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布满青苔,轰然打开,空气中是混战后沉闷的气息,是让人压抑的血腥味。他有若自然入得其内。
“国将不国,公子好生气魄。父王里面有请。”迎接云鹤的正是南楚的公主,那时她名唤玉凝。细雪纷飞,春色未至,这座名为霁都的城,终究是没有半分艳丽夺目的颜色,只有细雪翻覆住城门前浓厚的血腥气,融化为胭脂色的血水。
彼时南楚公主身披翠白色锦纱,眉若远山,三千青丝由一支玉红簪子松松挽就垂在一侧,伸手如文臣礼节作揖,开口微言“有请”,腰若流纨素,影似明月光。眉若远山,面上略施粉黛简单清妩,吐气若兰,整个人如临寒水月纱。
那须臾,妩媚三分入骨,分明是暮雪的蜀地,一寒千里的天气,云鹤收回冰冷的目光,这一瞬间,却仿佛从那支斜插入云鬓的素玉簪子上,见到了料峭春寒中徐徐绽开的三千艳丽桃花。
天下人都言南楚见陵公主,生来异瞳,本为祥瑞之事,南楚却还是难以逃脱地一步步走向覆灭。
南楚是他这一生再不想踏入的地方,他回来之前,曾受到重重阻挠,可这是他最不愿提起的地方,也是他最牵念的地方。
任凭是再昏庸无能的君主,也有对权力原始的防备。用人必疑,更何况,是一个不愿出示容貌之人。
在战事最为频繁的那几年,霁都流传着见陵公主耽于酒色,风流成性的传说。云鹤无意与柳青芜说起时,她却是有意无意地试探,只轻轻浅浅地媚笑:“公子怎也会信女子误国之说?”
“云某不信巫蛊之说,云某信公主。”
他闲闲淡淡地说完这一句话,却恍惚在止语的一瞬间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很像他,”见陵公主恍惚而疏然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国情危急,应召而来的云公子看似高深莫测,身份不明,人言楚王平素耽於酒色不理朝政,才察觉过来平民生活如倾颓流火之时,已经遭逢政权旁落氏族,戎人与齐国东进西围,偌大的楚国在其中,如蝼蚁临釜,阵脚大乱。
再危急之时也应有防人之心,楚王有意试探求贤令求得的英贤,因云鹤平素只最多与玉凝亲近,见陵公主担此大任。带着几分好奇与窥探,她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也让他甘心托身于社稷。
“公主所识之人,想必是位英雄。”
“什么英雄?”伸手接过的一瓣剔透的雪粒在她手心融为一滴晶莹,见陵公主垂了眼眸,苦涩一笑,忽地狠厉道,“他就是个莽夫。一腔孤勇的莽夫。”
新春落的最后一场雪,京城霁都之中的人迎来了短暂且无比珍贵的太平。
云鹤语惊四座、计谋过人,楚王同他几番交谈之后,惊为天赐良将,经过新春边界和齐国一战,更是断定此人可担重任。
从那天起,南楚王最新的良将云鹤,成为了楚国上下都不敢轻易提及的人。不敢提及,是因为他是楚国国君的座下客;不敢有半分亲近,是因为所有人皆一目了然,他是见陵公主的新宠。虽然他们不过是偶尔相遇于宫中,点头之交,可一个是神秘莫测的大将军,一个是艳绝京畿的公主,久而久之,宫内流传出的传言,便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色彩。
没有人知道,以云鹤之才,为何要屈居于一方南楚,全无多余的野心。
有一日听闻宫宴后他醉酒,玉凝去他行宫寻他,便看到窗内他的映影,投在红木窗格上,高大而清减。他其时已经烂醉如泥。玉凝不由地要叩门,突然便看到云鹤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似乎并无敌意,只是站在云鹤身前询问他:“她如今已将一国之责托付于你。”
听声音是个约莫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手中所持不知何物,却在木窗上倒影出一截森森然的兽骨模样。
云鹤并没有回答他,反问他:“少主私自出流沙城,可想过后果?”
少年走到他桌上,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什么后果不后果,我如今也只是一个弃子罢了。弃子无用。”
思索一会儿后,他又道:“我这次出流沙城,大祭司放我离开,说这是沾染尘劫。可是我现在不明白,这一次到底是不是劫。”
他也给云鹤满上了一盏酒:“大宗师,她现在如此信你爱你,你怎么还不开心?”
见陵公主宋玉凝与护国参左云鹤互通私好,并且一向风流的她独宠云鹤,在南楚,这件事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从未有人见过,堂堂一个公主日日出入前厅议事,只为了见心仪的男子一眼;
也从未有人见过,一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摒去纷纷云集的世家名门公子,日日与心仪的男子待在一起吟风赏月,只为能博他一笑。
然而听到少年的话,云鹤却只是猛灌了一大杯酒,烈酒穿肠入喉,他口中滚烫,却是双眼漾涩地笑了。
“开心。南楚国君待陆氏不薄,如今断不会想到,应求贤令而来的将军,是当年赶尽杀绝的陆氏族人。”
陆氏族人。年仅十七便被封为太子少保,进国府监,令群臣心悦诚服。
他是陆云鹤,是她的陆哥哥!
她胸口一窒,继而脸颊抽搐起来。
砰地一声,宫殿门外,一支玲珑灯盏猛然滚落在地,星星零零的火光扑簌簌飞溅,将她淌了一脸的泪水烫干和青丝一起凝干胶着。她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晃着身子急匆匆地跑开。
穆尘鞅闻声要追出去,却被云鹤阻止了。
“少主当务之急,应是速回流沙城。”
多少次趁着云鹤小憩,玉凝好奇地要解开他的面具,手腕却被他忽然出手扼制住,烤漆面具下仍是只留出来苍白的下颌,他一双细长森冷的眸子,就这么一半是笑一半是玩味地看着她。
至于剩下的那些藏在眼底的是什么,玉凝说不清。
“木先生周游四方,一定听说过流沙城。”柳青芜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忽而停下来静静看着木轩辕,半开玩笑地说。
“我只到过一次南疆,只那一次,却将流沙城主的样貌记得很清楚。”
木轩辕这才发现,纵名江湖的桃花坞坞主,生了一双眸色不一的眼睛。
“楼主生来相貌,非比常人。”
“是么?”她细长的眉平缓地舒展,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似桃花,红唇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南疆的那些蛮民也这样觉得。”
距离流沙城上一次动乱,是在三年前。而柳青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入流沙城,却是在八年前,以被割据之地,南楚公主的身份,被北魏一路挟持,后流转至南疆瘴疠之地。
高帝建元四年,太子赜继位,是为齐武帝。武帝重振超纲,百废待兴,调动兵力平定四方叛乱。南楚不过是一方小小的政权,无论是北魏或是南齐,均不承认这一方国主的身份。
适逢四方风云汇聚,在东西势力交迫之中,南楚却迎来了难得的平和。缥缈小国屡战屡胜,但提及这位令西蜀闻风丧胆的统军征战的将军,流言却愈发传奇和诡异了起来。
玉凝曾经偷偷看过云鹤练剑,巍峨殿阙外,三尺青锋剑在他手腕间翻转,化作无数个流星,尽数钻进了黑夜里。
那是属于西蜀陆氏独传的剑法,步步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意。
又是一日宫宴后,玉凝换上了轻便的简装,和云鹤一同游船。月色四和,薄雾清透,檀香袅袅。
玉凝笑了笑:“公子好兴致,原以为与我相约,公子能以真面目示人,不曾想,仍是如此。”
凌厉的下颌在月色下显得更为苍白,他带着似有似无的醉意晃了晃青瓷酒杯,目光落在杯沿那一枝梅花上,有些恍惚地笑了:“在下的一位好友曾经说过,在意世事便是在沾染尘劫。既然是劫,面目可憎与否,也不那么重要了。”
“可你很清楚,南楚不需要一位神秘的将军。”
“弃子无用,”云鹤笑了,“待在下成为弃子,自会离开 。”
寂静片刻,他又问道:“由南荒取道交州、幽州、凉州,可入北魏。东行取道梁州,可入南齐。公主如何选择?”
“以国为先,苍生之利为幸。”玉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心底却泛起一丝波澜。她复又镇定地笑道:“我是南楚的公主,自幼在西蜀长大,所有人都当我的出生是一国之祥瑞,我不会,也不能弃故土而离开。”
日堕天昏,裹挟着死亡的气息铺天卷地而来,风云无情,倾心沥血之后更是没有归路。云鹤不禁摇了摇头,似叹似笑。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众人皆言,此为国之大幸。月出霁都,永明四年,南楚国君遇刺,二十四岁的云鹤能谋能武,在朝中有颇多心腹,顷刻之间,力挽狂澜,扭转逆局,左右朝政。
两年光阴转瞬即逝,就在满朝文武都以为南楚将易主之时,与北魏的一场战役,南楚军被驱逐至流沙城,云鹤亦下落不明。
犹记得出战前夜,城楼之上,玉凝问云鹤:“北魏和南齐,你选择哪个?”
云鹤微顿了顿,笑道:“公主选择了南楚,我选择公主。”
“那陆氏之仇呢?”
似乎没有预料到她这一问,他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给出回答。
消息传至霁都,她还来不及哭出泪来,便听到了北魏军攻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