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城人内心是惶恐而悲伤的，他们觉得自己被郑伯抛弃了。

原本去年秋天和春节的时候都应该在东门之外举行的篝火晚会连着空缺两场，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要是在郑伯悲伤难过的时候载歌载舞是一种罪过。在这种情绪之下，郑国人觉得吃饭都没什么味道了。

这是一种强大的凝聚力，这一座城池的，三千兵甲，是郑国最开始的模样，即便到了现在，这也是郑国的政治中心，也是郑国的灵魂。

郑人并没有因为姬掘突的离开而怨恨姬掘突，只是生出了对姬掘突浓浓的愧疚。他们是眼巴巴看着姬掘突和智燕如何走在一起，又如何在篝火旁边浪漫的舞蹈，又如何相似缱绻，可是到最后这样一对神仙眷侣却被拆散了。

他们更为悔恨自责的是，姬掘突带着聘礼到智府提亲的时候，他们是亲眼看见的。可是胡国人来迎亲的那一天，他们竟然眼巴巴看着胡国人将智燕给接走了。这是他们最不能自我原谅的地方。

他们一想起那一天大家伙儿站在迎亲队伍周边看热闹的模样，就看不起自己。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对自己犯过的错误心生悔恨。

总有一些人，他们总是想着不劳而获，总是想着借用别人的力量成就自己的名声，总是想着只需要动动嘴就能够赢得大家的尊敬，总是想着人生这一辈子就应该在大家伙儿的簇拥中听着吹捧之声洋洋自得。

世界上如果有恶人，这些人就是恶人。

世界上如果有坏人，这些人就是坏人。

世界上如果有该死的人，这些人就是该死的人。

要知道，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恶性都是情有可原的，罪人总是在社会道德和社会物质的双重压迫下作出了他们以为对的选择。但是这些纯粹的恶人、坏人和该死的人所犯的罪行是不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以为自己利用别人的痛苦为自己博取世人的关注和同情的做法是天经地义的，自己的选择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应该被人称颂的。

智兄在智燕和姬掘突交往的过程之中，就一直保持着反对意见。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只是一个低贱的商人后代，想要跟姬掘突这样有伯爵爵位的人有一段美好的感情，纯粹就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单方面的以为这件事情是不可能成功也不应该抱有任何幻想的。门当户对这个根本没有任何道理的言辞成为他们嘴里的大义，让他大义凌然地阻挠智燕与姬掘突的感情。

然而一旦这一段感情破裂，他们又开始无限同情智燕，关怀智燕现在的处境。他们不断地向别人申诉求告，在一片哄闹声中表明自己满满的同情心。并且把自己阻挠智燕与姬掘突感情的经过与郑国申国联姻的大事儿联系在一起，把自己说成这件事情的受害者。

你看，我是多么的可怜！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妹妹，我希望他有美好的爱情，有美好的婚姻。可是为了郑国，我竟然忍痛将他嫁给了胡人！你们永远不能理解我内心的苦痛与悔恨，但是国家大义就在面前，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肮脏的，卑鄙的心灵在他们口中，甚至在他们内心深处，都是人间最光辉灿烂的道德模范！

“滚！”

一声厉喝从一位解甲归田的郑国士兵口中吐出。

他的胳膊已经断了一只，他的脚因为在战场上受伤也变得畸跛。

当智兄在披头散发在郑城门口跟路过的人诉苦之时，这位郑国人怒喝道。

智府现在已经被抄家，这位曾经能够站在石磨之上穿着最为华贵的丝绸向众人炫耀他光辉的道德和艰苦的心理历程的兄长，只能穿着破烂的衣服沿街乞讨，向不明白事情经过的路人诉苦，极力想要活得别人的同情然后要一口稀饭果腹。

智父虽然也已经身无分文，但是他已经被祭旬想办法送出了郑城，在祭旬的安排下，已经惶恐不安心生悔意的智父以后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衣食无忧。在这一件事情中，已经妻离子散注定孤独终老的祭旬跟智父是始作俑者，他们此时能够互相体恤心中的怅悔。

但是对于智兄这样的人，祭旬这个犯了大错的人也不能够原谅。

祭旬、智父和关其思这些人，他们在做这一件事情的时候，出发点确实是为了郑国。祭旬和关其思甚至很早就想到了东窗事发之后他们要面临的结果，但是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把这一件事情推行了下去。

但智兄不是这样的，在这一件事情之中，智兄从来不曾为郑国人考虑，从来不曾为智燕考虑。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极致自私而又极致虚伪的卑鄙小人。他的出发点是让自己引人注目，让自己成为郑国人崇拜的殉道者。

但苍天饶了谁？

这位残疾的战士为了郑城的建设，为了郑国的强大，付出了自己的健康。这样的人在郑城之中绝对不是少数。但是他们却始终默默无闻。

郑国的史官不会把他们的家族和他们自己的姓名记录在史书之上让后人铭记，郑国的百姓也没有因为他的付出而多给他一些好处。

他在负伤之后依旧勤劳耕作，依旧辛苦生活。他们从不曾向智兄一样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享受太阳斜射让仰望着觉得刺眼的那一抹恩荣。

此时这战事站在卑鄙者面前，怒喝了一声“滚！”

然后毫不留情地一口口水吐在了智兄的脸上。

这一刻，历史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