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姐姐,若云遥小主之前是长平王萧枫眠府中暗卫,如何又会卷入江湖纷争之中?”已是夜明时分,江上灯火阑珊,秦慕雪回看了一眼云遥阁的方向,看见在万千烛光摇曳中有一点白色的人影,她揉了揉眼才看清楚,那是白酌立在水边,全身缟素,不发一言地站在虚浮的一圈光影里,全然褪去了她平日里的七分戾气。她不忍心道:“我竟然还冤枉了她。她看起来,也是个好人。”
“为云遥放一盏河灯吧。”灯火晖映下,霍思如执起河灯,屈身看它缓缓流入江中,越漂越远,和画舫哀戚的歌女吟诵之声融在一起,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温柔,嘴角勾起一抹清清冽冽的笑来。“她不愿意别人提起谢云遥,可在她心里,她哪里会想要做什么樊城太守之女,哪里会想要做什么长平王府的暗卫,哪里会想要做什么名冠天下的桃花坞小主,世事黄粱一梦,她最想要见到却回不去的,还是永明二年的谢云遥啊。”
慕雪静默不言地听着,直到霍思如突然爆发的抽泣的声音都被江上歌女哀戚的歌声隐没。这一晚风很大,风里隐隐有不知名的呼啸声掠耳而过,秦慕雪沐浴在这样的晚风里,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错恍感。
世事黄粱一梦,追究她的一生,何尝也不是一梦黄粱?
祁萋萋逃出辅国将军府的那天夜昏,建业的衢陌上也卷起了大风。
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那家客栈时,楼外已经围了一圈的侍卫,都是汉人打扮。祁萋萋把桃花簪子和腰间生死牌一并交给前去通传的侍卫,总算见到了他们的主人。
西域有高人擅易容术,褪下面具的允桢面容沉凛气度卓然。
允桢是北魏的将军,自幼在西漠长大,后因军功被封官晋爵,他对高官厚禄并不在意,在十九岁那年被升为骠骑将军时,只是一纸上书请示,回到了自幼长大的边疆。
北魏与南齐交界之地坐落十三城,彼时尚为军事重镇,人烟荒凉,多起风沙。
允桢把祁萋萋带进客栈时她身上烫得厉害,他把她安顿好,让她用了饭菜然后问她:“为什么来找我?”
祁萋萋苍白的脸上噙了一抹笑:“你和父亲有盟约,他不会怀疑你。”
他看着她,眼中忽然有了兴趣。允桢半晌才说:“我很好奇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欢喜他,他便是最好的。”
那时她乜斜了他一眼:“任何人都不能伤他。”
那时他不明白,只是这样清清浅浅,甚至略带攻击性的一眼,却在他心底化开荒芜,直到有什么东西,慢慢衍生蔓长,却再扯不断了。
时隔三个月,北魏边境之地,大邕城中的戎人终于在一片欢呼庆贺中迎来了他们的主将。
祁萋萋听闻战事相持不下,也顾不得与允桢道别,不理会允桢似真似假的挽留,沿着大邕城一路翻越唐虞山,跨马走过很多座小城,然后在山麓外如血的残阳下看到一大片行军营。
然后,她在一片苍茫中看见了她的少年,仿佛天地中万物寂静,只有他一人。
大漠中渐沉的落日勾起一代血痕,萧枫眠看到祁萋萋时,她一人一马立在沙漠凄红的棱线上。他日夜想着的姑娘朝他遥遥挥手,异常兴奋得简直要飞身而起。大风卷起一层沙呜呜咽咽,他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身影,眸子慢慢暗了下去。
等到她下马跑到他身前时,他眼中含泪,猛地把她摁入胸膛,似乎将她揉进怀里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营地里围起了篝火御寒,祁萋萋头靠在萧枫眠肩上,安然地数着迸射起的火星子。
萧枫眠看起来忧心忡忡,两人没有说一句话。许久后,她听到他说:“你回去吧。”
她抿了抿唇,往他怀里凑了凑:“萧枫眠,你委实……”
“噗嗤”一个笑声在她耳边炸开,“丫头,你咒人是不是就只会这一句啊。”萧枫眠见她暗了神色,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别误会,我知道你神力过人精壮得很,我是……”
“萧枫眠,我很害怕。”她攥紧了他的手。
“萋萋,你不值得。”
“西漠的夜空很美呢。”
碧墨色的天空看起来幽旷深邃,仿佛和大漠连成一线,天幕中嵌着大颗大颗星子,他望着夜空中划过的一道光影想让她看看,低头时,却发现她早已经靠在他怀中呼吸安稳。
好梦正酣。
大漠苍凉悲壮的气氛让人格外想念故土,萧枫眠偶尔会想起那个和煦无风的春日下午,他在怀安城长平王府邸内玩耍,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厨房的方向跌跌撞撞慌乱地跑过来,他循声侧过头时她冷不防撞到他身上,只见那个灰不溜秋的小乞丐,壮着胆子,一脸无所畏惧地把手里偷来的包子往身后一藏,装作不在意地挺了挺身,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是你家?”
“是呀。”从来没有人偷东西还偷得如此心气和理所当然,他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家真大。比以前我家还大呢。”
萧枫眠指着她的脸大笑:“你还真像一只小花猫呢。小花猫,你饿不饿?”
她歪着头看着他思考片刻,终于飞跑出去拉了她弟弟一起,回来一顿蹭吃蹭喝。
酒足饭饱后,他把她送出府,突然问了她一句:“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左右张望,用黑黢黢的手随便指了指路边店铺的一块招牌:“萋萋。”
“折梅寄江北,江南草萋萋。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瘦弱的脸上,眸子里忽然放出光彩来,“真的吗?”
“真的。”少年逸出一声极好听的赞叹声来。
战事拖延了几个月,待南齐军粮草将近衰绝时,北魏大军黑压压如一片海潮沉沉滚来。萧枫眠身先士卒,亲自领军作战,风吹动旌旗猎猎作响,祁萋萋见萧枫眠策马穿行在长风旌旗间,马蹄疾踏黄尘暗天,长剑带起一蓬一蓬的血,便横了心,举剑劈向北魏士兵,青芒浴血,长剑上触目惊心的殷红。
“只可惜,后来武皇帝娶了北魏长林公主为妃,如今这位妃子在宫内深得恩宠,许多年前齐国与北魏的那场战役,也怕是没人提及了。”
霍思如忽然道。
祁萋萋从没有这样恨过人,尽管做暗卫的时候也是鲜血淋淋。她只是害怕,害怕那些冰冷的兵器会如附骨之蛆将她的心上人吞噬殆尽,害怕她一转身,他便消失在滚滚尘埃里。
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后,大漠黄埃蔽日,满目疮痍。
夜来城上一尺雪。距离萧枫眠来到西漠已经有十七个月,援军不至,大漠苦寒,粮草断绝。
孤军难立。萧枫眠脸上愁容越来越深,可在祁萋萋面前,依旧是一副谈笑风生泰然自若的样子。
最后一次战争结束,萧枫眠负了伤。他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他压制住体内的不适,直到他一路疾步策马回到军营,突然重重地咳了几声,在雪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祁萋萋慌乱地为他止伤,然后在这一片刻间,远远地听见了战鼓,一声声响彻天际。
“是辅国将军!辅国将军来救我们了!”
营中将士欢欣呐喊。
萧枫眠看着祁萋萋眼中神色由一瞬间难以置信的震惊转为悲凉,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脸,手上血迹混着尘土在她脸上画出斑斑斓斓的殷红,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
永明七年,寒陵关之战后,长平王萧枫眠战死大漠,辅国将军谢薄独揽大权。后来有传闻说北魏将军允桢寻一女子寻了几个月仍没有结果。
大漠又下了一场雪,大雪掩去了几个月前战争的痕迹。
祁萋萋不记得那场战争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弓走弦急时,萧枫眠下意识翻身护住怀里的人,任凭千万根箭矢密密匝匝地猛钉在他的后背,巨大的疼痛感穿透四肢百骸。
她把头抵在他怀中抽泣,他却是牢牢禁锢住她,意识朦胧噙泪缓缓合目:“丫头,我好像……要失信了。”
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决定,她,再也不是谢云遥。她是祁萋萋,怀安城的萧枫眠喜欢的祁萋萋。
她最心爱的人没有战死于敌军的剑下。她也想过提着剑到建业杀了那个在争夺权位的路上越走越远的老人,但她做不到。
祁萋萋觉得咽喉有如箭矢穿过,她把剑狠狠扎在雪地上,青衣被血浸得通透。
意识渐渐涣散时,她依稀看到很多年前怀安城的春日午后,年幼的祁萋萋在街角左右张望,用黑黢黢的手随便指了指路边店铺的一块招牌:“萋萋。”
那时她身旁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眸似琥珀的少年。
折梅寄江北,江南草萋萋。
从今天起,你就叫祁萋萋。
仿佛一切早已命定安排好,再也不愿意错过。哪怕他们连同存史书的权力都没有。
身边若有对自己好的人,瞬间亦是长生。
“可是云遥小主……”秦慕雪心念一转,改口道,“祁萋萋,她并没有死。”
“也许这才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吧。”天地间暗沉下来,江边蔓草长生。霍思如道,“慕雪,你随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