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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云遥沧海(下)

2017-07-19发布 3133字

祁萋萋从入暗卫的那天起手上便鲜血淋淋,但她从没觉得自己像此刻一样肮脏过。她哆哆嗦嗦地在河边洗着自己衣上剑上脸上腥热的血,一边洗一边颤着身体无助地哭。

近子时,她拖着一身血渍心神不定地回到长平王府。

长平王府里依旧桃花若雪,笙歌婉转。

待到笙乐静寂的时候,萧枫眠送走了平日往来密切的那些纨绔子弟,望见她蜷着身体缩在房檐上,一袭黑衣浸入浓浓的夜色里,只身侧一把剑散着一痕冷芒。

“别过来。”她一字一句道。

他停滞了脚步,静静看着她。

“我……想回家。”声音低沉嘶哑。

他沉吟片刻:“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

他的眸子慢慢暗淡:“为什么不留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她听到自己在痛哭后沉重的呼吸声,绞着滞重的鼻音一顿一顿。

我曾经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你,可是在你的眼睛里,我不过如芸芸众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翌日,京城中传言申宁君梁禾死于非命,刺客手法老成毒辣,竟故意留下带有名姓的生死腰牌,更有言谢薄一党对这个名叫祁萋萋的杀手闻风丧胆,避之不及。萃红楼因此几次三番遭受官府侵扰,楼主晋子云对此无可奈何。

十日后的一个夜晚,一道黑影闪入辅国将军府。

外面无半分惊动,祁萋萋手中剑直直指向当朝辅国将军,谢薄。

“有人上书言谢大人手握兵权还聚拢财力培养亲兵,原来是真的。”她睨着眼道。

谢薄面色发青,声音却是惯常的威严:“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在下祁萋萋,一个无名杀手而已。”

这个名字让他脸色变了变。不过七八年,记忆中意气风发的父亲鬓角微霜,竟有了岁月沧桑的老态。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强压了情绪冷笑:“我在想谢大人为什么回来……难不成是为多年前惨死的儿子和长女寻仇?”

向来嫉恶如仇崇尚清高的父亲回朝后接连结交权贵成为百姓口中敬着害怕着避讳着的恶人,自幼心里维护着的英雄突然坍塌陷入浑浊泥淖,她觉得不可思议。

谢薄这才定神打量着祁萋萋,心微微一跳:“你……你是谁?!”

他往后退了一大步,衣袖不经意拨翻的笔架重重摔在地上。

书房里的声响引来府里的侍卫,不一会儿,祁萋萋已经被披甲带刀的侍卫团团围住。

“别过来!再走近一步我就杀了他。”她冷眼狠狠盯着四周的侍卫,手中的剑却不敢多偏移半分。

谢薄面色苍白地盯着祁萋萋,正当此时,他身旁窜出的一把匕首却猝不及防地直插进她腹中,祁萋萋看着身前的女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疯了一般挥剑拨开人群,谢薄慌忙止住侍卫时,又一带黑衣掠过救走了她。

一路上她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只是胡乱地呻吟着“不可能”,泪水和着猩红的血淌了一脸。

萧枫眠慌乱地抱住祁萋萋,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祁萋萋,你真是个傻子!”

他歇斯底里地对着怀里的女孩怒吼。

她突然费力抬起手拂过他脸颊,声音嘶哑得几乎透明:“……别哭了。”

犹如一场大梦初醒,梦醒时记忆被瞬间拉起。

祁萋萋只记得,谢薄回京后娶了谢氏长女,她长了一张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说,谢薄娶唐氏,不过是因为唐氏生得几分相像亡妻?”秦慕雪不解道。

“岂止是相像,”霍思如道,“萋萋在成为桃花坞小主之后仍然回去找过谢薄,当时他已经攻占钱塘,萋萋……只是想看她母亲一眼啊。”

那几天,萧枫眠始终守在祁萋萋身边,端茶喂药,寸步不离,她总算醒过来。

接连几天,她失魂落魄,一张脸惨白如纸。

上元节这天萧枫眠找到她时,她正坐在湖边,一个人呆呆地出神。仿佛不过几天便有了人世流转的沧桑。

萧枫眠在她身边坐下,许久才轻声问她:“还想家么?”

她眉头微蹙:“他们都过得很好,我想不想都无关紧要了。”

“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撇了撇嘴,“就是嘴太硬了一些。”

“不用你管。”

“……那该如何是好,我还想管你一辈子呢。”

她心间猛地一跳,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他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我从路边捡来的野猫,自然得由我管一辈子。”

明明还是那么调侃着说的话,可祁萋萋觉得心里突然被暖意塞得满满当当,她慌忙偏头看着湖中花灯,再不说一句话。

长平王府的下人自那天起便看见萧枫眠和祁萋萋形影不离,亲密得好似新婚燕尔的一对璧人。他说在她及笄的时候没送过她礼物,于是亲手为她梳头挽发,为她簪了一枝桃花簪;他带着她在建康的街上走走停停,吃喝玩乐,看她舞剑时衣袂飘扬流风回雪,仿佛这样便可以抛开一切束缚,纵情恣意一生再无其它。

接下来的几个月,京城人皆疑惑不知怎么的这个名唤祁萋萋的女杀手惹着了辅国将军谢薄,谢薄火烧额头,大费周章地调查一切有关沈西洲的事,却始终没有结果。

有言传她是萃红楼的杀手,有言传她来自南疆。可这些谣言都不攻自破。

而这期间申春侯染疾,朝中人议论最有资格成为下一任申春侯的是羽翼渐丰的萧枫眠,长平王萧枫眠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祁萋萋也因此为萧枫眠挡下一次又一次刺杀。

朝中形势危急,边境也不太平。这一年的冬天一纸婚书却从塞北北魏传到齐国都城建康。北魏永义侯有意将郡主赐与长平王萧枫眠,萧枫眠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婚事,致使边境形势更加紧迫。

永明六年春,北魏挑起与齐国的战事,战火一路烧到边境十几座城池,周边民生困顿,南齐西北部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国君将政事全权交与辅国将军谢薄代为掌管。谢薄宣布国君派领将出征西北时,朝堂中一时鸦雀无声,然后寂静中有人说了一句“长平王武力过人善计谋,可担此大任”,一时间第二个、第三个……众人皆无异议。

建康城桃花若雪,他带兵出城,第一次不许她跟随。她着一身青衣在城墙上看了很久,直到出城行伍辗的路上尘土平息,她转身入城进了一家客栈。

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建康为齐国都城,稳居中原,是中原汇通东南西北各境的交通要塞,城中繁华景象更是令周边各境垂涎,因此城中甚多异域商贾,也有好几家专为外域商人而设的客栈,祁萋萋幼年流浪各地时甚至险些被西域商人掳走。

北魏正与齐国交战,祁萋萋交了比平日多出几倍的价钱才说服一个鲜卑族的商人。

这一天月华如洗的时候她昏昏欲睡,那鲜卑商人却犹疑着跑来告诉她要带汉人到边境恐怕很麻烦。

她想也不想地按了按腰间的长剑,却在抬眼间看到一袭白袍。

身前的人身形颀长面容精致,恍若初见时模样。她晃了晃心神,眼底由诧异渐渐变成阴沉,剑尖斜斜一指,割出一道冷光:“阁下要掩人耳目,伎俩未免太粗陋了些。”

“你果然是祁萋萋。”白袍男子嘴角却缓缓漾开了笑意,提声说:“谢将军,您的好女儿在这呢。”

黑暗处走出一个人影,祁萋萋一怔,轻蔑地笑了:“谢大人此时不留意边境战事,怎么肚量如此小,还惦记着我一个刺客?”

谢薄强打起精神颤抖着伸出手:“云遥,回家。”

隔了近十年才等来的一句话,她看见年近五十的父亲的眸子,盛满了心疼愧疚和不舍。她泪水滑落,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然后她收了剑,瞥了眼白袍男子,一字一句地说:“岳儿死了。我要去找萧枫眠。”

她转身要走,头却渐渐昏沉,她视线紧锁着谢薄,终于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模模糊糊中,竟见到一个幼弱的影子。

“岳儿,你在做什么?”

“我堆了两个雪人呀。这个是姐姐的,这个也是姐姐的。我们一起等着爹爹。”

“岳儿,你是不是很痛?”

“没事的姐姐,岳儿不痛。岳儿一点都不怕。”

“又下雪了呢。”

……

祁萋萋从梦中惊坐起,突然明白了白袍男子的身份。谢薄把她锁在房间里,派了十几个侍卫看管。一连几天滴水未进,等到谢薄终于来看她时,她已经面容憔悴身形疲惫,却还是虚弱地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角:“爹……我要见萧枫眠……你救救他……”

谢薄看着她虚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心如刀绞,却还是定定道:“十一年前你母亲惨死火海,你们颠沛流离。我谢薄清廉正直一生却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护不了……是他们害得我谢薄家破人亡,所以我要他们补偿这一切。”他细细摩挲着她的长发,深沉的眼睛里溢出泪来,“阿遥,你明白爹爹吗?爹爹不甘啊。”

祁萋萋怔忪地看着父亲离开,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直到夜深人静时,她扯下了发间的桃花簪子,悄无声息地杀了门外轮班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