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中元坐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这段日子里,他一直苦读这一本书。那是霍华德从故国带回来的——《盛世危言》。
这本书的作者叫郑观应,是个连秀才都未中过的商人。若是在大越,这种人即便在书中说得天花乱坠,也难逃无人问津的下场。可是中元却把这本书视为稀世珍宝。他在这里找到了大越革新的光明大道,接下来就是如何落实的事情了。
然而,这也正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若想富国强兵,必然要触动权贵利益,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若是不改,天长日久大越必积重难返。思来想去,他忽有一种进退维谷的感觉。一阵困意袭来,他身心俱疲,便将身子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忽然传来沉重的额脚步声。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魂飞魄散。
曼云陀那张黝黑丑陋的脸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吓得身子一抖,急忙站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闯到朕的宫殿里来了?”
“你的宫殿?呵呵!那只是暂时的,它的命运和舞阳一样,终究还是要落入我的手中。”
见曼云驼用贪婪邪恶的眼神看着自己身后的宝座,他不禁勃然大怒:“来人!快来人!”
“呵呵呵!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了!”
曼云陀的镇静倏然让他感到自己十分的渺小。随手抓起一只砚台,他狠狠对朝曼云陀砸了过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那砚台即将碰到曼云驼那颗大黑脑袋的时候,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曼云陀晃了晃脑袋,冷笑一声:“哈哈!这多年来了,你还是没有长进。你比你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老子更蠢!”
说着,曼云陀猛然朝他扑来。那狰狞的面目下,一张血盆大口似乎要将他吞噬。
中元身子一晃,陡然睁开二目。他警觉地环视周围,发现除了自己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屋中再无一人。
是真实?屋内外分明无一人。
是梦境?言语情景历历在目。
中元伸手摸了一下额头,发现自己早已是冷汗涔涔。多少年了,那个恶魔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在梦里,他对自己恐吓、威胁、嘲笑、玩弄,甚至不屑一顾。
自己想摆脱他,可越是如此他便贴得越紧,似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呼吸渐渐匀称,中元喝了一口茶稳了稳心神,抬眼又看到了那本被翻得有些破烂的《盛世危言》。
那会是摆脱自己梦魇的灵丹妙药么?
周正儒几个月都没见到皇帝了。这其中固然有皇帝“体恤”他年老不朝的旨意,可他心中竟也乐于安然家中,颐养天年。
多年的师生君臣情谊已渐渐疏远。他这颗疲惫的心再也不想面对皇帝那冰冷的面孔。
这日,他正在家中邀几位老友小酌,却忽见钦差来家中传旨。虽然皇帝有前旨让他不可轻易入朝,但在名义上,他毕竟还是当朝宰相。听罢宣旨,他急忙穿戴整齐,入宫面圣。暖阁里,看着中元那张日渐憔悴的脸,他又不禁心疼起来。
“皇上匆忙召见微臣,不知有何差遣?”
中元面带忧虑,见周正儒发问,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好久没见周师傅了,朕有些想念。”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若周师傅无事,陪朕随处走走如何?”
一番收拾后,二人微服出宫,转来转去,竟来到襄王府门前。故地重游,两人心中各自感概。迈步入府,中元直奔书房,周正儒撩起衣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书房还是原来的模样。书案的上笔墨纸砚、书柜里的书册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中元看了看书房里的摆设,指着一把椅子对周正儒道:“周师傅,你还记得它吗?朕小的时候,你就在坐在那里教朕读书的。”
周正儒看了看那椅子,眼前蓦然浮现出旧时场景。他点点头,叹道:“时光如水,微臣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您才这么高。”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一晃三十年过去,您如今已是君临天下,位至九五了。”
想起陈年旧事,中元也叹了口气。他又指着那把椅子:“今日,周师傅还坐在那里吧!”
周正儒的心忽然一紧。他隐约感到,今天皇帝带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一定是有其用心的。微怔着面孔,他不安地走到那把椅子前,坐了下去。
中元将书案后的椅子搬了过来,放在周正儒的对面坐下。周正儒愣住了。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三十年前,自己和皇帝也是这样面对面,一传一授。
二人沉默半晌,中元才问:“周师傅是属猪的吧?”
“皇上圣明!”
“那这么说,周师傅今年七十有三了?”
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周正儒忽地有些感动:“皇上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微臣的这点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小事?朕六岁开蒙,三十年了,像这样的小事,这么多年周师傅不知为朕做了多少。朕的字是跟周师傅学的,朕的文章是周师傅教的,朕的治国之道,是周师傅一课一课传授的。”
见皇帝追忆往昔,周正儒眼圈一红。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皇帝还小。有一天自己正在教皇帝念书时,忽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苍天的怒吼似乎吓坏了皇帝,他慌忙扔下书本,一下子窜到自己怀里。
“周师傅!我怕!”
“别怕!有周师傅在,什么都伤不到你!”自己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的幻像倏然化作烟散。周正儒鼻子一酸:“皇上这么一说,倒让臣想起许多往事。”
他看着中元的眼睛,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皇上,何必再提这些呢?”
中元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一股悲情忽从心底油然而生。他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枝杨柳,递到周正儒面前。
周正儒心中一抖。杨柳代表离别,今日皇帝带自己故地重游,又以杨柳相赠,莫非……
“皇上,微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中元知道他的意思。他慢慢转过身,哽咽道:“周师傅,朕不会忘记你的!”
言罢,他走出书房。
周正儒心一凉,傻傻地站在原地,拿着杨柳枝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周正儒听旨!”一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前。
周正儒忙缓过神来,跪倒在地。
“诏曰,宁国公、文治殿大学士、太师、宰相周正儒,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御前行走多年,且有启沃圣心,危难救驾之功,遂不忍遽加严谴,着致仕回家,颐养天年!钦此!”
听罢圣旨,两行热泪旋即从周正儒眼中喷涌而出。将杨柳枝揣在怀里,他呜咽道:“老臣……谢主隆恩……”
襄王府的一个角落,中元藏住身子,目送周正儒步履蹒跚般地愈走愈远。此时的他,心中异常煎熬。他实在忍受不了曼云陀化作心中的恶魔时常来折磨自己,更不想因变法之事与恩师反目,故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一番苦心,周师傅是不会体谅到的。
三十年的师徒情谊,一朝化为乌有。眼中的泪水渐渐模糊了中元的视线。他没有去擦,任凭周正儒那扭曲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