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内,除了皇帝的五个龙子外,还有舞阳的儿子清寒和小楠的侄儿张宝。虽说这几个孩子平日里都在一起读书,可学问却高低不同。身为太子,家灿总是以身作则,读书很用功;三皇子家燃也以大哥为榜样,每日笔耕不辍;家燊和家炷年纪还小,虽已进了上书房,但依然玩心甚重;清寒和张宝自幼离开父母,深知皇恩浩荡,虽然天资不如家灿和家燃,但也还算勤奋;
最不上心的就要数家煌了。平日里,他练武的时间比读书要多出许多,每次师傅提问的时候都是他答不上来。兄弟们都替他难堪,可他自己却满不在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而,家煌今日却有些胆怯。这不光是看见父皇亲临上书房,更是因为母妃也来了。皇后、雨露宫、钟粹宫、和景阳宫的嫔妃也都坐在了父皇身边。就连住在宫外的那个遥嫔也带着皇妹来了。自己读书不用心,挨父皇斥责是小,让母妃在皇后和其他嫔妃面前丢人是大。
落座后,他的心便好似揣了个兔子,上下跳个不停。
见孩儿们落座,中元拿起书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说道:“各位皇儿,今日是腊八节,朕很高兴。近来国事繁多,朕许久没有过问你们的功课了。今日偶得闲暇,考考你们的学问如何?”
几个孩子听罢,个个正襟危坐,不敢言语。中元见状有些不悦:“怎么?难不成是你们整日嬉戏,荒废了学业?”
见父皇变脸,家灿忙起身拱手:“儿臣等秉承父皇旨意,日夜苦读,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怕学问不到家,恐惹父皇生气,故而未敢搭言。”
看着家灿做出表率,中元点点头:“如此就好!如今朕这儿有一上联,尔等须对出下联来,如何?”
家灿和家燃微微颔首,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家煌心中无底,悄悄将椅子往后挪了挪,躲在家灿身后。
中元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又喝了一口茶,他清了清嗓子:“听好啦!常德德山山有德。”
略加思索,家灿接道:“长沙沙水水无沙!”
“不错!”中元一边赞许一边将目光扫向众人,“还有谁对上来了?”
家煌心中打鼓,把头埋得很低,不敢与中元对视。家燃看了看他,缓缓说道:“无锡锡山山无锡!”
望着家燃明亮的瞳孔,中元微微一笑:“燃儿愈发的长进了!”
一句夸赞说得一旁的君雪嘴角微起,觉得儿子为自己增了光。
清寒凝神半晌,见皇子们都作出来了,不由心中焦虑。他已想到一联,但和皇子们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因而不敢说出。中元看了看他,笑问:“寒儿,你的呢?”
清寒脸一红,低低说道:“回皇上,臣虽有了,但却不好,恐让兄弟们见笑。”
“不会,但说无妨!”
“合肥肥水水含肥……”在中元的鼓励下,清寒颤颤地作出了下联。
“甚好!如此年纪能想出此等下联也数难得!”眨了眨眼,中元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众人见皇上面露喜色,也都稍稍安神。
“还有呢!”片刻,中元又出一联,“穿针引线,锦绣一张花骨朵。”
此联比之前稍难,众人思虑也稍久。家灿想好一联,刚要说出,却听家燃开口。
“执笔铺宣,书成几篇好文章。”
此联一出,众人不住地称赞。暗自对比,家灿觉得自己作的不如三弟,不由在心中惭愧起来。
一直未说话的张宝,也有了一联。他起身对中元道:“皇上,臣也有了。”
“哦?”见张宝起身,中元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茶碗,他满怀期待道,“快说说!”
“研磨提笔,铺画半城江山雪!”
“好!”听了张宝的下联,中元拍案叫绝。
四年了,每当见到张宝,中元都会想起小楠。有时候,他会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就是自己和小楠的孩子。今日见张宝也对出一联,中元不禁欣喜万分。
他忙命人端过一锭元宝,赏给张宝。
“还有谁想出来了?朕也有赏!”中元看着家灿,见他目光闪烁,心生不悦。
也许是难些了吧?他暗想。
“好!朕再出一个。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回父皇,儿臣有了!”
中元定睛一看,原来是家炷。他微微一笑:“炷儿,这么快就有了?是什么?”
家炷看了一眼邵琳,又晃了晃脑袋:“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此联有些俗气,引得众人一通哄笑。邵琳看了看周围的姐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中元笑看家炷:“虽然不雅,但刚入学堂便能想出来也实属不易。朕也赏!”
一太监又拿了锭元宝,家炷领下谢恩,欢天喜地。
笑声过后,众人又琢磨起来。家灿之前那联没有对出,此时心中不免焦躁。他绞尽脑汁,可却事以愿违,弄得一时心乱如麻,耳边也嗡嗡作响。
见大家想了许久都没有好的,家燃便起身道:“父皇,儿臣有了!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度春秋。”
“好!”中元忽一拍书案,站起身走到家燃身旁,目光中尽是欣慰之色,“此联不但对仗工整,且暗含苦读诗书之志,乃上乘之对。赏!”
看三弟也得了赏赐,家灿更着急了。他心中乱哄哄的,平日学的诗书典籍在这一刻似乎全都忘光了。
见家灿这两联都没想好,中元不由心中黯然。他一脸不快地来到家灿身前,沉声道:“身为长兄,学问怎可如此浅薄?”
看着父皇拂袖而去,一身的冷汗从家灿的汗毛孔里涌了出来。小娱看在眼里,也是替儿子着急。儿子平日读书挺用功的啊!她想不通为何今日会如此丢人!
回到椅子上,中元努力扫去心底的不悦,手捻须髯:“听雨雨住,住听雨楼边,住听雨,声声滴滴,听听听。对!”
之前一联还未想出,皇上又出了一联,众人不禁暗自叫苦。他们个个冥思苦想,过了两刻钟也无人对出。
见孩子们一个个都眉头紧皱,中元回身看了看众位后妃:“你们若是想出好的了也可以说来听听!”
后妃当中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小娱为了给家灿找回些颜面,便暗暗思索起来。不大一会,她对中元道:“皇上!臣妾想出一联。看雪雪停,停看雪亭处,停看雪,飘飘洒洒,看看看!”
“倒也算有些才情!”体味着小娱的用心良苦,中元淡淡地说道。
小娱见他仍闷闷不乐,不由在心中苦叹一声。儿子不太争气,自己虽有心对出好的,可书读得并不多,也是有心无力了。
当初在云江阁时,邵琳整天和一些文人墨客吟诗作对。今天的题目对她来说并不算难。见皇后说完,她便无所顾忌。
“皇上,且听臣妾这联。闻风风止,止闻风景旁,闻观风,呼呼啸啸,闻闻闻。”
中元听了,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这还算有些意境。”
君雪、伊伊才情还不如小娱,雪娇更是目不识丁。能想出的也就只剩晓遥了。中元看了看她,笑容灿烂:“你呢?”
晓遥早已想好。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她羞于启齿。见中元问到自己,她的脸不由泛起红晕。
“回皇上,臣妾才疏学浅,对得不好!”
“只做消遣,说来无妨!”
晓遥看了看身边的姐妹,心知逃躲不过,便羞答答地说道:“观潮潮来,来观潮阁上,来观潮,浪浪涛涛,观观观。”
话音一落,上书房内爆发出阵阵低叹。无论是皇子还是嫔妃,每个人都从内心赞叹晓遥的这个下联。
中元深情看着晓遥,满心欢喜,暗想平日里与她吟诗作对的时光没有白费,这副对联也与自己和她一样,乃天作之合。
看着略微面红耳赤的晓遥,小娱笑道:“还是遥妹妹有文采。这个下联不知要比我的那个拙对好上多少呢?”
君雪、伊伊和邵琳也都纷纷不吝赞美之词,唯独雪娇心中不是滋味。多少年来,皇帝对哪位嫔妃好,她便在心中暗恨。仿佛自己这一生的不幸全都是那些六宫粉黛造成的。久而久之,这似乎成了她内心的魔症。今日见晓遥与中元一唱一和,还有旁人在一边吹捧,她心中顿起无限厌恶。
什么文采!狗屁对子!
嘴角一撇,她暗地狠狠瞪了晓遥一眼。
本就脸皮薄,又见众人纷纷赞扬自己,晓遥的脸好似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她感到难堪至极,不由得低下了头。
中元就喜欢看晓遥的娇羞之色,觉得那才是最美的。良久,他轻轻一笑,又看向坐在最远处的子夏。他总觉得,那个小姑娘眉宇间透出来的傲气与当年玲妹妹别无二致。
“子夏姑娘,你想好了吗?”
方才的一番作对让子夏大开眼界。虽不怎么读书,也不大弄得懂对联的意境,但她依旧知道在座的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可本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未想皇帝也会发问。她不由心中一急,起身怯生生地说道:“回皇上,臣女读书少,根本听不懂这对联的意思。”
中元微微颔首,暗想有其母必有其女,那时的玲妹妹也是不爱读书。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转而对堂下众人道:“你们呢?都想出来了么?”
皇子们无一人应答。
中元又有些恼怒。他目光掠过家灿,落在家煌身上。
“家煌!你对上来没有?”
方才后妃们对晓遥的赞美,让父皇面露喜色。这让家煌的心稍稍安稳一些。正以为此番能蒙混过去,忽听父皇点了自己的将,他不禁又惊慌起来。
忙站起身,支吾半天,他竟连句整话也说不上来。
中元见状,脸色一沉:“不学无术!兄弟们尚且能对出一个半个,你竟连半个字都没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或许是家煌慌张到了极点,他竟有一股热血上涌的感觉。忽地浑身颤抖,他大声说道:“整日吟诗作对有什么用?能打败曼云陀吗?我大越就是因为文弱才被蛮夷欺辱的!”
言罢,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做梦都未曾想到,自己竟然忤逆了父皇!
上书房的人也全都惊呆了。他们一个个全都屏住呼吸,不敢再说一句话。
中元怒不可遏。他抓起书案上的茶碗,狠狠地向家煌摔去。茶碗落地,化成无数碎片。其中一片划伤了家煌的额头,一个长长的口子蓦地映了出来。
“混账东西!”中元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家煌骂道,“竟然如此胡言乱语!简直就是个畜生!”
雪娇吓坏了。他害怕中元一怒之下责罚儿子,赶忙起身为家煌求情。
“皇上!煌儿不懂事,冒犯了天威。请您看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切莫责罚他啊!”
雪娇的一番哀求让中元更加感到厌恶。冷冷看着雪娇,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哼!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雪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扭头朝家煌使了个颜色,暗示他跪下请罪。可家煌并不理会,依然站在原地,身子绷得紧紧的。
中元大怒,刚想发作,忽听一个稚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中元一愣,忙回身观瞧,只见曦月挣脱开晓遥的怀抱,一路摇晃着跑到自己跟前。这么多孩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曦月。因为那是他和晓遥的结晶。
看着曦月那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中元满心欢喜。他一把抱起曦月,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长长的睫毛。
“方才那首词是谁交给你的?”
“是母嫔。”
“那下半阕能呢?能背上来么?”
曦月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思考片刻:“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中元大喜。他亲了一下曦月嫩嫩的脸蛋:“知道这首词的意思吗?”
曦月想了想,嫩声说道:“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母嫔告诉我,身为人主不可向李煜那样声色犬马,要以国事为重。”
上书房里的人都被这个小孩子震惊了。区区三岁女童,不但能背诵李煜的《破阵子》,还懂得一些治国的道理,真可谓是天资聪颖。
中元看了看晓遥,二人相视一笑。雪娇看在眼里,心中更恨。今日的风头,都让夏宫这对母女抢了,自己和家灿却是这般狼狈。侧目瞟了一眼晓遥,她心中倏地燃起一个报复的念头。
看着可爱的女儿,中元乐得合不拢嘴,命人拿过一锭金子赏给曦月。
女儿的乖巧伶俐让中元怒气稍平。他长出一口气,回身瞪了一眼家煌,又看了看家灿:“你们都不如个小姑娘,还不感到羞耻吗?三位皇子留在这里,抄写《诗经》。”
皇帝和后妃们的离开让偌大的上书房霎时沉寂下来。子夏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干些什么。她想和屋子里的这三个人说说话,便迈步来到家灿身前。
此时的家灿无比沮丧。虽然是家煌惹父皇生气,但他深知父皇表面上对家煌大发雷霆实则暗含了对自己的失望。他越想越恨自己,笔迹也不由乱了。
家灿的黯然让子夏不忍打扰。她往回退了几步来到家煌面前,看见这个黑黪黪的大个子正坐在椅子上呲牙咧嘴。那吓人的模样让子夏望而却步。
回身看了看坐在最外边的家燃,子夏凝视着这个正聚精会神地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的小孩子,只见他一拢红衣,玄纹云袖,面容虽不及太子清秀,但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超凡脱俗之气。
他不是很有才华么?怎么也被罚抄写《诗经》呢?想起刚才他的妙对,子夏不禁疑惑。几步来到家燃身边,她伸手轻轻敲打书案。
家燃忙一抬头,见是子夏,便微微一笑。其实,方才作对的时候,他就偷偷看过这位姐姐了,只是当时一心都在对子上,没功夫细细端详。如今闲了,他便放下笔,左手拖着下巴,凝望着这位亭亭玉立的姐姐。
子夏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咳嗽一声,低低地问道:“在看什么?”
被她这一问,家燃蓦地想起《礼记》中男女之大防的说法,不禁尴尬起来。
“呃……我是在看姐姐的头钗……”
慌乱中,他冒出这么一句。
子夏怕弄丢中元送给她的那支蝴蝶钗,在来上书房的路上就戴在头上了。听家燃提起,她便下意识地扶了扶。
“姐姐多大了?”家燃低声问道。
“十六,你呢?”
“我十一。”家燃颔首,扭头看着家灿的背影,“你和太子哥哥一样大。”
子夏也顺着家燃的目光看了看家灿。她觉得家灿心思太重,不如家燃这般率真。若是选择玩伴,还是家燃这样的好。
可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刚想开口问,忽听背后门声响动。她慢慢回首,见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宫女。那宫女先是冲她微笑,而后又向她招手。子夏知道自己要走了,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家燃一笑,拾起笔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子夏看了一眼便匆匆和那宫女出了上书房。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子夏呼吸着凉凉的空气,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感觉怪怪的。自己稀里糊涂地进了宫,稀里糊涂吃了顿宫宴,又稀里糊涂地见到皇上,稀里糊涂地收下了皇上赐给的头钗,又稀里糊涂地在上书房看着皇族们吟诗作对。
这真是糊涂的一天啊!
迈出宫门的那一刻,她又想起那张率真的面孔。
“家燃……家燃……”望着满天星斗,她喃喃地念道。