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朝城楼上望了一眼,流着泪,进了城,朝城楼上走去。昔日热闹平和的朔县城,在日本鬼子的炮火下,变得破败死寂,没有一点生气从废墟中传出来。
志远睁着泪眼将父亲的头从木扦上取下来,用布包好,牢牢的背在背上。
他下了城楼,步子变得又沉重了些,没有朝家走,而是顺着街道向前走着,那怕这城里,能活下来一个人也好。志远在心里苦笑着。
城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还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房屋间的火正渐渐熄灭,不时有几点火星从烧过的木头上迸出,木梁吱呀作响的坍塌声,在宁静的街道上,声音传出老远。
人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街道上,有的蜷卧在房子的断壁残垣里,惨红的夕阳下,他们死状凄凉,鲜血洒在地上,将土石染的绯红,若开着妖艳的花儿般醒目。志远迈着沉重的步伐走着,他的鞋上早已沾满了亡灵的血,诺大的朔县城不闻人声,已无法下脚了。
男人们死状或惊恐或愤怒,女人们被扒掉了裤子,白花花的躯体裸露在外面。他们都惨死于鬼子的刺刀下,兽性的驱使,使得这些禽兽在强奸了女人后,用刺刀残忍的将她们刺死。并且,除了掳掠,他们以杀人为乐。
志远看着满城的死尸,不敢再往前走了,好像听到了万千亡灵痛苦地哀嚎。几天前从朔县临走时,志远走在街上,不时有人给他打着招呼,人们忙碌吆喝着,过着自己的太平日子。
可在日本鬼子的炮火与杀戮下,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受尽了日本人的凌辱。
风儿无声,摇曳着街道旁的大树,稀稀落落的飘下几片叶子来。夕阳似泣血般,涂上了苦痛和屈辱,将朔县城勾勒成血色。
曾经人来人往的喧嚣街道沦为了人间地狱,不见了贩子们的忙碌,也听不到了悠扬拉长的吆喝声。沿街的铺子商摊被火烧的墨黑凌乱,有人在屋里被活活烧死,焦黑的尸体表情扭曲,似乎在绝命的痛苦惨叫着。孩子的身体被火烧的缩成了一团,如一段黑色的枯木,滚落在墙角里。
无论老人小孩还是女人,甚至是一条狗,也被火活活烧死了。志远微微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待他低下头看时,才发现,脚下躺着一个小孩,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孩子安静的闭着眼,但是胸口却被挖出血淋淋的大洞,整个心脏没有了。
志远颤颤巍巍的蹲下身,眼中浸着泪水,替小孩理了理衣服,将血洞挡住。他的眼睛微微圆睁,呼吸也急促起来。
“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昂起头,朝血色天空大声吼着,不知心里是愤怒,是悲伤,还是无助的恐惧。
他的吼声在安静的夕阳下回响着,孤独而悲怆。群山在天边静默,那山影依旧泛着暗红。天空里,红云沉寂,却如同泣血般漂浮着。
大地红了,连山坡上的树木也红了。山河间似荡漾着志远的吼声,宛若泣血般祭奠着惨死的亡灵。
志远缓缓站起身,双眼血红的看着满街的死人,家恨与国仇似乎在这一刻在他心里成了怒吼,他转过身,望着远处残破的城门,夕阳正柔和的落在破败的砖石上,安静无语。
志远拔出身后的刀,刺啦一下将手掌划破,那刀刃上沾了血,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微光芒。他将刀平举向城门,血红的眼睛中燃烧干了泪水,此时填满了誓死的仇恨。
“我杨志远,纵了此生,也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他朝远方大声怒吼着,脸色平静坚毅,布满了冷漠的杀意。
回声在空旷中传响着,像是挟裹着朔县城百姓的不屈呐喊,夹杂着仇恨的愤怒和誓死的决心,在城里上空萦绕回转着。
志远转过身看着这些惨死的人们,将刀收好,回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太阳落在了山头,天空化为暗红,似滴血般笼罩着大地,空里起着微风,吹在脸上带有丝丝凉意,却布满悲愁。
志远向前走了几步,却忽然间听到了不远处有动静传来。他心里一惊,赶忙走了过去。
走过浓烟弥漫的小巷,志远迈过塌掉的房屋,隐约间听到有人的说话声,却又听的并不真切。志远心里一喜,连忙走了过去。
巷子尽头,是被大火烧的破败的街道,此时不远处正缓缓走过来一人,烟尘缭绕下,并看的不太真切。
志远心里有些焦急,飞速向前走去。
看到那人面目时,他欣喜的冲上前,“董大叔!你还活着!”志远喜出望外的走到中年汉子跟前,兴奋的抓着他的胳膊。
中年汉子目光无神的看了志远一眼,此咧着嘴笑了下,“死了,都死了,鬼来了,要戳死人。死了,都死了,鬼来了,死了,都死了。”汉子无主的重复着这几句话,眼睛里死气沉沉,身上的衣服被火烧的破破烂烂,血液从右手滴滴落下,打在泛着红色的土地上。
这人赫然是疯了,志远心中的喜悦突然间像是被冷却到了冰点。他看着中年汉子,慢慢的松开了手。
“鬼来了,死了,都死了。”
“死了,没一个活的,都死了。”
“快跑呀!烧死人了!鬼来了,害人来了,快跑呀!”
中年汉子手舞足蹈的大喊着,惊恐的叫着,飞快的向远方跑去。
最后的一点人声也随着渐渐遥远而销声匿迹,志远站在街道上,胸口似涌着一腔热血,他恨不得把日本鬼子扒皮抽筋。
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要痛苦,心里他们心里压抑着无尽的仇恨。要么像中年男子一样疯掉,要么选择复仇。
志远愿意背负这样的仇恨,将眼中的泪水擦去后,继续朝家里走去。
杨家的大门被鬼子的炮弹打的只剩下半边,连门匾也跌落下来。志远心里悲伤,跨上台阶,径直向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血腥味很浓,杨家的伙计们安静的躺着,身上血淋淋一片,唯有手中的刀死死攥着,到死也不曾放下。
志远看着地上熟悉的面孔,脸色严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亡者为大,愿生者为其扶灵。
这些伙计是为了不让鬼子进杨家才惨遭横死,于杨家有恩,作为杨家人,志远知道有恩必报,这也是杨父曾经的教诲。
他看着地上的伙计,没有落泪,脸上的坚定更执着了几分,朝后院走去。
路过堂屋,行至中院,志远看到地面上有几缕烟冉冉冒出,他顿了脚步,朝一侧的棚子看去,心里徒然生了凉意。
自家的地窖被打开过了,志远没有再想什么,他背着父亲的头就下了地窖,打开地窖门的时候,一股浓烟突然从里面喷涌出来,还夹杂着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
地窖光线暗,志远迈起脚朝前走着,可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俯身看时,脸上的悲伤又浮现出来。
那是一位母亲在将死时奋力的护着自己的孩子,而那孩子,最终也在母亲怀里安静的死去。
门后围了不少这样的母亲和孩子,他们表情扭曲,流的泪是黑色的,被浓烟活活熏死了。
志远朝里小心翼翼的走着,看到地上倒着的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焦尸,眼泪又落了下来,地窖里的全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杨家帮工们的家眷,无一生还。
他们生前的呐喊与痛苦的嚎叫,像是无声的悲鸣回荡在沉暗的地窖里,志远看着地窖里的大人和小孩,跪在地上,朝他们深深地磕了个头,头落在地上,发出了仿似怒吼般的闷响。
“诸位,一路走好!我会替你们报仇的!”他压低了声音在喉间嘶吼着喊出,抬起头时,脸上已没有了一滴眼泪。
从地窖里出来,志远的心情变得愈加沉重压抑起来。他走过竹林,推开门,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房间里如往常般干净,都是由母亲亲自打扫的。一声鸟鸣从远处传来,带着浓郁的哀伤在志远心里荡起阵阵涟漪。
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嫁衣出奇,心中的悲伤在这一刻被甜蜜洗涤,仿似又看到了那个在远方等着他的漂亮姑娘。笑起来脸上的两个酒窝,像是花儿般开在了志远心里。
夕阳温柔的洒在嫁衣上,为鲜艳又镀上了一层红色,志远想象着雨蓉穿着它嫁给自己的样子,却恍惚间,那红色的嫁衣似渗着血般,让所有的美好都化为了泡影。
再过几天,志远可就要远赴关西老家迎娶张家小姐雨蓉了,这可是他盼了很久的事,看到母亲做好嫁衣时,高兴的整夜睡不着觉。
月底出发,去迎娶雨蓉过门。这原本是定下的事,可是一切随着日本鬼子的炮火声,都已化为泡影。
或许在国仇家恨面前,爱情已无足轻重。志远还挂念着雨蓉,他含着泪眼用手抚摸着挂在墙上的嫁衣,像是在抚摸着雨蓉般温柔,滴滴泪水饱含着深情落下,似在做着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