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萋萋在十三岁那年入了暗卫,成为供萧枫眠和萃红楼一同驱使的人。在那之后,她成了谢云遥。遇到萧枫眠之前她不过是从路边捡来的乞丐,而再前几年,她是樊城太守谢薄的长女。
萧枫眠常常唏嘘,她换过的身份真是数也数不过来。
永明元年她才十岁,是庶出的长女。父亲出任樊城太守,清廉正直为人称道,却因为直言敢谏得罪了朝中权贵。一年后,一把大火吞噬了太守府,父母下落未明,而她带着七岁的弟弟岳儿险处逃生四处躲避流浪。过了十几个月,岳儿因为重病没能走出那个冬天。
永明二年的那个严寒天,陆凌风一手抓着鸡腿正弓身坐在深巷口狼吞虎咽,她闻到巷子里溢出的酒香时也听到万花楼里一墙之隔传出的厨娘和小厮谈论的声音,音调抑扬顿挫大得噪耳。
她的第一反应是撒腿跑。她浑身一震把脏兮兮的鸡腿扔出几步远,瘦弱单薄的身子飞奔了几步后,惶急间“谢薄”二字却不偏不倚地钻进她的耳朵。
祁萋萋把这两个字反复咀嚼,愣怔了好一会儿,身体剧烈颤抖,明亮的眸子里泪光闪烁。
谢薄,谢薄。他们谈论的,是前任樊城太守,陆薄。
城中人言新帝登基,前樊城太守谢薄被流放四年后沉冤得雪,国君召其复回朝中历职辅国将军。
祁萋萋呼吸一滞,因为激动,苍白瘦弱的脸颊竟变得通红。突如其来的震惊化成巨大的喜悦,她一路欢欣雀跃跑到河边,然后站定在冷冽的寒风中局促地紧了紧褴褛的衣衫。
河水中映出少女瘦骨嶙峋的身影,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在蓬乱的头发下看起来大得突兀而诡异。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样子了。
她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特意偷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在第二天拦在了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辅国将军的车马前。
“辅国将军?”秦慕雪打断道。
霍思如笑得苦涩,“没错,辅国将军。那时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后来辅国将军在钱塘起兵谋反,便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你是说……钱塘之乱?”秦慕雪虽然对三年前那场动乱没有记忆,可是她听沈意映提起过。
“不错。”霍思如思绪飘远,继续说道。
祁萋萋在万花楼打杂的时候看过许多才子佳人家国大义的戏折子,以为找到父亲一定也是轰轰烈烈的一幕,她巴不得让这三年欺凌过她和岳儿的小乞丐和地痞流氓都看看她让无数人敬仰的父亲。
但是她在拦下车马的那一天大喊着自己和岳儿的名字,声嘶力竭地唤着爹爹,宝马雕车上的那个人却只是往她这边警惕地看了一眼,眼神陌生得心寒。随行的护卫筑起了重重阻隔,祁萋萋的视线穿过人墙,望见雕车的帘帐被风掀起,雕车中是一对母女,锦衣华服,恍若天上的仙人。那一瞬间她心里生起无数自卑,双手紧揪着衣角,眼前一黑,渐渐连自己的呼喊声都听不到。
她醒过来时在一处陌生的庭院,仆人说这院落的主人是长平王萧枫眠,还说她想做的事长平王自会帮她。她想到被众人拥簇的神采烨然若仙人的父亲,一直坚定着的回家的信念竟殆尽消亡。
她生了一场大病,在院中住了半个月却从没见过庭院的主人。
城中盛传辅国将军谢薄将娶大贾唐氏之女,纷纷扬扬的细雪飘下,她接了落下的一瓣雪,忽然就想起了岳儿。
祁萋萋在院中潭边垒了个不成形的祭台,想及父亲所在的府邸必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她等了四年的父亲等了四年的家,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酸涩难受,将头埋进膝盖,指甲掐进肉里,然后带着哭音低低道:“岳儿,他们忘了你,也忘了娘。他们,实在活得太自在了些。”
她低泣了很久,等到乱石子堆垒的祭台上火苗熄灭了片刻,有暧黄的火光在她眼皮前跃动,她朦朦胧胧地睁开核桃般红肿的眼睛。
她就是这时候看到萧枫眠的。
眼前的少年一袭云边白袍,身似修竹,面容精致,唇边挑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映得脸上那一双眸子如溢满星辰。
“丫头,你在咒谁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得饶有趣味。
她霎时明白过来,擦了眼中的水泽:“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他点头默认。
“长平王萧枫眠吗?……很厉害吗?”
他显然被她的话逗得乐不可支,笑声压都压不住,然后他沉吟片刻:“辅国将军谢薄之女,谢云遥。你……想回家吗?”
她被“家”这个字刺得心疼,勉强止住眼里漫起的大雾,抿紧唇摇了摇头。
“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这里吧。”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一丝诧异划过。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一个流浪了四年的小乞丐,看过世间的残酷和险恶,却在这个温柔慵懒的声音在耳边拉起的一瞬间便深信了他。
相信着,并且依赖了一辈子。
“既然是路边来的馋嘴的小野猫,从今天起,你就叫祁萋萋,怎么样?”
她看着他,视线深深沉入他深如幽潭的眼底。
那一年齐国新帝平定朝中旧部登基大统,长平王萧郢遇刺身亡,萧枫眠方十八岁,承袭父亲长平王之位从怀安城赶往都城建康。朝中干戈甫定,各方势力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暗涛汹涌。恰此时,谢薄以辅国将军的身份披甲回朝,权势高悬,威慑朝堂。
萧郢生前精心培养了一批暗卫以稳固势力,萧郢死后,萧枫眠便成了这批暗卫的主人。
十三岁起,祁萋萋入了暗卫。训练的这几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训练的第一天,她新奇地东张西望,然后在院墙边的树上见到了阿阮。
少女看起来比她大几岁,一头长发垂下,风吹起时随意地扬开,很是好看。
“喂,”少女朝她掷了颗石子,“你是新来的?我叫阿阮,你叫什么名字?”
“……祁萋萋。”
“祁萋萋。我的名字是长平王取的,你的呢?”阿阮笑吟吟地问她。
她眼中的神采就这么黯淡了下去。
在暗卫府中遵循人人自保的生存法则,愿意与她亲近的也只有阿阮。她们一起吃一起睡,阿阮总是絮絮不休地讲她从小为生存奔波的事,琐碎却有趣,在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祁萋萋听着她的话,描绘着她眼中繁华热闹的尘世。然后她问阿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因为信仰啊。再怎么自由也比不上有一个家。”她说完便托腮望着夜空再不说一句话。
祁萋萋从来都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以前在太守府是,流浪四海为家被别人追追打打的时候是,入了暗卫也是。为了维护这一点自尊心,她忍耐地经受残酷的训练,沉默不言地听首领的苛责训斥,在生死场上挥剑迎向一场又一场拼杀,她年纪最小,比任何人都坚忍,再加上她天资聪颖过人,没出几年,她便成了长平王萧枫眠的贴身侍卫。
这几年的时光把她从一个小乞丐磨练成了冷心冷性的杀手,当她终于一袭黑衣屈膝跪于萧枫眠身前时,内心的喜悦却很快被无故腾起的悲凉之感浇灭。
他依旧一袭白衣绝尘,面容俊逸精致,一双琉璃似的眼眸似笑非笑。而她从刀光剑影中生存下来,满面憔悴,这几年留给她的是满身旧伤和双手粗粝的老茧,磨了一层又长一层。
萧枫眠打量着跪在身前的女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记得你,祁萋萋。”
“主人。”祁萋萋仍旧维持着恭敬的姿势,头深深垂着。
她尚不能说清楚横亘在她和萧枫眠之间的距离是什么。但这几步之远带来的疏离感却比当日和谢薄之间更甚。
平熙五年,她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以辅国将军谢薄为首的门客广结党羽权倾朝野,她这次的任务是刺杀申宁君梁禾并拿到陆薄一党密谋意图不轨的证据。
建康入夜的街道上仍旧车水马龙行人喧嚣,祁萋萋奉命和阿阮一起执行任务,她的身影在人潮中淹没,回过头时却不见了阿阮的影子。生漆如墨的夜空中飞过一粒白影。
祁萋萋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匆忙地往白鸽飞起的方向赶去,那是一条灯火阑珊的小巷,高大的一堵墙立在眼前。
四处张望不见人影,倏然间一柄剑冷冷地横在她颈侧,再往前一分随时可以夺了她的命。
她沉痛地闭了眼睛:“阿阮,为什么?”
“因为信仰。”身后的人面色沉凛,抵在颈上的剑又嵌进了几分,剑锋上渗出一行惨淡的殷红,“你知道什么是信仰吗?我十五岁遇到了梁禾,他对我说了一句谎话。”
祁萋萋经受了几年训练,心里一个声音叫嚣着“杀了她”,她颤抖着攥紧手中长剑,迅疾地偏过剑锋转身,剑尖凌厉一划,手腕翻转间直直刺入阿阮心口。
阿阮从来没想过要躲。腥热的血猛地溅在祁萋萋脸上,她惊恐万状地扶住阿阮直直躺倒的身体,呜咽着眼泪夺眶而出。
“萋萋啊……他对我说……他会给我一个家。”
阿阮闭目的这一刻,昌邑的天空里绽开了早春的第一簇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