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岐山一战之后,时间对于姬掘突变成了模糊的感念,等同于昏睡,等同于斜月黄昏,等同于酒。
朝政由张晶一手把持,在他的治理下,郑国完成了迁都,定都于制城。
姬掘突想着逃离郑城,逃离所有的回忆,他渐渐忘记了智燕,在日复一日的麻醉之中,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他始终清醒不过来。情感的伤痛一举打垮了这一个大汉,使他形容枯槁,状若病人。
智燕走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姬掘突本想从孩子身上寻找一些智燕的影子,可这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是智燕,倒像是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姬掘突在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有一些悸动,可时间长了,便把这孩子抛在了脑后。
……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三月底,槐花又开,香气扑鼻。
午后的阳光温驯而又暖和,晒得出暖花开,地里的小麦一陇接着一陇抽穗拔节儿,今年的长势十分喜人。
在这大好的春天里,最容易使人发困,也最容易使人因着美好的宠幸回忆起悲伤的过往。
圭博的坟墓就在制城之外,这一个懦弱胆小的被制城贵族和百姓们同时唾弃的人的坟墓孤零零立在麦田旁边,他的母亲今儿带着一箩筐的馒头来看望他。
泪水长流,悲伤不止,哭声与新来到北方的小燕一起轻细地呢喃,等着圭博的老母亲与他在阴间汇合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记得他了。
祭旬的老婆被留在了制城,姬掘突也由她一手带大。
看到地上扭在一起挣着一个小泥人玩耍的公子和自己的孩子,祭夫人摸了摸自己隆起来的肚子,心里头有些难受。
圭博与他母亲阴阳相隔,根本不可能相见。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的悲伤是没有后路的,哭一哭也便罢了,再过上三五年,这情绪慢慢断了,或许在她不能下地不能走路的时候会再次想起儿子,觉着若是儿子在世可以伺候自己,除此以外,她便也不怎么思念了。
但祭夫人的悲伤是历久弥新的,因为他的丈夫不过二十岁出头,尚且年轻着,在以后的十年二十年里,她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郑城呆着,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见到自己的丈夫。
早在去年迁都之前,她就又有了身孕,可是这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祭夫人苦笑了一声,即便是自己这个大儿子,又见过他父亲几眼呢?
祭旬在郑城教书,虽然郑城距离制城也不算是太远,但有姬掘突的封姓令,祭夫人根本不敢想着去郑城看望祭旬。
“孩子呀,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有娘的见不着娘,有爹的看不见爹。这是造得哪门子孽呀!”
地上的孩子却根本没有理会到这些个痛苦,只是呵呵笑着,其中较为强壮一些的是姬掘突的孩子,此时他已经将那小泥人抢到了手里,伸舌头舔着哈哈发笑。
“哎,到底是郑伯的孩子,身子骨就是壮一些。”
……
关其思心里十分的忧虑,老头儿原本就不剩下多少头发了,现在被他自己揪得更是没有多少了。
姬掘突虽然把关其思的上大夫爵位给剥削了,可是依旧让他管理者郑国贵族。他虽然只是一个制城县令,但是实权跟以往的太宰差不多。张晶虽然是上大夫,可要是想一个人独断朝纲却也不可能。
可见姬掘突即便是心中郁结,对于郑国也不是没有丁点儿的责任心。
可是眼巴巴看着姬掘突没有了上进心,整日沉迷酒味,昏昏沉沉度日,关其思心里很是不舒服。
在武公三年底和四年初这一段时间,张晶忙活着郑国迁都事宜。迁都不过是小事儿,制城的城墙和王宫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像郑城那般重新修建,所以只消得将郑城原班人马都带到制城也就是了。
这将近六个月的时间最让他赶到棘手的,是处理制城旧贵族和郑城元老之间的关系。迁都之后跟着姬掘突一起来到制城有祭氏一大家,还有关其思一大家子。
这两户人家都是大族,至少得给他们分四倾田。而其余司马、司空、司徒和司寇等刑职人员以及礼官、有牢等官员也都是有爵位的。但制城周围的田地就只有那么多。他需要从制城旧贵族手中抠出一部分来让给迁来制城的郑人。
一开始制城的旧贵族听到制城要被定都为郑国的首都,都十分的欢欣鼓舞,可是一见到跟着姬掘突来到制城的郑国官员,顿时有些不乐意了。大家伙儿联名给张晶上书,说他作为制城老人,是在大家的选拔下担任郐国上大夫的,若不是如此,也不可能当到郑国上大夫的位置。大家要求他不能忘本。
张晶很头疼,作为一个只承认,在担任了郑国上大夫之后,为了表明自己效忠郑国的决心,他里应该偏向郑国的老人,可是制城位数众多的贵族又集体叫嚣,这让他很无可奈何。光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姬掘突如何封地,就耗费了他有两个月的功夫。
但最后关其思把郑国人的封地要求送到他府上的时候,张晶顿时觉得身为一个制城人,非常的羞愧。
郑国的官员们竟然一块县城的封地也不要,只要求足够数量的荒地,他们可以自行开垦。郑国的老人们本就是跟着姬友一起吃过苦的,在那短迁都郑城的艰辛岁月里,他们整日没命地苦干,这才有了卓尔不群,拔然出尘的郑国铁甲。在迁都制城之后,他们得知自己以后便要在溱洧平原上生活,心里面简直是乐开了花。
原本郐国的这一大块土地,便郑城周边的要好得多!郑城包括周围的叶地和蒯地,都是很贫瘠的,而且叶蒯两地靠近黄土高坡,地势崎岖不平,也不利于开垦。正是因为如此,陈国、宋国和卫国都懒得去接受这些地方。
现在有了溱洧平原上肥沃的土地,他们也没想着能够霸占原本属于别人的封地,只是自己儿猛地开垦。
张晶羞愧之余,干脆放开了手脚,想让郑国人随意开垦,郑国人能开垦多少荒地,便能够占领多少供田。
姬掘突对这些毫不关心,张晶一请求,姬掘突便挥挥手答应了。得知结果之后,制城旧贵族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当一群心胸狭窄的人遇到一个心胸宽阔的人时,他们会将其当作异类,在自卑的同时冷嘲热讽,用大众舆论的阴暗面将这个人捧杀或者阴杀。
但是当一群心胸狭窄的人遇到一群心胸宽大的人时,他们的自卑就将成为改造自己的力量。
制城旧贵族不敢反驳无限开荒无限供田的政令,反倒是开始帮着郑国人开荒。
等着封地的事情结束之后,郑人跟制城人倒是打成了一片,这是关其思和张晶始料未及的。
在姬掘突不理会政务的这些日子里,郑国暂时没有出现问题,反倒是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是关其思和张晶都知道,要是姬掘突继续这样昏聩下去,那郑国迟早要完蛋。
“关大人,您别抓头发了,您看桌子上都掉了多少了!”看到关其思愁眉不展的样子,张晶也有些郁闷,开口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