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花深。庭院之中,秦慕雪如常虚推开木窗。庭中几株桃树下,花瓣随着剑的流光飞红万点。她惬意地透过窗隙看着乱红之中执剑的人,仿佛与绯色花雨同舞,一袭玄衣,衣袂翻飞。
东风拂过,有碧玉的温度。然而和他的剑气一道,终究是急了些,一个不留神,木窗带动檐下的兽骨风铃,叮叮响动,木窗大开。
江无有就这么停下来看着她。秦慕雪也这么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师弟,最近你的剑术又有长进了。怎么不练了?”
江无有也这么看着他,心中的不平静如荒草,开始衍生漫长。下一瞬,眼帘中撞进木轩辕的身影,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又飞身而起,斩断了一枝桃花。
“师父。”江无有将剑与剑鞘一并,拢手作礼。
木轩辕在亭中暖了一炉酒,斟了一盅,看着江无有,想了许久才说:“小子,你是怎么回来的?”
江无有浑身一震,顿时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入心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师父……在说什么?弟子……不明白。”
须臾,木轩辕的目光变得悠长而渺远,他语气悠长地道:“为师巴不得你是真不明白,可你从万恶之地脱难回来,为师……也不知该不该信你。还有,你若回来,是为了什么?你既然回来,行事当谨慎为好。”
江无有扣着酒盅的指节发白,面上却毫无波澜地轻笑:“师父说的是,弟子自当谨记。”
木轩辕像是心安,叹了口气,说给自己听,声音却恰如其分不偏不倚传入江无有的耳朵:“你走罢。萧公子的药该熬好了。”
江无有应了一声,眼神一滞,继而迈出脚步,“师父若不信我,也应该相信,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伤害雪儿。”
萧昭业这几日的身体明显好转,脸上疤痕好的极快,每一次去送药的时候,秦慕雪都能看着他又好了一大块的脸颊惊呼神奇。南疆的情人蛊,据木轩辕所说,是南疆的蛮民女子对心仪的男子所下的一种蛊,蛊的效力可以持续三至十二十年不等,中蛊的男子在中蛊期间,除了下蛊的女子外再碰不得其他女子,否则便会浑身撕痒皮肤溃烂而死。秦慕雪也没问过木轩辕如何药物能解这情人蛊,但是蛊虽解,萧昭业身体似乎却受了药物很大的冲击。因此隔三差五,秦慕雪还得到清鸣巷的药坊抓药。久而久之,药坊里的老大夫已经和她熟络起来,她也渐渐习惯了老大夫古怪的脾性。故而之后去的多次,都是秦慕雪在等,老郎中抓好包好药。
这天秦慕雪正在等老郎中包好药,一个恍惚,看到几丈远处一个人影,认得不错的话,应是白酌。
秦慕雪为药炉煽风点火的时候耳边恍惚又响起了那道轻佻而熟悉的笑声:“姑娘定然是认错人了。在下是兰陵,萧宏。”
萧宏,兰陵萧氏扬名在外的纨绔公子,身长八尺,美须眉,容止可观,与其兄萧衍极似。不仅外貌相似,连声音都一般无二,萧衍这完完全全可以让萧宏做替身了。秦慕雪越想越可怕,顿时觉得心头突突直跳,被兰陵萧家的强大基因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经历过这么一遭,她现在反而对那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衡阳王兴趣更浓。当时她询问过小厮,得到的回答是:始安靖王名萧遥光,生有躄疾,因为太祖坚持,他承袭了萧凤的爵位,时任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事,骁骑将军。与他同来的巴陵隐王萧宝义倒是没有什么印象,但秦慕雪总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太简单。
正在思绪荒芜的时候,她眼前忽的闪过一袭白裙。她心念电转,才想起自从祁萋萋高台自尽之后,她就很少看见白酌了。只是她方要放下手里的蒲扇的时候,那个险些要唤出来的名字还是噎在了喉咙里。
白酌也并没有看见她,而是步履匆匆地往后园跑。天气晴好,秦慕雪坐在药炉前闻着药香昏昏欲睡,心里想的却是刚才匆匆且偷偷摸摸走过的白酌的身影。
在桃花坞的这些天,她已经把这里内外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后园除了那座荒废的小院外,什么都没有。对了,那座荒废的园子!秦慕雪忽的浑身一哆嗦。那扇红木门和石壁之后,到底禁闭着什么秘密?越想越不安宁,她干脆提脚便往后园走去。
红木门“吱呀”一声,却没有被推开。白酌迟疑地在门口徘徊不定,白酌有些不解地,微微喘了一口气。这个荒园里几乎没有人的气息,一片死寂,她也想不明白,楼主这几日,又是派她来送药,又是送点心和吃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幸好是在晴天白日,白酌定定地看向红木门内,红色的木门里,明明是亮如白昼,还隐约透出一线冷森的气息。屋檐如勾重重叠叠,因此荒园外,略一刮过冷风,便觉得遍体生寒。
因为风的缘故,木门里有什么声响,轰然倒塌,大动了一下。白酌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脚下一股凉意升起,渐渐蔓延席卷和包裹了她整个身体。“呀!”她自己吓了自己一大跳,退了一大步,才发现,一切都平静得出奇。她又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这时候目光才落在旁边石壁上几排“萧枫眠”的字迹上。力度不一,但都深刻,一刀一刀,仿佛刻在每一个看过的人心上,令人不寒而栗。
从外面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知道红木门里一片黑暗。楼主是吩咐过的,里面的“人”不喜欢日光,因此,断然不能开门。
森冷而诡异。她等了片刻,食盒已经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红木门前的枯草上,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
寂静如死。
白酌愈发惴惴不安,忽然——“嘭、嘭、嘭!”
巨响从红门内炸开。
“啊!!!……啊啊!!”白酌的身体一阵颤抖,捂着耳朵凄厉地叫喊着跑开。
奔跑途中被一只手一拉,却是被拉到了一堵墙后。
“安静些!”秦慕雪被她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
白酌喘着大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里面关的是什么人?”秦慕雪淡淡地问她。
“人?!”白酌几乎是凄厉地尖叫,“那里面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这样一来,秦慕雪倒更是好奇了。桃花坞楼主柳青芜想要藏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先生会助我。”柳青芜一身赤色的锦缎袍子,衣袍上大朵大朵的桃花泣血而开,迤逦艳丽。“因为我知晓先生的秘密。”
“我不做施舍。”木轩辕岿然不动地说。
“那……如果以我的秘密做交换呢?”柳青芜神态闲闲地道,“秦姑娘和江公子,身上都有流沙城的印记。秦姑娘身中剧毒,下毒的人也解毒。”这句话一出口,木轩辕果然微微变了神情。柳青芜轻笑道,“我请先生来,不过也是救一个人罢了。”
她仍然笑着,只是那一抹笑却凄惘而苍凉。
“我不是齐国人。那是在很久之前的事了。”柳青芜道,“久到我也记不清楚了。”
天下大乱之时,曾有诸侯割据一方,立国,号楚。那时,柳青芜不唤作柳青芜,她的名字,叫作玉凝。人人都言楚国见陵公主,生来异瞳,得之可鉴日月。
那一年,陆云鹤与外戚容氏一同入楚王宫,因楚帝忌惮容氏一族的势力,容云鹤年仅十七便被封为太子少宝,入东宫教学,国府监内,他也算是做了一回公主们的老师。隔着帘子,她们恭敬地唤他老师 ,只有她,不依不饶地唤:陆哥哥。
年幼的见陵公主藏了一腔纯真良善的心思,喜欢跑到桃花树上看着漫天花雨听他讲学,他不敢逾矩,坐在树下执竹卷讲书。有一次,她不觉酣睡树上,一翻身,绯衣少女就着纷扬桃花落下,如一只轻舞的蝶。他出手如电接住。桃花落了他满身满衣。
那真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但,不过是一时风华,惊艳一度。
茕茕小国,不足为道。便是后来,目光短浅的楚帝兴起与大月氏的战事,那时,正值他弱冠之年五年之后。此时的朝廷如大厦将倾,皇帝耽於酒色不理朝政,政权旁落氏族之家,西有戎人进犯,东有宋国步步逼近虎视眈眈。
时楚国大败,危在旦夕。辅政梁丘大人无法,于举国上下颁布求贤令。
求贤令悬于霁都城墙之上三月后。
街头破败,尸横遍野。这一片死寂中有穹音忽远忽近地响起,有一个男子步履缓慢地行来。一身暗黛色深衣,黑色丝线绣着繁云暗花,整个人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疏离感。他戴了一副乌黑的面具,面具上绘着她不认识的图案,繁复而神秘,看似南疆的祭祀图腾。面具覆住了大半张脸,唯露出狭长凌厉的眸子和苍白的下颌。
长发在风中苍凉地飞舞。她不知怎么,便想起幼年见过风中飞扬的三月桃花来。灰暗的天穹下,王城城墙如起伏盘踞的巨兽兽骨,豁然弯身,他对着这一城作揖道:“在下陆云鹤,为求贤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