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涂满星空。数不清的星星渐渐探出,一闪闪的,散发出阵阵的哀伤。
承乾宫内,中元站在窗前仰望天空。此时的星空让他觉得格外澄净。一颗颗深邃的星星闪烁着,像女人的残泪……
这几日,他一直住在承乾宫——这个程锦燕活着时,他从未踏入过得地方。他不敢来见她。在他的心里,他早已对她充满了愧疚。
“皇上!”
邵琳的一声轻唤打破了中元内心的伤感和宁静。
他回过头,见邵琳一身素衣,脸上也未涂脂粉,怅然地站在那里。
自从家炷夭折,她就一直魂不守舍,朱颜辞镜,面不带粉,连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中元看着邵琳那无神的双眸,觉得她就是另一个程锦燕。
“皇上不也没睡么?”邵琳的声音十分低沉,仿佛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这几日,她浑浑噩噩,心如刀绞。
十年的苦难,在即将脱离的那一刻变得更加沉重。
十年的处心积虑,在就要成功的关头变成竹篮打水。
再有几个时辰,自己就会和其他后妃一样去福宁宫朝见太后了。可偏偏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惨剧。
是自己唆使皇上把家炷从程姐姐那儿抢来的。可自己不但没有照顾好他,还叫他送了命。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太后,见后宫的姐妹啊!
命运之神在即将光顾自己的一刻戛然而去。这便是造化弄人么?
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中元心碎万分。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你快回去睡吧,朕再呆一会。”
邵琳无力地摇了摇头:“臣妾不困,就在这儿陪皇上!”
“朕不用你陪着!”中元看了看屋子里的两名宫女,“这里有她们呢。”
邵琳的眼神直直的,生平第一次把中元的话当做耳旁风。
“那我就陪着程姐姐吧!”
“你若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着。这么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两行热泪顺着邵琳消瘦的脸颊滚滚而落。她不去擦拭,只唏嘘道:“皇上,你知道么?这些天来,臣妾真觉得死了才好……”
邵琳的话让中元感到心疼。他忙打断:“好好的,说什么死呀?”
“好么?我害死了家炷,害死了程姐姐。我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啊!”
邵琳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中元怕她心痛,便将她搂得更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啊!”
“皇上!”邵琳一抹面孔,轻轻挣开中元的怀抱,语气旋即平缓,“这几日,臣妾思来想去,决定离您而去……”
中元吓得心中一抖,以为她要寻短见,连忙又把她紧紧地抱住。
“你……你要做什么?朕已经失去了家炷,难道还要失去你吗?”
“可是臣妾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啊!”邵琳说着又痛哭起来,“我已经狠心地把家炷从程姐姐那里夺到自己身边,可却没有尽到做母妃的责任……”
中元掏出手帕,不断拭去邵琳脸上的泪水。
“把家炷抱入景阳宫是朕的主意,与你无关!他不幸夭亡是那些奴才们的过错,更是与你无关!你不要太自责了啊!”
“可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尽管受着中元极力的安慰,可伤心的泪水还是一次次涌出邵琳的眼眶。
中元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两人沉默了一会,邵琳哽咽道:“皇上,您还记得我们在江都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吗?”
中元微微颔首。他回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在江都大明寺初见邵琳时的一幕:一位轻柔女子,穿着一身淡青色素雅水田衣,仿佛天仙一般站在自己身边。
“姑娘!你的香囊掉了!”
“多谢公子!”
这是两人最初的对话。中元至今记忆犹新。他甚至能想起在云江阁里,琳姑娘的一颦一笑,顾盼流转。
那时候,他觉得邵琳就是人间最美的女子,即便她出身青楼。
“十一年了,臣妾能从一个青楼女子一朝飞上枝头,来到这皇宫大内,全凭皇恩浩荡……”说着说着,邵琳又哽咽住了,“本想此生常伴皇上,怎奈造化弄人……臣妾今生与皇上的缘分,怕是要就此而终了。”
邵琳这番话说得中元心中忐忑不安。他隐约感到,眼前这个曾经和自己如胶似漆,患难与共的女子也将步承乾宫的后尘,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你……你也要离开朕吗?”
“皇上,这几日臣妾左思右想,决定削发为尼。从此日夜青灯古佛,超度家炷和程姐姐……还望皇上恩准……”想起家炷那可爱的身影,邵琳的双眼又一次被泪水所模糊。
“没有你,朕怎么活?”
“皇上还有晓遥妹妹啊……”
“朕不准!”中元歇斯底里起来。
虽然晓遥是他最爱的人,可他并不想因为她而失去更多的人。
晓遥是他的现在,其他人则是他的过去。他不能因为现在的喜爱而背叛自己的过去。
面对中元的咆哮,邵琳默不作声。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她出其不意地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嘴里……
漫天雪花犹如鹅毛一般,飘扬而落。片刻之余,大地便是银装素裹,闪闪发光。
汴临城外的山坡上,一座佛寺赫然矗立。这寺院名曰“天慈庵”,里面修行的皆是尼姑,住持的法名叫做妙苦。
十日前,寂静了百余年的天慈庵突然嘈杂起来。那天,妙苦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旨意上说得很明白——宫中的琳妃娘娘一心向佛,决意在天慈庵出家,着全庵上下打扫庭院,准备相迎。
雪停了。寒风夹杂着未及落下的残雪呼啸而来,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似的,冰凉刺骨。
山坡上,妙苦带着天慈庵十几个尼姑迎着凛冽的寒风跪迎。她想不明白,一个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娘娘,为何放弃已到手的荣华富贵,到这个不起眼的尼姑庵来出家。
视线里豁然出现了皇家仪仗,妙苦和那些尼姑慌忙低下头,任凭车轮碾雪的声音响在耳畔。
寮房内,中元和邵琳相对而坐。四周很静,狂风的咆哮似乎也不忍光顾这里。
这十几日,中元内心备受煎熬。他已失去了家炷,便更加不愿失去邵琳。奈何邵琳出世之心更坚,甚至不惜服毒,以死相逼。
中元屈服了。与其让一个人绝望地死在自己身边,不如放她出去,了此残生。
有僧尼献过清水。中元端起杯碗,对着一身青衣的邵琳,露出苦笑。
“皇上!”邵琳双目垂泪,“臣妾这就要走了。今后的日子,您要多多保重!”
见中元无语,她又哭道:“臣妾与您相守十一载,皇恩不知受了多少。临了非但无所报答,反而还要求您法外开恩。”
中元一怔,放下杯碗。
“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邵琳看了看这间禅房,黯然道:“臣妾在与皇上相识前,便经常去江都大明寺理佛,深知天道无常,人身难得。今程姐姐与炷儿归天,臣妾已是罪恶滔天,只求皇上开恩放过承乾、景阳二宫的奴婢,不可再妄杀人命,如此便是莫大功德。若程姐姐和炷儿泉下有知,也会感激皇上这么做的。”
“好!朕答应你!”看着泪流满面的邵琳,中元也不禁动容。
他掏出手帕,最后一次为这个曾经最爱的女人拭去玉泪。邵琳忽然一躲,把头扭向一边。她不敢再看中元的眼睛,害怕那炙热的眼神会动摇自己出世之心。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小尼姑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陛下!时辰已到,众尼都在大雄宝殿等待为娘娘剃度呢!”
邵琳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起身随那尼姑离去,只在中元的瞳孔里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大雄宝殿里,木鱼声阵阵,众尼姑高唱佛经。妙苦执刀来到邵琳身后。
“娘娘!老尼要为您剃度了。”
邵琳点点头,伸手摘下头上凤钗。一缕青丝倏然顺流而下。沾了水的剃刀刮在头皮上,让她觉得凉凉的。看见自己的秀发在镜中飘飘而下,一滴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
禅房里,妙苦怯怯地站在中元面前。虽然邵琳剃了度,做了普通的沙弥尼,可妙苦心里清楚,方才,皇帝已然下旨,封那娘娘为定贞师太,赐钱十万贯,所以那才是天慈庵的真佛。
中元看了看妙苦,见她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虽一件僧衣罩身,但两汪清水似的凤眼,却有说不出的明澈,想来年轻时也是位俊俏佳人。
“住持,人皆言佛门乃清静之地,可人到了这里,真能清净得了吗?”
皇帝的问话让妙苦一时不好回答。她略微抬头看了看中元,双手合十:“修佛法门,唯心清净。非境净垢,非法净垢。唯心分别,方曰净垢。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梦人。娘娘决心斩断尘缘,他日若能修成正果,对圣上和社稷都是功德无量!”
微微颔首,中元扭头看向窗外,忽觉一缕清风飘然吹过。他深吸了一口气,黯然道:“那就有劳住持了!”
“阿弥陀佛!”
中元略微向妙苦躬了躬身,推门而去。
山坡下,皇家仪仗渐行渐远。他们的脚步迷乱,背影怆然。辽阔的天空中,一只苍鹰在盘旋翱翔,不时发出悲凉的叫声。寒风又无情地吹了起来。在呼啸的风声里,中元仿佛听见一个女人正在凄惨的吟唱:“昨日霜叶枝上凉,落得素衣一习香。倾城月色人如水,纤手裁匀琥珀光。落寞红颜情寂寂,无情风雨意惶惶。天涯魂梦谁同老,一缕相思万古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