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如赶到云遥阁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清楚一阵缥缈,耳边嗡嗡鸣响,周边事物混乱作一片,那片混乱中,她很清晰地听到了有女子在放声恸哭,她噙了泪转眼,便见犹自站在云遥阁高台上赤衣如火的女子,三千青丝在江陵的夜风纷飞,而她仍旧是傲睨风华的姿态,脸上几分明明灭灭的冷艳妩媚,看不出丝毫异样的表情。
这种时候,桃花坞七小主中,只有她和祁萋萋在江陵。她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被众位白衣侍女跪地围困的美人,此刻静静躺在地上,被众人以最高礼节簇拥着,面上悲喜不显,全无生息。
霍思如凝视着她浮白的尸骨,然后用手掩住脸颊,浑身颤抖起来。情绪翻涌之时,有一双手将她气力不支的身体托稳住,她回过头,正巧碰上萧昭业一双亮得异常的眸子。
她明白萧昭业接近不得女人,便又脱身离开,萧昭业看着她背影,一阵落寞。
“是她们!”白酌的尖声叫喊把众人的思绪抽了回来。
秦慕雪盯着白酌,面上疑虑重重:“我?”
“红翎小主还不明白吗?”白酌讥嘲地笑了一声,对霍思如道,“她借着探看红翎小主的名义来桃花坞,其实是为了迫害云遥小主来的!云遥小主在这之前没有一点异状,都是因为她和她师弟,冒充木轩辕的弟子来到这里之后,云遥小主才死的!”
这个说法虽然立不住脚,却是一个最合理的发泄情绪的方式。但秦慕雪真就不想无故背一个锅。
霍思如以眼角余光淡淡瞥了白酌一眼,冷道:“白酌,住口。”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秦慕雪根本懒得和她分辩,又走到一边安慰霍思如。
“楼主一开始便看清楚了,你那师弟有问题。你还狡辩什么。”白酌冷哼一声,“还有,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确是晴昼谷木轩辕之徒?!”
秦慕雪这时候才想起才想起江无有来。众人都在场,江无有却不见了踪影。她站在人群中未置一词,仿佛事情与她无关。
见场面混乱,萧昭业正要出言劝解阻止,却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小丫头,不信她,信我吗?”
不过是一瞬间,来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负手而立,两鬓微霜,身子消瘦,立在慕雪身前,却带着一股超然脱尘的气息。秦慕雪讶然道:“师父?”
不是别人,正是木轩辕。
白酌看着他,有些微震惊。
神医木轩辕在两年前是来过桃花坞的,虽然别人不会认识他,可白酌四年前已经呆在桃花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是木轩辕,不假。
木轩辕三年前来桃花坞时,柳青芜还有意让祁萋萋拜入晴昼谷学医术,却被木轩辕婉拒。木轩辕收徒的要求苛刻不必多说,最重要的是他性情古怪,扬言只收看得对眼的。约莫两年前,木轩辕也曾来过桃花坞一次,那时他和柳青芜商量过什么,没有人清楚,但那时他身边并没有带一个药童,众人也没有见过秦慕雪,理所当然地认为木轩辕座下依旧无人。
而今木轩辕在这种场合出现,可见确实护犊心切。
秦慕雪不敢看木轩辕,讪讪地笑了笑,“没想到这种境地也能遇到师父,实在是……巧啊,巧啊。”
话还没说完,却被木轩辕在头顶上重重一敲:“死丫头,私自离谷,还坏我木轩辕的名号,待回到晴昼谷,该罚!”
“师……师父,”秦慕雪委屈地摸了摸头顶,“我也是应人之约,迫不得已……”见师父不领情,她又上前挽住木轩辕手臂,对霍思如一示意,笑道:“师父来了便好了,这里徒儿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
霍思如微颔首,看白酌也不再闹腾,吩咐侍女暗中准备祁萋萋的后事。
高台之上,柳青芜将视线投在云遥阁众人聚集之处,脸上的表情深不可窥。
祁萋萋的葬礼在两天后,一个晴光如洗的晴日。柳青芜接待了木轩辕,还吩咐楼中,对祁萋萋秘不发丧。霍思如对祁萋萋的死反应很大,一向清淡的人,当即哭得肝肠寸断,秦慕雪看着心口发紧,也就陪着她,把祁萋萋葬在江陵城郊的不归山下。
王敬则对萧昭业三番两次往桃花坞跑表示不满,萧昭业心喻,加之因为丧事,无人顾及他,霍思如也从不见他,他便也只能打算来日再拜访木轩辕。
桃花坞不能没有云遥小主,白酌从贴身侍女到顶替祁萋萋的位置不过是一时之间,秦慕雪经过水榭时,听到很多小丫鬟因为眼红在碎碎私语,她本以为白酌坐上桃花坞小主之位应该会喜极,一连几天,却没有在白酌脸上看到过多的
“慕雪,你说,长生是有多久呢?”
霍思如仍旧在水榭边发呆,见秦慕雪在一边站了许久,她忽然开口道。
秦慕雪不发一言。很久后,霍思如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如溪流般清澈。
“有时候,瞬间便是长生。”
她忽的一愣,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慕雪。她带着泪意说:“曾经,云遥她也这样说过。”
“云遥小主,”秦慕雪犹豫了很久,终于一鼓作气地说,“我看过她身上的伤,错筋断骨,应该……是新伤。”
“你说什么?!”霍思如霍然一震,思索着秦慕雪的话,半晌后,却是苦笑起来,“原来是她。竟然还是她!”
秦慕雪心内涌出又酸又涩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却听她说道:“身边若有对自己好的人,瞬间亦是长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霍思如所讲的祁萋萋的故事,开始于永明七年。那是太子萧赜继位的第四年,唐寓之攻占钱塘,称帝,定国号为吴,改宗主督护为三长制。
齐永明七年,南境蜀地蛮民滋扰,饥民艰困。长平王越虞山以伐南疆,历十七月,战事频急,援军未至,长平王于千里险地孤寒而亡。
这是野稗所记有关永明七年的一件小事,有关朝廷和江湖的一场混战。而这场混战的主角,因先父随萧道成攻打天下而被封同姓王,他的名字,叫萧枫眠。
怀安城二月的一天,春雨沥沥,草木清和。祁萋萋沾一身雨雾游魂似的荡进街沿的一家客栈,于二楼雕花窗边桌上摆了一盏春茗,雾气寥寥绕绕,熏得她面纱下挑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愈发不真切。她静坐听客栈中食客三三两两热议着一日后长平王萧枫眠的婚事,然后才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盏茶,指节狠扣着茶盏,眼中深深自嘲。
坐了半晌,她垂目望向窗外街道上来往不绝的行人,脸色越发虚浮难堪,终于一字一句道:“萧枫眠,你实在太心狠了些。”
不成想话音刚落,雪白色的扇面便蓦地挡住她视线。“喂——”萧枫眠合拢折扇,挑了她的面纱在她眼前拂了拂,笑声肆意爽朗,“又在咒谁呢?”
祁萋萋恍过神来,兀地一顿:“你、你没有……?”
明明是她急于得到证实的答案,他却故意笑眯眯看着她,把折扇往手心一拢,“我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很在意吗?”
萧枫眠和她的距离不到一拳。她看着他琉璃般澄澈的眸子,脸上红霞竟一寸寸烧到了耳根,然后声如蚊讷:“我、我以为……”
萧枫眠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面上笑意更深:“他们要我娶什么西魏的郡主,我想你定然不高兴,所以退婚了。”
“丑丫头你记住,我以后是要娶你的。”
温和慵懒的声音低落在耳畔,她登时脸上飞红,垂下眼睑偏过头去,只见楼外烟雨迷蒙,衢道旁几株繁花开得灼盛。
那是在永明七年,那时祁萋萋还不知道,这会是她和萧枫眠在江南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
春风掠过寒陵关,这一年早春,料峭的空气中竟徐徐绽开了第一株桃花。桃花灼灼颜若朝华,枝叶荛荛似细琢的美玉,大邕城中豪爽粗犷的塞北人从来没见过这般柔软美丽的景象。
他们也从来没想过,一直骁勇善战被万人景仰的大将军允桢会在寒陵关之战后带回一个遍身伤痕的女子。一个柔弱的中原女子。
“萧枫眠,萧枫眠……”
意识悠悠转醒时,她眼前所见唯一大块一大块斑斓变幻的灰影,在视线中匆忙地跑过。
坐在榻边的男子见她长睫微动,连忙握紧她的手,轻声道:“云遥。”
谢云遥。
好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她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呼吸间隐隐抽痛。
祁萋萋第一次见到萧枫眠是在长平王府的后院,但她每每和萧枫眠提起,他总要半歪着头纠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后来争执得多了,她自己也开始糊涂了。她有自己的名字,萧枫眠偏偏在她面前一口一个萋萋,听得久了,她竟然也觉得这个几分别扭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多了几丝道不明的暖意。
她这样一个常年在刀刃上游走的人,也逃不出死生伦常情理困顿,每到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时候,一颗心总被闲碎凌乱的事撕得七零八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