车。那车开了窗,却拉上了窗帘。看不见车后座上坐着的人,但君静安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她。他看的到她,她却看不到他,这让她有些不大舒服。
市中心极为低调少见的浓荫深宅,两米多高的铁制围栏上爬满了未知的绿色植物。与外部的古老低迷截然相反,内设却是极致奢华,手工精湛的雕花栏杆、白石雕刻、流水喷泉。时下最为达官显赫所追捧的摆设,这里应有尽有。
刚进入夏天,阳光带上微微辣意透过薄雾笼罩在洋房的流光瓦砾上。
早餐吃到一半,君静安抬头望向坐在主座上的君立林。“爸爸,您还记得城北的裴叔叔吗?。”
主座上的君立林一身淡青色长衫,五官斯文秀气,眼神隐隐流露出岁月沉淀下来的锐利。“我们都有好久没见了,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我前几天在学校门口遇见裴叔叔了,我们聊了一会儿。”
君立林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多问。
君静安下意识的瞟了眼对面的君少白。他正低着头用刀切着面前的面包,似是十分用心,并未注意他们的谈话。
君静安收回眼神看向坐在主座上的君立林。“爸爸,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裴叔叔的报社正缺人手,我想去裴叔叔的报社帮忙。”
“到报社帮忙?”君立林似是有些吃惊。
君静安尴尬地扯出几丝笑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浸了汗,“您知道我对洋行生意不太感兴趣。”
“文臻与我关系倒还不错,这要是以前你说去帮他,我也不介意,只是现在……”君立林微微摇头,拿过仆人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少白,将昨日发生在洋行门前的事说给静安听。”
闻言,君少白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君静安仓皇收回的眼神,“昨日一名记者跟踪藏本被击毙在锦荣洋行门口,藏本当场宣布,若是再有任何记者,咳……”他有些不适的用拳头抵在唇上,苍白若鬼魅的面容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君立林皱了皱眉,仆人立马递上纸巾。
君少白头也不抬,摆摆手,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若是任何记者乃至报社胆敢滋事日本人,定不轻饶!”。等他说完话再抬起头来时,君静安的脸色已是少见的难看,他又说,“妹妹只要不去那报社工作自然犯不着藏本的话,就算他是日本公使也总不能无事生非吧?”
君静安忙敛神低头,做乖顺模样,“哥哥说的是。”
这时一旁的君立林也开口道,“藏本如今在我君家洋行门口作秀,怕也是不安好心,你们最近不管是做什么都要小心一点,不要落了他们的口实。”
君静安复又点头,“您放心我不会再提去报社的事了。”
君立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回头示意站在身后的仆人。
仆人极有规矩的走了过来,将镶着金丝的红色请帖一一奉到君静安与君少白手里。
君静安接过请帖打开,面色微微一变。
君少白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请帖上的金色正楷,似乎早已料到。
“过几日就是锦颐二十七岁生日了,他刚从国外回来,静安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与他好好认识一下。”说到这里,君立林忽然觉得君静安身上沉闷的黑色长裙有些碍眼,于是他转头对君少白说,“静安往常都是学生装扮,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出点力,替妹妹去选几套衣服。”
君少白将请帖放到一旁,闻言打量了君静安一番。“关系到妹妹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担待,只是锦颐……”君少白微微一顿,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唇角,不愿再往下说。
“胡说!”君立林喝了一声。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反应似乎猛了些,他也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那个模样却无言胜千言。他忙轻咳了一声,掩下失态,挥挥手,仆人一一退出。之后他才开口道,“你与宋家小儿相识多年,他是什么人你该最清楚不过了,静安嫁给他自不会委屈,况且我君家家大业大,他们也不敢委屈了静安。”
“那就依父亲的吧。”君少白淡淡应道,不再多说。
“你!”他毫不在意的语气触怒了君立林,但他又不知如何反驳他,“静安,你跟我上楼。”不与他多说,君立林拂袖上了楼。
——
两人的身影刚消失在楼道拐角处,君少白猛地低头用手帕捂着唇咳嗽起来。强忍了许久的咳嗽一爆发就难以停下,他一手捂着唇,一手撑着长桌边沿,忽的喉头一腥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拿开手帕一看竟咳出了血。“来人。”他将沾了血的手帕揉在手心。
“少爷。”南笙从外面小跑进来。
君少白见来的人是南笙,微微一愣,随即捂着唇又是一阵咳嗽才抬起头来看他,“事情办好了?”
“嗯。”南笙点点头,见他嘴角有血渍,心下大骇,随即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又从怀里掏出一瓶暗黄色药瓶递给他。“原本陈老爷不肯卖,可我们找的那人与陈家有些渊源,他二话不说就卖了,而且也没开高价。”
君少白接过水,抿了一口,却没有接他手里的药瓶。“看样子陈家如今已到了末路了。”
南笙收起药瓶,退到他身旁,“陈少爷死后,陈老爷就开始一蹶不振,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既然已经买下竹园小筑,需要我去约宋少爷见面吗?”
君少白将手里染了血的手帕扔在桌上。“都等了八年了,倒也不急在这几天,只是这副身子……”
“少爷何不去医院……”
“多嘴!”南笙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忽然提了气,他只感觉头脑一阵晕眩又开始咳嗽起来。没了手帕,他捂着嘴分外不适,久久才抬起头看南笙,“若是我想留住这条命,也不至于成了这副模样。”说完,他有些疲惫的将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放在桌上。“明日到华晋那里去给我换种药,无论如何我都要撑过这段时间。”
“可……”。
“下去吧。”君少白摆摆手,不愿再听。“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坏成了这副模样。”
——
君立林双手负在身后,一身墨色长衫被熨烫的极细致,没有半分褶皱。他微沉着脸看着面前一脸乖顺的君静安,好久才问她,“委屈吗?”
君静安被他面上的凝重压的有些心慌,他已经好长时间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对她说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家不会给我委屈,君家也不会任我委屈。”
“那你自己呢?”君立林显然听出她话里忽略了的东西。
君静安微微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八年前若不是您带我来君家,我现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流浪了。如今君家的一切自是要比我个人重要的多。”
“好孩子知道顾全大局,你如今这般懂事也不枉我当初带你回来。”他伸手拍了拍君静安削瘦的肩膀随即转身望向窗外,回归主题。“其实那宋家小儿虽然废了腿,但当年上海第一艳公子的名号也是家喻户晓的。想必八年后的他也不会差到哪去。”
八年前,上海的第一艳公子宋锦颐因为容貌出众,又是宋家独子天子骄子。旁人生妒给他冠了个艳字,艳公子,既是说他面相艳丽,也是在讽刺他男生女相。
却不想宋锦颐听后,并无太大反感,一句“倒不难听”算是正式应了艳公子的名号。
君静安想起那时住在巷口的王家。王家有个女儿叫王兰,因为长的有几分姿色,平日高傲的很。却不想,一日见了宋锦颐回来后就不再出门见人。
宋锦颐的美,确实让女人都自叹不如。可这么美的男人,怕也不是哪个女人都可以消受的起的。
“爸爸您不要担心,八年前您就告诉过我君家和宋家要联姻。既然姐姐不在了,做妹妹的自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君家正牌小姐君萱,八年前突然离世,外界传言为陈家公子陈恺殉情而死。
君萱的忌日马上就要到了,这段时间君立林也因为此事心情不大好,此时蓦地听她提起已故的君萱,痛苦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他微微弯了身子,双手撑在窗台上,“那样最好,你先下去吧!这几日我身体不适要出去散散心,宋家小儿的生日宴会我就不去了。你和少白一起去,记住,该有的礼仪还是一点都不能少。”说完他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
君静安极安静的下了楼,没想到君少白竟还坐在桌前喝咖啡。
君少白缓缓放下手里的咖啡抬头看她“妹妹不是说前几日遇到裴叔叔了吗?你说巧不巧,前几日我也遇到了。”
“确实好巧。”君静安点点头,走到长桌前坐好,心下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哥哥有没有和裴叔叔聊些什么?”。
“自然是有。”
君静安的面色一僵“哦。”
“裴叔叔说日本人要强制收购新民报,他早从一个月以前就在缩小报社规模……”君少白将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皱了皱眉似是在回忆,“可妹妹刚刚却说裴叔叔报社人手不够?似乎有些矛盾,不知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了。”
君静安心头如被冷水浇下,其实她根本就没遇到过裴文臻。她不过是知道裴文臻一定会帮她圆谎,所以才出言试探了一下君立林对她自立门户的看法,却没想到让君少白抓了个正着。“我见裴叔叔满脸疲色,我还以为是忙不过来,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君少白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苍白的面容下尽是了然。“纳兰静安,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君静安的笑凝固在脸上。
“拒了婚事。”君少白微微低头捂了唇,压抑了喉中的不适“我保你三年平安。”
见她并不为所动,君少白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又说道,“你放心,我给你的时间是我身体还能承受的时间,如果你答应了,就算三年内我身子到了极限,我也自有办法保住你。”
不可否认他的话君静安来说是诱人的。她不过是君家的养女,没人会真正在乎在她的死活。她打着进报社的幌子,最终目的不过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君静安问。君宋两家联姻,最大的受益者自是君家,作为君家唯一继承人的他却要毁了婚事,若不是有隐情,怎会如此胡来。
君少白已然明了她话中妥协的意味“那妹妹是答应了?”
“可你得告诉我你的目的。”
“我说了你便会相信?”君少白伸手扶了扶眼镜。
八年过去了,他不再是茶楼里的心事重重的贵宾,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卖花小丫头。
君静安心下一沉,他既然开口说了,自是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怕是就算她拒绝,他也不会就此作数。“好!不说可以,但你要说话算数保我三年平安。”
“自然。”君少白点点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角,“至于这婚怎么拒,我相信凭妹妹这些年在君家学到的本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君静安冷着脸,半天才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话来,“若不是被逼,也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