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尚来历不明的温故,成了领军置左叶知新的贴身军医。
许是因他自建业来,叶知新对他格外关照,什么也不避着他。营帐里,她运筹帷幄思量之间既定乾坤,沙场上她身着戎装,执长枪,策骏马,刀光剑影,在黄沙滚滚中穿梭游连。偶尔得闲,她也会带他巡查部下军帐,看那军帐中夜深千帐灯,银光冷月,孤角霜寒,不知疲倦。
凉风漫卷,帘栊轻响,楼外一枝桃花,斜斜地伸进檀木窗中。
木窗外流进清辉摇曳。碎影斑驳,撞进烛台边少年细长的狐狸眼中,长长的睫毛下眸子如幽暗的深夜一点零星,清亮而深邃。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三弦声断断续续地在楼中响起。乐音里是少年一阵缓一阵急的踱步声,烛台上的火光随着他来回移步而一时明一时灭。
秦慕雪仍然漫不经心地抚着琴,细长如白玉的手指在丝弦之间游移。她偏着头,看江无有在光影里急不可耐地走来走去,像一根东倒西歪的瘦竹竿子,不由地“噗嗤”笑出了声,放下了琴。
“我自知我弹得不是那么好听,师弟,你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打击我。”
江无有又转了两圈,最终也在案前坐下,紧紧盯着她,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师姐,那皇长孙得的病症可能治?”
萧昭业是在祁萋萋下葬五日之后,和王敬则一起来的桃花坞。当时桃花坞上下戒备森严,而众人理所当然地对外来的人怀有敌意。柳青芜出乎意料地询问了木轩辕的意见,随木轩辕之解,邀他们进来桃花坞。萧昭业的病秦慕雪自然没见过,木轩辕本有打算让秦慕雪借此机会历练医术,可秦慕雪根本近不得他身,住在桃花坞里,江无有的贴身侍卫也清一色是男人,因此,这病变得十分棘手。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木轩辕终于答应亲自探看一下病症。
秦慕雪略一思索,给自己和师弟都倒了一盏茶:“这件事不用你烦心。他碰不得女人,所以我也没法子给他探病,不过既然师父都出马了,怎么会存在什么不治之症呢。你说,是也不是?”
窗外水声潺潺,青天流云。江无有掐灭了一截烛心,游移不定地说:“我还是……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秦慕雪想了想,道:“顶多就是在桃花坞待得久一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师姐,”茶盏在江无有手指指节间打转,他又问:“你,是不是很想离开晴昼谷?”
秦慕雪一愣怔,万万没想到他是为了她出谷的事芥蒂在心,期期艾艾道,“我……我只是耐不得冷清。”
“可师姐本是性情淡漠冷清之人。”江无有看着她半晌,忽然道。
“我……”秦慕雪失言,蓦地转头看向楼梯的方向,“师父?”
江无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向木轩辕道了一声“师父”。
木轩辕是第一次见到萧昭业揭开锥帽后面被重重黑纱掩盖的脸,他的目光停在那张布满疮疤的脸上,微微有些吃吓。看了一会儿后,他又镇定地问萧昭业:“公子这伤,何人所致?”
有几许尘埃顺着光线透进来,萧昭业眼角一瞥,发现站在三分明处的霍思如已经心底发虚地低了头,她身后是一树桃花,开得灿烂浓艳,却不及她半分好看。
良久,他却是笑了起来,“是我自己。听说木先生游历多年,行的是巫医之道,我这种怪病,先生能不能治?”
“能治。”木轩辕声音缥缈,如谪仙一般,飘然无尘。王敬则侯立在一旁,不由得感慨了一番。
正在萧昭业欣喜之时,却听到木轩辕话锋一转,神色严肃地说,“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话无意是又浇了一盆冷水,萧昭业心头陡然升起悬念,“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看公子是愿意久治还是短期治好?”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萧昭业急道,“先生也明白,我现在这副样子……”
木轩辕双眉舒展,宽慰道,“公子贵为皇长孙,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萧昭业忍不住问他,“先生可知,我这是什么病症?”
木轩辕的声音沉稳缓和,“公子得的不是病,不过是南疆的蛊毒。”
“蛊毒?!”
秦慕雪和江无有惊讶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木轩辕信步行至窗边,从柜台上取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一边翻看,一边几分自得地说,“并不稀奇。当年牂牁族祭司会为了解毒找到晴昼谷,就不能否认有汉人到南疆地带也会中蛊毒。”
秦慕雪忽然明白过来,“但也稀奇。什么蛊竟然可以让一个男人碰不得女人?”
“情人蛊。”
“情人蛊?!”这次惊讶的还是江无有,秦慕雪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闭了口。
“死丫头,你过来。”木轩辕忽然想起什么,放下了书册,皱着眉头道。
秦慕雪和江无有相视一眼,还是乖乖地屈膝在木轩辕面前跪下。
“把手伸过来。”木轩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好。”秦慕雪一知半解地递出手腕,木轩辕把指搭在她手腕上,忽然间,似乎看到了什么,视线却落在了她耳后。
“师父?”
他沉吟了许久,才闭目微微点了点头。“若不是不放心你身上的毒,我也不会从晴昼谷赶过来。”
秦慕雪噗嗤一声笑了,眼里却忽然有些发热。木轩辕宽大的衣袍垂散在地,秦慕雪便忽然心头涌起不知名的情绪,把头倚靠在木轩辕膝上,“徒儿知道师父对徒儿好。徒儿以后……就再也不私自跑出来了。”
“找你这个死丫头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秦慕雪探起头,掩饰不住的好奇。
“另一个,为师是为年秋日的医术比赛而来。”木轩辕道。
“这就新奇了,师父不是也厌恶这些俗例的么?”
她现在的神情,俨然做错事怕被发现的孩子。什么时候,他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曾经这样对他撒娇,那时候他宠着她,后来却亲自把她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木轩辕心头生出恍惚,手在空中僵滞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秦慕雪后脑上。
“今时不同往日。今年我的两个徒儿都回来了,自然得让我这把老骨头出出风头。”木轩辕淡淡道,声音里却有掩不住的欣喜,“师父知道你生性爱自由,师父只是……只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江无有坐在烛台前,看向相拥中的一对师徒,面上笑意灿烂,眸光却是深深。蓦然掌风一落,又掐断了一截灯烛芯。
夜。很长。
藏着心事的夜,更加杳长无期。
木轩辕为给萧昭业治病,或者说是解蛊,开了大半个月的怪药。因为对其他人实在没有绝对信任,买药煎药的担子,就又落在了秦慕雪头上。
所幸,这一次到清鸣巷倒是轻车熟路,秦慕雪仍是到那家没有伙计的药坊,难得这次药坊里极少人,坐在案前开着药方的老大夫居然还认得她,接过她递上来的药方,像上一次一样,眉头紧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不妥?”下意识的,
秦慕雪问道。
“姑娘实在喜欢为难老夫,上次老夫便说过这里没有这一味药,这次怎的又开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房子。”老郎中连连摇头。
秦慕雪抢过药方,视线落在白纸黑字上,有些震惊,“镜鸾花?”
看来,师父不仅是要她买药煎药,还要她回晴昼谷采药阿。秦慕雪心里暗暗叫苦,哭笑不得地买了一些药,吩咐完老郎中送到桃花坞后,就打算往晴昼谷赶。
夏日炎炎多有燥热,清鸣巷旁槐树成阴,画檐似丹青勾勒,街道旁茗茶煮酒。白日里,连舞坊的歌舞姬都休憩了。
秦慕雪在清鸣巷中游离时候又想起来上次檀香木青帘轿中那道轻佻而熟悉的声音。
她确定应该不是萧衍,可那一次她立刻往轿子里看去,轿帘掩着,很快和她擦身而过。使得她心头有一种错恍的感觉。
罢了罢了,先到晴昼谷要紧。正这样想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萧昭业临时选的住处也在清鸣巷,心念一转,又折回了药坊取了药。
“把这些药交给你家公子。”秦慕雪出了客栈,刚出门口,却听得身后一阵车马行走的声响,客栈前的护卫一片声音齐刷刷地喊:“恭迎始安靖王、巴陵隐王。”
大……大人物这是。秦慕雪下意识地退到了一边,把自己藏在墙后,静静地观望着。
从最前面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据小厮所奏,应该是衡阳王。因为注意到他从马车上被人接下来时动作僵硬且极其艰难,秦慕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两辆马车后紧随着的是一顶轿子,那轿子和上次与她擦肩而过的极像,秦慕雪看到轿子里钻出来的却先是几个花枝招展的歌姬,正待收起目光,不经意一瞥,却见到从轿子里翩然而出的一道白影。
一时间,她头脑里只剩了一声炸响。
她听见自己语气极夸张地大喊了声:“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