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正在秦慕雪要走的时候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江无有的声音,她以眼神和霍思如确认后,才让江无有跟了上来。
正是入夜时分,桃花坞灯火如昼,水榭亭台间繁花堆雪。秦慕雪跟在霍思如身后,眼前的视野越来越狭窄,正是初夏,深深的庭院中溪水潺潺流动,脚边不时响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转过了假山奇石,却是一扇木门,门上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门内似乎还有一方天地,四周草木杂生,显得荒凉而清寂。
这里很是破败,和桃花坞的精美别致的装设极不相称。秦慕雪正在疑惑的时候,
一阵风刮过,她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微微缩了缩身子。江无有感觉到她的恐惧,悄无声息地将她护在身后。
霍思如却不开门,在红木门前停住脚步。秦慕雪举起了灯。
“怎么了?”她悄声问霍思如。
霍思如不言语,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琉璃灯,把灯光往木门旁的石壁上靠了靠。
“这是——”
一时间,秦慕雪脸色瞬间雪白,只能并声敛气,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
琉璃灯的光暗淡不定,秦慕雪和江无有定睛看了看,红木门旁黑黝黝的石壁上却是一刀一刀刀匕凿就的痕迹,错错落落,深深浅浅,或清晰或模糊。许是江南南风过境,许是年岁斑驳久远,自那些刻痕中生出了翠色杂乱的苍苔,但那一笔一划刻在石壁上的字,仍然惊怖而突兀。
“萧枫眠。”
秦慕雪凑近石壁,看清了石壁上的字后,在黑暗中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她转目,眸光落定在旁边,“萧枫眠。”
“萧枫眠、萧枫眠……”她仿佛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查看了整个石壁,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惊声呼道:“祁萋萋,她——”
“楼主选中的人,生为桃花坞中人,死为桃花坞中鬼,再不能心有旁骛。”
霍思如的声音在一片冰凉的气氛中飘荡开,琉璃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秦慕雪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只是觉得在这一片清寂中,她的声音变得辽远,“这是从西漠回来时,楼主给她的选择。也是她给自己的选择。”
“她曾经和我说,若身边有喜欢的人,瞬间便是长生。”火光幽幽,霍思如顿了顿,手指抚上石壁上斑驳的字迹,“可她还是不明白,更多时候是身不由己。若付错痴情,便只得焚尽沧海成飞沫。”
若付错痴情,只得焚尽沧海成飞沫。
“霍姐姐,”秦慕雪颤着声音打断道,“你不一样。你不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安稳的路。”
“是么?”霍思如轻轻叹了口气,“从我进入桃花坞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人,都一样。”
“是别人手中最好的一把刀,或者,是别人不堪一顾的弃子。”
秦慕雪正要回答,却见她眼色幽冷,显然再不愿继续谈论下去。幽暗火光中她的手指在石壁苍苔之间游移,仿佛一遍遍描摹的不是一个友人的传奇,而是她未可知的宿命。
秦慕雪心中一点点发凉,晃动的火光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神时,江无有已经点亮了火折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手心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她微微一愣,正要抽回手,却听到一声“不对”再耳边炸响,再反应过来,江无有已经提身把她掠出木门几步之外。
破落的红木门内吱呀作响,萧瑟的凉风里,甚至还传来一阵一阵呜呜咽咽的哭笑声。那声音像是一个男人,更像是……一只野兽。
“怎么回事?”秦慕雪正要上前,却被江无有一把拉扯住。
出于警觉心,霍思如早已经拔剑防备地盯着木门内,“有古怪。”
“那……那里面是什么地方?”
“那里面是我桃花坞的禁地。”一个渺远空灵的声音传了过来。三人回身一看,柳青芜一身赤衣而至,几分妩媚地一笑,“秦姑娘,江公子,还请移步。”
秦慕雪正疑惑时,木门内再没有了动静。
离桃花坞水榭百步之遥,是高耸入云的九重霄塔。传闻九重霄塔为唐寓之攻占钱塘一带后自矜自伐大兴土木所筑,这位一时得意忘形不能自已的老人,甚至连国号和自己的帝号都命人取好了,最终却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向来千古帝王事,堪舆玄机,腥风血雨。
平定唐寓之之乱后,武皇帝本想要推倒江陵的九霄塔,却被当地百姓所劝阻。
祁萋萋被柳青芜带回桃花坞已经是后来的事,那时唐寓之的军队已经被迫一路向西进军,到江州,到司州,到郢州,到蜀郡。唐寓之,或者说是曾经的辅国将军谢薄和唐寓之联合的叛军一路被齐军逼迫至蜀郡。
她一心要杀了自己的父亲,最终在一个江陵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城中行军的军队经过,传出了蜀郡叛乱大捷的消息。谢薄因不愿与柔兰勾结被柔兰人射杀,叛军首领唐寓之被齐军围困一个月,活活饿死。
九霄塔。塔尖如巨兽的爪牙,刺入层层叠叠的晦暗之中。
至高之处立着两个身影。
身着黑色深衣,头戴斗笠的男子静静地立着,目光凝在不远之处,望着那片灯火阑珊的地方,不言不语。
“心疼了?”自他身后走出一个紫袍男子来,他看着不远处灯火依旧通明的水榭,“可惜了。还是来迟了一步。”
“迟了或早了,兴许都是一个结果。”黑衣男子声音却是粗哑得可怕。停了半晌,嘴角逸出一声叹息来,“她死了,我便没有心了。无心之人,谈何心痛。”
紫袍男子眼中含笑,“这样倒也好。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死了的活人,和活着的死人。”黑衣人嗤笑道,“只怕你也不能解其中道理。”
“我掌管的是萃红楼中的美貌歌姬,若是女子,巧言倪慧便可以讨她们芳心,让她们在你面前尽态极妍。若是男子,”紫袍男子笑了笑,“一把剑,一盏酒,一匹轻车快马,忧愁尽数可抛之脑后。”
“她,和她们不一样。”一阵冷风忽刮过面颊,牵扯起男子斗笠下伤痕遍布的面容,如暗夜的厉鬼,狰狞可怖。男子在冷风中弓起了脊背,剧烈地咳了几下,喘气声音被咽喉中血气绞得凝重。
“你的病越来越重了。”紫袍男子无可奈何地道。“菀之昨日才告诉我,从云遥小主的病讯传到建业的那一天起,你便停了药。”
“我珍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我不愿再苟活。”
“那萧鸾呢?”紫袍男子打断道,“长平王断不会不顾仇恨。”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强忍住翻涌的情绪,立于高塔之上,如临深渊,恍若隔世。
“既然你忧心忡忡,我便给你说个好消息。这几日有边境的消息,镇守北魏十三城的镇西大将军允桢,似乎罕见的吃了败战,连连落下风啊。”紫袍男子似乎也不管黑衣人听或不听,一口作气地说道。
黑衣人蓦地抬头:“允桢?”半晌,他轻声笑了,“楼主的消息,传的好快!”
“长平王认为,是在下给允桢报了夫人的死讯?”
他故意把“夫人”这两个字咬得极重,黑衣人忽然抬眼看他一眼,眼中闪烁的杀气坚定如铁。
“呵呵,长平王也认为我的消息能绝对扰乱北魏镇西将军?”紫袍男子淡若清风地笑道,“鲜卑人蛮横不讲理,他手下军将又多是粗野的戎人。险中求胜的,是当朝一位小将军。”
黑衣人又重重咳了几声,艰难地问道,“是谁?”
“竟陵王麾下的一员僚属,领兵置左,叶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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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十年初夏,正是边境之地雨水绵密之时。梁州右将叶知新率众人士战北魏军队,取得大捷,直追出十里外的武阶城。
得胜归来后,叶知新进驻武阶城安营驻军,屏退了周围侍人,便看到阿忍又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
“阿忍,传令下去,像这样歌功颂德的感谢信,叫城里百姓联名写一封意思一下就行了,我不介意的。”叶知新根本不屑于看一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褪去了还染着鲜血的战袍。
“呜、唔唔……”阿忍却不是像以前一样安静地退了下去,而是对着她的背影急切地比划着。
她猛地撂下了铠甲,拍案而起,三步作两步地上前抢了阿忍手里的信,欣喜若狂,激动得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是建业来的信?!”
阿忍连忙剧烈地摇头,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长长地“切”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打开了书信。喃喃自语道,“梁州无事。又是那个新来的三郡辅将萧衍。这人也甚是无趣,自从来了边界之地,天天与那些名流之士混在一起。”
阿忍好笑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在她的遣散下离开了厢房。
阿忍走后,又变得无趣起来。叶知新出了厢房,将自己缓缓沉在一池浴汤里。在边境待了三年,她已经习惯沐浴时从不许人近身伺候,甚至在她将女儿身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她仍是不许人靠近,甚至沐浴之时从不宽衣。
除了戒备,除了不相信,除了警惕。大概,其实只是因为连她自己都害怕看到身上那些丑陋恶心的伤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