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从树上繁密的叶子间照射出来,教地上映出蜂窝般的影。
皇极殿的偏殿里,几位重臣站在皇帝面前,汗流涔涔。方才皇帝的一席话,让他们知道,大越就要发生亘古未有之变了。
手中的新法概要已被他们攥得皱巴巴。上面的条款让这些人触目惊心。
开放言路、鼓励实业、改用西式方法操练军队、遣散老弱残兵,削减官僚俸银及军饷须支、各地筹设武备大学堂、武科停试弓马骑射,改试枪炮、废除旧礼、改行西礼、男女婚姻自主,不可由他人定夺、官民皆可剃发、改留洋人发式、衣着服饰亦与洋人无异……
这些条款若果真下诏颁布,那天下岂不是要大变样了?
还有更要命的:设立京师大学堂、各地原有书院、义学、社学一律改为西式学堂、各州府设高等学堂、县城设中等学堂、村镇设小学堂、废科举、学子改试西学。
朝廷果真要按照这上面的条款颁布明谕,那结果非但是天下大变,还更有可能天下大乱。苦读几十年四书五经的数万大越仕子一下子没有了希望,必然会造反的。
握了握手中的概要,黄子辕吸了吸鼻子。以往君臣议事,他是能躲就躲,轻易不开口说话。他知道皇帝不待见自己的姐姐,说对了还好,一旦自己的话和皇帝想得不一样,那便轻则挨训斥,重责罚银子。自己不像陈继善一家人,他们多会体察圣意啊!这几年的新鲜事,不都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么?
然而今天的事情逼得他不得不说话。朝廷若是像这般天翻地覆的变革,势必引起大乱。到那时,不仅自己这个郡王当到头了,恐怕自己的命也就活到头了。
“皇上!微臣以为这上面的条款还须仔细斟酌后,方可昭告天下!”说着,他厌恶地看了看身边的陈继善和霍华德,暗忖若是没有你们撺掇,哪会平白生出这么多事来?
“哦?”见子辕说话,中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新法的概要,是霍华德和陈继善参照西洋各国典籍逐一摘出的。上面每一处条款,中元都用御笔朱批过。他知道,无论是守旧还是革新的大臣,都不会对这些条款全盘接受。毕竟,让他们从世代遵守的典章习俗中脱离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你说说,哪几条还有不妥之处?”
子辕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道:“首先,削减官员俸禄这条就不妥。朝廷变法离不开中央和地方各级的衙门,若这新法第一条便是削减俸银的话,那各级官吏必对新法阳奉阴违,新法推行的阻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子辕的话颇有见地,引得几位新提拔上来的大臣不住点头称是。可中元却不以为然:“朝廷虽削减官员俸禄,但比起故国变法时淘汰冗官的做法,还算客气了。此外,那些官吏难道只靠这点俸银活着么?你们谁府上没有些私产?当铺、绸缎庄、药铺恐怕每位都不止拥有一处吧?”
说着,中远目光扫向群臣。除了新来的那几位,余者皆暗感羞愧,不由微微低头。
“新法是大越富国强兵的重中之重,是朕和各位臣工亲自拟定的。若有胆敢阻挠新法者,朕必严惩!”
见皇帝有动怒之意,子辕不敢再饶舌。他看了看其他条款,又道:“这除旧革新之礼法微臣以为也不可取。自古华夷存辨,我大越之礼乃承自周礼,数百年未曾变过。洋人的礼节再好,也不适用我大越。就拿这婚姻大事来说,自古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若冒然改动,恐与官民不利,又置三从四德于何地?”
这番话虽然说得看似公允,但实则却有私心。子辕是礼部尚书,若是礼法变了,他这个位置岂不是要形同虚设?
中元略微想了想,觉得子辕的话并未完全一点没有道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把目光投向了霍华德。
新法的条款凝聚了霍华德无数心血。他当然不希望里面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动。
“皇上,微臣以为变法之关键在于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切不可心猿意马,瞻前顾后。以免……”说着,霍华德转头看了一眼黄子辕,又继续道,“以免让顽固势力有可乘之机。”
见中元沉吟,霍华德恐迟则生变,便朝陈继善使了个眼色。陈继山心中有数,忙开口道:“皇上!常言道,不破不立。平常人家如此,大越变法更不可置身其外。男女自由相恋,以结秦晋乃是洋人优于我大越之根本。试想,黎民若在父夫面前无立足之地,又何以能在官吏面前仗义执言进而上书言事呢?”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中元不禁暗忖:婚恋自由又有何不妥呢?想起金小姐、小娱、雪娇和自己,不都是所谓父母之言的牺牲品吗?再者,自己和晓遥不也是自由结合的么?若是靠皇权或者父母的威严强加,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幸福了。
“老大人言之有理!”
“老大人”这三个字是中元对陈继善的称呼。自从那年晓遥回家省亲后,他便一直寻找一个合适的称呼。按照旧礼,直接称呼别人名字是极不礼貌的,但皇帝对臣子除外。即便如此,中元还是不想直呼其名。晓遥说得对,既然是平常百姓人家,又怎么能直呼岳丈的姓名呢?
他思来想去,觉得“老大人”这三个字再贴切不过了。“老”暗喻陈继善是他和晓遥这个“黎民之家”的老者,用在“大人”前更显陈继善德高望重。
一开始,陈继善还对这个称呼感到不自在,可时间一长也便习以为常了。
子辕见陈继善发话心知不好,暗想皇帝不会改动这些条款了。他眉头一皱,心中盘算谁还能规劝皇帝。
“不但如此,朕还有后旨。”中元见众人皆沉默不语便又补充道,“从此刻起,上至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皆不可强逼人为婚,成婚必须两厢情愿,连朕也不能例外。”
皇帝的这番表态让子辕彻底放弃了进谏。他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惶然。
夏宫的花园里,一个宫女正带着曦月在草地上玩耍。五岁的曦月正处在对世间万物都好奇的年纪。她扎着两只冲天杵的小辫儿,缠在宫女身旁问这问那。那宫女开始还能答上一二,可曦月的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宫女答不上来,便开始有些厌烦了。一阵风吹过,她觉得腹中略微疼痛,知是来了内急,便要去方便。
可是不能把长公主一个人丢在这里啊!她四下张望,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正从不远处经过。
那不是黑炭么?
宫女连忙摆手让黑炭来至近前。
“帮我看着长公主,我一会便回来。”那宫女说完便急急地跑开了。
目送她身影渐远,黑炭便将目光放在了曦月的身上。黑炭面目可怖,常人见了他都不敢直视,可曦月却毫无畏惧。她闪着明亮的眸子,笑眯眯地看着黑炭。
“你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黑炭没有说话,眼睛紧紧盯着曦月。曦月眼中的顾盼流转和眉宇间露出的神气之色,让他猛然想起一个人。
对!是她!这眼神和神情和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霎时间,黑炭的眼中噙满泪水。
曦月见面前这个人怪怪的,有些忍不住好奇:“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也许是真的想到了些许伤心往事,黑炭收起脸上的悲伤,突然面露凶光。
年幼的曦月这次被他可怕的眼神吓住了。她敛起笑容,愣愣地看着黑炭,一动不动。
黑炭脸上的杀气越来越重。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曦月。
“你在干什么?”
一声高喝吓得黑炭身子一抖。他忙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
丽媛满脸怒容地看着黑炭。她知道黑炭是夏宫里干粗活的太监,这种最低贱的奴才怎能离长公主这么近呢?
黑炭似乎很怕丽媛。他不敢去看丽媛的眼睛,仿佛一与她对视就要被看穿一切一样。
丽媛走到曦月身旁,伸手将她轻轻抱起。
“还不快走远!”
见丽媛动怒,黑炭不敢再待下去。他慌忙行了个礼,便匆匆走开了。
望着黑炭的背影,曦月还在心有余悸。她把头埋在丽媛怀里,喃喃地说:“媛姨,刚才那个人好让我害怕……”
看着怀中有些颤抖的曦月,又想到方才黑炭那怪异的举动,丽媛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