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节有时比严冬还要寒冷,在晚上的时候尤甚。然而,温暖的夏宫可以让人忘却外面的冰冷,贪婪地躺在它的怀里,呼吸着它散发出的温润气息。
与晓遥一样,中元对夏宫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角落都非常满意,除了乌云盖雪。
长久以来,他都不敢去看它的眼睛,那双诡秘,幽幽闪着绿光的眼睛。他不愿见到它,甚至想趁晓遥不在的时候把它扔掉。只要一看见那黑乎乎的毛,中元就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自己在岭南关的那座庙里所见到的那只不祥的猫。
这么多年过去,中元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令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浅浅的念头——越军惨败给苗人都是因为自己看见了那只该死的黑猫。是黑猫带来的厄运险些让列祖列宗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付之一炬。
黑猫就是凶兆!
此时,乌云盖雪正趴在卧房的窗台上慵懒地闭着眼睛。都说猫在夜里是最清醒的,可乌云盖雪是个例外。它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逢阴天下雨,它都会站在窗台上,愣愣地望着外面,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中元一个人躺在床上,等待着晓遥回来。自从曦月染病后,晓遥每晚睡前都要去她的卧房看看,直到确信女儿安然睡去她才放心返回自己的卧房,不然睡不踏实。
屋子里出奇的静。已有些困倦的中元就快睡着了。就在昏昏沉沉之时,他忽听窗台上的乌云盖雪却突然叫了一声。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中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醒了。他知道这是乌云盖雪的声音,不由有些恼怒,便起身随手抓起一个枕头用力地向窗台砸去。
在出手的一刹那,卧房的门倏地开了。晓遥目视着那枕头重重地落在窗台上,碰掉了上面的花盆。花盆落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乌云盖雪倒是灵巧,在枕头飞向自己的那一刻,它“噌”的一下子蹿了出去,三步两步便躲在了床底下,毫发未损。
即便是这样,晓遥仍然被中元的举动弄得愤怒不堪。她快步来到床前,对中元喊道:“你做什么?为什么要打它?”
中元一怔。他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寸。他直直地看着晓遥,不知该怎么解释。
晓遥弯腰把乌云盖雪从床底下拉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乌云盖雪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它躲在晓遥的怀中,瑟瑟发抖。晓遥鼻子一酸,猛然想起多年前,中元和她说起那只兔子的故事。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改是么?”
中元知道她在说什么。听她声音酸楚,中元也暗自后悔起来。
“其实我……”
他刚要解释,晓遥便抱着乌云盖雪把身子转了过去。自打它来到夏宫,晓遥便和它朝夕相伴。她有时会觉得,在这偌大的宫殿里,除了女儿,就属这黑猫和自己最亲了。每次自己写诗的时候,它都静静地蹲在书案上,双眼发亮看着自己运笔;每当自己弹琴时,它又会趴在自己脚下,一动不动地聆听着。
自己和它俨然已成了玩伴,难舍难分,形影不离。自己不许任何人伤害它,就连中元也不行。
见晓遥难过,中元蓦然后悔万分。他懊恼自己为何如此沉不住气。不就是一直猫嘛!即便它的叫声惊了自己,自己又何苦和它一般见识呢?
“好啦!”中元从背后搂住晓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这般凶。”
晓遥晃了一下身子,想要挣脱开中元的怀抱,不想这一动,却反而被搂得更紧。
“好啦!我又没有打到它。”中元见晓遥还是眉头紧锁,便将手伸到她的怀里,把乌云盖雪的两只前爪叠在一起,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
“我不怪你啦!晓遥姐姐也别生气啦!”眉毛一扬,他学着猫那细细的嗓音说道。
晓遥被他这一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她有点绷不住,嘴角不由微微扬起。
见晓遥不恼了,中元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双手轻轻罩住晓遥的玉胸,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耳边:“今日我哄了你两次,何时你也来哄哄我呢?”
晓遥被他鼻孔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她来回扭动身子终于挣脱了中元的怀抱,转身和他相对而坐。
“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哄你?再说我也不会哄人哦!”
“怎么会呢?我们的月儿不就是你哄得么?”
“不是我!”晓遥把头一扭,“平常都是宫女们带着!”
中元挠了挠头:“呃……那……你小的时候没哄过弟弟吗?像哄他那样就好!”
“弟弟不需要哄!”
晓遥不想看着中元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便又把身子转过去了。中元的屁股往前挪了一下,胳膊又勾住了晓遥的身子,扬起下巴用下颌的胡须轻轻蹭着她的脸。
“不……就要你哄……”
晓遥痒的不得了。她实在受不住中元的软磨硬泡,又转过身来,求饶似的对他道:“乖!够没?”
“你就会说这一个字么?”
晓遥怯生生地点点头。她害怕中元不满意这个答案,又来“折磨”自己。
看着面前的佳人已是面带桃红,中元又岂能放过?他伸手把晓遥抱在自己的腿上,旋即便将嘴唇了过去。晓遥一惊,还未来得及闪躲,舌头便被中元吸住。
晓遥的舌头有一股天然香味。这香味让中元十分受用。他的舌头狂乱地纠缠着它,啧啧有声。晓遥经受不住中元如此狂热的吻,手臂下意识地张开,轻轻勾住中元的腰。乌云盖雪似乎也不忍打扰这即将香艳的场景,猛地一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二人在床上翻云覆雨,正待入港,忽听孟祥童在门外轻唤。
“万岁爷!万岁爷!”
晓遥将手伸到面前挡住中元的嘴:“他叫你呢……”
此时的中元已是箭在弦上,如何停得下来?他拨开晓遥的手,继续着自己疯狂的攻势。
“万岁爷!万岁爷!”门外,孟祥童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些。
“你快去吧……也许是有要事呢……”晓遥喃喃地道。
中元长出一口气,只得停下。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推开房门。
“做什么?”来到屋外,他恼怒地喝道。
孟祥童被吓得一缩脖子,慌忙跪在地上:“万……万岁爷……周师傅求见……”
什么?周师怎么傅来了?
自从那次在大殿上的不快后,中元便再未和周正儒独处过。开始时,他绞尽脑汁躲着周正儒,可时间久了,却发现周正儒也想方设法躲地着他。
三十年的师徒之情使得他和周正儒之间情同父子。江城遇险,他几乎命在旦夕,若非周正儒大义灭亲,恐怕他早已命归黄泉了。如此大功,他不但从未忘却,更恨不得要与周正儒共治天下。可在洋人这个问题上,周正儒的固执却让他无法容忍。
那次大殿的不愉快后,中元也暗自后悔。他觉得自己不该在群臣面前让周正儒下不来台。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当,几天后他便下旨晋封周正儒为宁国公、文治殿大学士。
若算上之前所封的太师,周正儒已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大越百官之首。无论文臣武将,无人能出其右,就连皇室宗亲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
希望周师傅能体会到自己的苦心吧!中元想。
夜已深了,他这会子急急忙忙地要见自己有什么事呢?
按大越律典,过了酉时,若无皇帝特召,无论何事臣子都不能踏入后宫半步。夏宫虽然在皇宫之外,但也算一宫主位所居,按常理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不速之客到来的。
然而周正儒除外。因为他是帝师。大越律典规定,无论何时何地,帝师都有面见皇帝的权力。
中元深知周正儒是个谨慎的人,若无要事他是不会贸然行使这个权力的。
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快传进来!”
“诺!”见皇上有旨,孟祥童一骨碌爬起来,到外面传话去了。
中元感到周正儒是带着一阵风进来的。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人,五十岁上下,一脸的愁云,自己并不认识。
“臣周正儒叩见圣上!”
“臣阳江知府苏寒笙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阳江知府。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做什么?这么晚了周师傅带他来又要干什么?莫非曼云陀又有什么动向了?
中元满腹狐疑,忙让二人平身。
“周师傅深夜求见,出什么事了吗?”
周正儒表情严峻,缓缓地说道:“圣上!地震了!”
“什么?”身子猛然一抖,中元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圣上!关外四城地动山摇,民房十毁九塌,死难者不计其数,阳江首当其冲!”苏寒苼显然比周正儒更为焦急,话音已明显带着哭腔了。
中元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此时很想抓住一件什么东西来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可身边空无一物。他只能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
这么多年,越军好不容易在关外稳住阵脚,已对苗人形成压制之势。如今天灾突如其来,一切恐怕又将化作虚无了。
“什么时候的事?”良久,他才缓过神来。
“回皇上,一月之前。”
冷冷地看着苏寒苼,中元有些恼怒。他一拍椅子的扶手:“那怎么才来禀报?”
苏寒苼吓得一哆嗦:“回皇上,是袁大学士叫微臣封锁消息的……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袁师傅?对了,他在干什么?
一想到袁辰星,中元心中便有了底气。他了解袁辰星的能力,有了他再坏的事情也坏不到哪去。
他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下,问苏寒苼道:“袁师傅还在阳江吗?还有,苗部如何?曼云陀有何动向?岭南关也震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苏寒苼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如实上奏。
“回皇上!地震刚一停,袁大学士就让微臣在城中施救,而他自己则亲自带兵深入苗境去打探敌情。”
听罢苏寒苼的回奏,中元不由暗暗佩服袁辰星的决断。在己方遭受到重大损失的前提下,仍然能主动刺探敌情,真不愧帅才也!
“苗部如何?曼云陀出兵了么?”中元急切地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苏寒苼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庆幸的表情:“回皇上!苗部也饱受地震之害!他们的损失也很大,许多牛羊牲畜都死了。苗部男丁也损伤不少。袁大学士悄悄从岭南关调集一千骑兵,又在苗部趁火打劫了一番。这下估计曼云陀是要消停一阵子了!”
“好啊!”听到苗部也遭了灾,中元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袁师傅用兵如神,真天赐良将也!”
他兴奋了一阵,又对苏寒苼道:“你速速赶回阳江,告诉袁师傅,让他好好看着曼云陀。朕马上拨下帑银,赈济四城灾民。”
听了皇帝的口谕,苏寒苼只是口称“皇恩浩荡”,并未有一丝喜悦之色,反而眉头紧锁地看了看周正儒。
苏寒苼的举止让中元甚觉诧异。他刚要发问,却听周正儒开口。
“圣上!微臣深夜求见,是为关外四城取舍之事来的。”
“什么取舍?”中元一时没弄懂。
周正儒神情严峻,咳嗽一声道:“关外四城本非要冲,守城之利全凭城垣。如今城郭尽毁,无险可守,以微臣之见不如舍去关外土地,将百姓迁入关内,日后再图恢复。”
一听到舍弃土地中元就觉得那是莫大的屈辱。他永远忘不了十几年前自己与曼云陀达成的城下之盟。
割让关外四城不就是其中一条么?
“周师傅,我大越每一寸土地都是列祖列宗用鲜血换来的。朕不会再放弃任何土地了。”缓缓摇摇头,中元斩钉截铁地说道。
“圣上!”见皇帝一意孤行,周正儒心慌不已,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关外四城损毁严重,若要重建,必定白白耗费帑银。朝廷购置洋舰,开办学堂已然入不敷出,再死守关外恐怕国库空虚啊!”
“可朕不忍心看那么多人背井离乡!”中元心里一急,声音陡然高了几分,片刻,他又缓缓地道:“周师傅,你告诉朕,关外有多少百姓?恐怕不止十万吧?他们也是我大越子民啊!他们已经遭了灾,有的已经失去至亲,朕又何忍再见他们跋山涉水呢?”
说着说着,他不由情至深处,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见皇帝大恸,周正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便看了一眼苏寒苼。苏寒苼会意道:“皇上宅心仁厚,天地可鉴!只是关外四城实在是破败不堪了!阳江城墙尽毁,只剩下西面短短的一截了。此乃微臣亲眼所见,绝无半点欺瞒!”
叹了口气,中元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他决定起驾回宫,并将文武群臣召至皇极殿一同商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