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里,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坐落在北墙的一角。这座楼共两层,大概二十来间屋子,都是宫女们的卧房。
自打在夏宫当了差,黑炭便包揽下这里所有的累活。他力气大,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下别的太监两三顿的才能吃了的粮食,却也能搬得动他们两三个人才能搬走的东西。
每日,他几乎都是第一个起床。待宫女太监们出去伺候主子的时候,他便拎着扫帚,将他们住处的走廊一一打扫干净。有时候,他会有这样一个感觉:夏宫里所有的奴才,除了自己,都是伺候主子的;而自己则是伺候奴才的。他们是主子的奴才,自己是奴才的奴才。
长长的走廊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黑炭攥着扫帚,弯腰扫去地上的尘土。走廊很静,除了扫帚触地的摩擦声,便是黑炭自己的呼吸。就在快要打扫到最后一间屋子前的空地时,他忽然听到女人嬉笑的声音。
难道这里还有人?他眉头一皱。按照规矩,太监若私闯宫女住处,是要挨板子的。
声音就是从最后一间屋子传出来的。
黑炭屏住呼吸,蹑足潜踪来到门前,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屋子里的春光尽收眼底。
两名女子赤身裸体,相拥着躺在床上打滚。她们互相握着对方的双乳,时舔时捏,嘴里不时发出快乐的呻吟。
门外的黑炭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喉咙干了,手中的扫帚陡然落地。
朝廷已将维新变法提上日程。霍华德被皇帝任命为特别顾问,全权负责变法事宜。陈继善晋升为新任宰相,协助霍华德统筹全局。为了使新法畅通无阻,中元特下旨命刘吉元、陆永年和曲言等一干守旧大臣致仕,又从新科进士中选取佼佼者入朝为官。有了新鲜血液的补充,朝堂上顿时气象万新。
这日散朝,中元摆驾夏宫。眼见大越国富民强指日可待,他喜不自胜。抬头仰望,他发现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也比以前清凉,树叶较之之前也更绿,整个世界仿佛都焕然一新。
来到晓遥卧房门前,他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回头看了看,只见孟祥童和几个宫女站在身后,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
他猛然想起,方才自己在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倒身下跪的。
怎么变得这么没规矩?中元心感诧异。
“你笑什么?”恼怒地看着孟祥童,中元的沉声问道,“见了朕为何不跪?”
原本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孟祥童此时却露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嘻皮涎脸道:“从今日起,我们在您面前免行跪拜了!”
中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一个小小的太监,竟然敢在皇帝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他疯了吗?
“你说什么?”瞪大了眼睛,中元快步走到孟祥童面前。
一丝惶恐在孟祥童的眼中稍纵即逝。
“我说今后我在您面前不用下跪了!”
来时路上的好心情全被这句话弄没了。中元气得浑身颤抖,抡起巴掌狠狠地向孟祥童打去。
“大胆狗奴才!混账东西!你鬼迷心窍了吗?”
皇帝一声怒吼让孟祥童惊恐万分。他慌忙敛住笑容,跪倒在地。身后的几个宫女也慌了,跟着孟祥童也跪了下来。
中元懒得理会他们,转身走进晓遥卧房。
“这帮狗奴才太不像话了!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他边走边气道,“遥遥,你告诉我。他们平时是不是也这么欺负你?”
晓遥正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那是梁安富从故国带来的《金玉缘》。听见中元发火,她不紧不慢地把书合上。
“你好凶哦!一来就打人骂狗的。”
见到晓遥,中元的怒气才稍稍平复。
“你有所不知!这些奴才胆子越来越大!见了我竟不下跪!不杀鸡儆猴真是不行了!”
“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眨了一下眼睛,晓遥淡淡地说道。
中元一愣:“什么?你为何要如此?”
“你不是说过么?我们要像平常百姓家一样……”
“那只是在你我之间啊!”
晓遥站起身,迈步来到中元身前:“你我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当然有!我们是主子,他们是奴才!”
“可奴才也是人啊!是人就要平等!”
中元的瞳孔睁得大大的。晓遥的这句话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朝廷变法的纲要里,虽然也有黎民上书言事,甚至直达天庭面君的权利,可是若要让太监面君不跪,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奴才见朕不跪,那岂不是要犯上作乱了?”
听中元这般说,一丝失望的神情涌上晓遥眉间。她缓缓地问道:“朝廷变法,学得是不是洋人?”
“当然!所谓变法之法,就是洋人治国的办法。”
晓遥微微颔首:“我听二姐说,洋人的国度,没有主子与奴才的区别。皇上若真心想使大越富强,便要与洋人一样。如此,黎民百姓甚至奴才才会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主人,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国尽忠。”
中元的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上。他目光扫向屋子里的桌案,试图从放在上面的那几本书中找到晓遥为何说出这番话的答案。
“你是不是看了什么洋人的书了?”
“我是看了,你不也看了么?”晓遥不以为然道,“不然怎么会想到变法呢?”
微微一怔,中元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良久,他长叹一声:“好吧!既然你不在意,那我也就默许了。不过,这种事只能发生在夏宫里,出去一切还是要按老规矩来。”
“好啊!君无戏言!”晓遥调皮地笑了笑。
中元见她眼珠乱转,以为她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心中又是没底了。
“你在想什么?”
晓遥的表情有点不怀好意:“既然在夏宫里的人都是平等的,那么你方才打了孟祥童,该怎样处置呢?”
中元简直被她弄得目瞪口呆。皇帝打了不规矩的奴才,反而还要受到处置。这恐怕是空前绝后的想法了吧?
“呃……处置?你要怎么处置我?”
“我不会处置的!你打了谁,就要谁来!”望着中元略显慌乱的眉宇,晓遥掩口而笑。
难道还要孟祥童来决定?中元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唤孟祥童进屋。
方才那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孟祥童捂着发热的腮帮子,进来给中元磕头。
“朕打你打得疼吗?”
“呃……不疼……不疼……”孟祥童嘴上说不疼,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
今天一早,晓遥忽然宣布,今后在夏宫里可以没大没小,连自己和皇帝也不例外。宫女太监们都吃了一惊,以为她昏了头。这么多年,除了那个陪嫁来的丽媛高人一等外,谁还敢在这位娘娘面前造次?
“朝廷已经变了法!今后大越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平等!”
然而,晓遥信誓旦旦的神情却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孟祥童心眼实,故而方才“以身试法”,触了霉头。
“娘娘说今后在这夏宫里人人平等。朕打了你,你若气不公,也来打朕一下,出出气!”
言罢,中元忽觉可笑。若孟祥童真的起身来打自己,那自己在历代皇帝中也算从未有过的了。
不过孟祥童可没那个胆子。方才见君不跪已经挨了耳光,若真要动手打皇帝,还不得五马分尸啊?
“回万岁爷!方才奴才已然无状,今后再不敢造次!”
“既如此,朕便给你道个歉,对不住了!”
见皇帝给自己道歉,孟祥童更是惊得浑身哆嗦。他口称“折煞”,连连叩头。
中元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他看了看晓遥:“这我就没办法了。”
晓遥走到孟祥童身前,伸手将他搀起:“都说不用了,你怎么还跪?”
孟祥童赶忙用手挡住晓遥,死活不肯起来。中元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
晓遥却是一脸愁容。
“你又怎么了不开心了?”中元不解地问。
“我在想朝廷的变法……仿佛……”
晓遥的半遮半掩让中元愈发好奇。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在中元鼓励的目光下,晓遥的胆子大了起来:“我在想朝廷的变法仿佛前路曲折。”
“哦?为何这样讲?”
“你看,你以皇帝的姿态告诉你身边的人,人生来平等,他都不肯相信,更别说普天下的黎民了。”
晓遥这番话提醒了中元。他忽然想到,即便朝廷有变法的决心,那些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在心中的百姓,能一下子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革吗?
天色已晚,寝宫已经掌了灯。闹了一天的中元懒洋洋地躺在晓遥身旁。晓遥身上的气息让他春心萌动。伸手将秀发揽在鼻间,他如痴如醉。晓遥转过身,鼻孔呼出的热气有节奏地拍打在他的脸上。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说话。中元的手开始不安分了。它伸进晓遥的睡衣里,轻轻在她背上抚动。晓遥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你真的好美……”望着晓遥清澈的双眸,中元低声赞道。
晓遥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她脸一红:“胡说……我最难看了……”
“不……你最美……”
“瞎说……偌大的天下……就找不出比我还娇美的女子了么……”
中元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恶狠狠地咒道:“记住!比你美的人第二天都得死!都得死!”
晓遥不敢去看他那吓人的样子,略微低下头:“呃……不许这样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再说不理你了……快收回刚才那句话……”
见晓遥又使出了杀手锏,中元不敢胡说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反正不许你这样想,也不要这样说!”晓遥似乎被刚才的那个玩笑绊住了,一时脱离不开。
“那我要是在梦中说出这句呢?”
“也不许!反正就是不要听见这样的话!”晓遥抬头白了一眼中元,“这话太恶毒,再说真的不理你了!”
看晓遥认真起来,中元真不敢再玩笑了,把她紧紧搂住,嘴唇迫不及待地贴了上去。
二人缠绵半晌,晓遥忽然停住了。她轻轻推开中元,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怎么了?”中元不解地问。
“我告诉你个秘密……”
晓遥的笑容让中元捉摸不透。他忙问:“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夏宫里有许多宫女都在吃对食!”一向清纯羞涩的晓遥竟然对这种宫闱秘事直言不讳。
中元忙坐起身子:“此话当真?”
“是啊,我亲眼所见。”晓遥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
中元眉头紧锁。按照大越祖制,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必须洁身自好,类似这种不洁行为是要受到惩处的。
见中元半天不说话,晓遥也坐起身子。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中元摇了摇头:“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呢?”
晓遥眨了眨眼:“奇怪什么?吃对食么?”
“对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此时,晓遥倒是露出一副不解的样子。
“两个女人……在一起……”看着晓遥的眼眸,中元有些说不下去了。
晓遥淡淡一笑:“每个人追求的幸福不同。我不歧视,想来你也不歧视吧?”
听她这样一说中元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你真是个少见的女子……”他躺下身,把晓遥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膛。
晓遥身上的奶香沁入心扉。他抚摸着晓遥的长发,暗想这天下还真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